那姓赵的同知往下首睐目瞧他,手上握着一串念珠,一颗一颗地扒拉着,“韩主簿,你将造册的人数改一改,今日始,百数化一,死了百个,就记一个,册子上数目多了,多有不好看,还是为苏州府留点脸面的好。”
韩舸在椅上将一身青袍挺得笔直,下颌咬一咬,“恕卑职不能从命,朝廷有规定,灾情当据实上报。我还想问问各位大人,为什么不将苏州的灾情上报朝廷?”
“你!你这是什么话?!”顾泉大怒,拍着几怒目瞪他。
“卑职不过是心有不解,问句实话罢了。”
“你怎么知道没上报朝廷?”祝斗真在上靠着椅背,手上闲翻着一本公文,“上年长洲县一遭灾,本官就上奏了朝廷,若不是圣上天恩,拨了粮赈灾,眼下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岂止这一二千?”
韩舸索性拔座起来,朝众人一望,“既然朝廷拨了灾粮,那为何粥厂的粥里并无颗粒?”
祝斗真挑须一笑,两手扣在腹前,“浙江有战祸,借了粮支援浙江,这还是你那连襟陆督公下的令,你有什么不服气的,就去问他老人家。眼下且说正事,该去哪里集粮赈灾?满堂上就你韩主簿最忧心百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不如你韩主簿拿个主意出来。”
众官吏皆目露讥讽盯着韩舸,韩舸默然一晌,踱步回坐,“依卑职之见,再有两月,就是缴纳夏税的时节,应向朝廷请奏免了苏州这一年的赋税,各县里征收一些粮食分给几县灾民。至于这两月内,可向府内各位大乡绅大商贾征捐一些善银支援灾民。”
上奏朝廷免税,那就意味着兹事体大了,姜恩祝斗真等人正是要捂着这个口子不使朝廷追究,怎会轻易上奏?如此便将上奏之事按下不提,但笑不语。
下首又有官吏笑站出来,乜眼斜望韩舸,“这些乡绅豪强,平日不欺诈百姓就算好的了,你还想从他们荷包里掏银子?韩主簿只怕过于异想天开了些吧?横竖我是拿他们没办法,谁出的法子谁去。”
韩舸挺直了腰负手,“我又没推吴主簿去,我韩舸去就是,且我韩家,带头出一千两银子,以圣上天恩之名,赈济灾民!”
众人一听要出银子,个个儿垂眼避他,无人响应。韩舸冷眼睃遍众人,寥落一笑,拂衣而去。
一轮太阳由他的肩头跃起,寂寞且恬淡地,驱散鬼魅。
男人们的官场尚且波及不到女儿们的后宅,这里仍旧是罗帕结纱,落英聚首。正值金乌当空,一群妇人皆是精妆细描,锦衣花缎,打扮得五光十色地汇集于水榭亭阁,特为芷秋贺寿。
男人们尽在外头厅上坐席,妇人们皆到内院千羽阁内,里头摆了三桌,除了芷秋、云禾、雏鸾、谢昭柔、袁四娘与阿阮儿围一张案。下剩两桌席面则是苏州府内大小官眷,因为听见芷秋千秋,官人家妇人们未肯放过这一巴结的好时机,纷纷备礼而来。
莲池对岸小亭上有一班小戏唱着昆腔,隔得不远不近,映着绿水粉荷,好道个如梦似幻的蓬莱仙洲。
芷秋是主人,自然少不得招呼,这厢瘸着脚,一拐一拐地游于各案,笑得满面春风,“各位太太奶奶,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是小小生辰,竟然惊动了各位的芳架。请恕我招呼不周,各位都请随意吃喝,不要见外才好。”
她向来八面玲珑,列座官眷妇人虽然打心底里瞧她不起,却都纷纷赶着奉承,“奶奶这是哪里话?承蒙您不弃肯招呼我们才是我们的福气。”
那也堆着一脸笑,“就是,从前就听说奶奶天姿国色,如今一见,叫我等都无地自容了。奶奶腿脚不便,快到席上坐着吧,可别劳累。”
这也堆着一连笑,连带着丫头将芷秋搀回座上,“奶奶快安心坐着,不必招呼我们,我们都是不讲客气的。”
独有一位守道大人家的奶奶不大爱笑,这位奶奶姓乌,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出头,颇有些自视清高,因其夫素日流连烟花,便对上席座着的一窝倌人十分不屑。
这便趁着戏鼓喧染凤凰楼的功夫,同身侧一要好的妇人抱怨,“你瞧瞧,咱们一班官妇来贺她的生辰,她反倒将一窝鸡请到上席去坐,这是瞧咱们连鸡都不如了?”
那妇人不欲惹事,又不好臊她的面子,只得胡乱混了两句,“嗨,人家是千岁夫人,想请谁坐上席就请谁,咱们还能说什么?况且那都是她自幼堂子里一道长起来的姐妹,随人去吧。”
这乌夫人满腔恚怨不肯息事宁人,“我就瞧不惯这些倡伎,一个个狐狸精似的,你瞧瞧上头那几个,成什么样子?要不是我们爷求我,我是一万个不肯来的。”
正巧芷秋一行都是耳听六面眼观八方的主,皆将窃议悉数听了去。云禾便是头一个不服,磨起牙来,“既然一万个不肯来,就别来才是,要不是因为她们来凑热闹,咱们姊妹自己乐呵乐呵多自在?”
谢昭柔捧着半个小肚子压将了身子嘀咕,“这些个官妇向来都是自命不凡,不要理她们,咱们吃咱们的酒、听咱们的戏,一会子她们无趣,自然就不说了。”
却又听见两妇人议论,“谁让人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你不想瞧人脸色,也嫁位千岁爷去嘛。”
“哼,什么千岁爷,送一百个给我我也不要,且不说没根的人有什么用?就说我们爷讲的那话,这没根之人都不是个人,个个阴阳怪气不好伺候。你方才外头进来时瞧那陆督公,凭他长得再好,里头是烂的,也无用。”
喧哗满楼台,唯独这一席话似飞箭射进芷秋的心肺,顿使翠眉挂恨,香冷寒风。
————————
①元周文质《双调·落梅风》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大家十分忧心云禾与方大人的结局,大家安心,结局会HE的。
非常感谢各位小可爱这么认真看文,写了这么多用心的解读评论。
我确实是个文案苦手,哈哈哈哈~
第61章 醉卧花树(三) [VIP]
碧池水芙蓉, 霞影随波动。满园烟水微茫,人倚红阑歌唱。亭子里唱的是《鸣凤记》,正唱到:“你休将儿女情萦绊, 我大丈夫在世, 也须是烈烈轰轰做一场……”
满席官眷自嘻自笑, 笙竹丝乐磨磨研研拉扯出一片晴朗的天。唯独芷秋面色不好,两眼冷盯着下席上那位姓乌的夫人, 她却不觉,依然吃喝。
半晌, 芷秋招来桃良附耳吩咐了两句,桃良眼儿一转, 含笑离席。
这厢依然是蝶穿莲叶翻粉翅的太平盛世 ,三席五座,皆是靓容姿,红胭脂,暗里赛个雍容富贵比权势。
稍刻桃良回来,捧着一锦匣, 瘪着笑脸行至芷秋面前, 刻意扬了声调,“姑娘, 我不留神,将这匣子摔了,里头的东西也摔碎了,请姑娘宽恕。”
引得众人回首, 心道大喜的日子摔碎东西, 少不得要招打骂。芷秋将锦匣接过, 揭了盖儿一瞧, 面色愠怒翻给众人看,“你们看,这毛手毛脚的丫头,竟然将人送的簪子给摔了!这上头可嵌着猫眼石呢,要不是今日那么多客人在,我非要打你不可!”
原是一根嵌白猫眼的簪子,猫眼却摔得粉碎。有眼尖的妇人走近瞧,拈了碎渣碾一碾,“哟,奶奶,别急着动怒,这不是猫眼石,这是贝壳磨的,是假货。亏得是假货,不值几个钱,快饶了这丫头吧。”
贵妇们一听是假货,眼带讥色你窥我我窥你的。芷秋忙将盒子阖上,佯作笑脸,“大约是外头的人送的,我今日收礼收得多,也没留心,让大家瞧笑话了。”
云禾已会其意,眼下的朱砂痣迸出鲜活的光芒来,“姐,我记得,这好像是乌奶奶送的,方才在厅上还见上头的拜匣了呢。”这厢回首,远瞧着人群里那位富态奶奶,“哟,乌奶奶,亏得不值钱,否则就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
众人皆惊,更有那素日不合者,打着扇讥那位乌奶奶,“我说,大家都是来给千岁奶奶贺寿,送点礼不过是份子心意,就是不送,想来千岁奶奶也不会计较,何苦弄个假货来以次充好?”
妇人里百般忍笑,芷秋又似解围、又像刻意臊她似的将一个锦匣翻着倒入池子内,“你们来给我上寿,我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哪敢要你们的礼?实在是各位太太奶奶盛情难却,我只好收下罢了,倒别为了我的寿辰,弄得各位坑家败业的,就是我的罪过了。”
那姓乌的奶奶只觉失了体面,忙站起来辩解,“这还是我花二百两银子买的呢,定是那杀千刀的奸商,因欺我不识货,弄个假货来骗我,等明日,非叫衙门里封了他的铺子才好!”
芷秋裙里翘起腿里,慢悠悠打着扇,“奶奶别气,奶奶不认得真假也难怪,像我们这群先前做生意的倌人,因着平日里好东西见得也多,必定不会认错,那起奸商就不敢来哄我们,只敢哄奶奶这等人。”
“这等人”说来,便是那等连倌人都不如的人了。众人听了暗笑,那乌奶奶听了大怒,竟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又因不敢直对芷秋,便只将两个眼怒瞪着云禾,“我又不是有心的,我家恁大的家业,未必会故意拿了假货哄人不成?你这等下作人,才刻意将人往歪了想!”
云禾也不是那等善人,站起身来,倚在栏杆上,朝诸位笑望,“乌奶奶说得是,我看奶奶必定不是成心的,各位可不要笑话她。先前她家夫君卫大人常到我们堂子里寻我,夜里我们两个人说话,他就常讲:‘我家这位奶奶,心倒是不坏,只是过于直蠢,打小目不识丁,诗书不读,女工不做,每日就闲在家跟跟头猪似的,只晓得吃!’”
说话间,迤逦翩然地错着腰,好一副艳国冠芳之态,“我听了气不过,劝他,‘为人妻者,胜在贤良,不认识字又有什么要紧啊?’。他倒抱怨,‘要是贤良就罢了,家里娶两房小妾,没多久便被她刻薄得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若不是因着两家是世交,早就将她休退回家去了!’。他来时,我劝一劝,却到底不是我的家事,也不好深管,不过,他倒还肯听我的话些,听说如今待奶奶还算不错?”
众妇皆憋不住另眼瞧那乌奶奶,将那乌奶奶怄在座上,气得脸色发白,好半晌不言语。
前有云禾唱了白脸,芷秋自然就来唱红脸,提着把碧青的壶过来替那乌奶奶筛了杯酒,“瞧我这妹子,说话好没分寸,若得罪了奶奶,我替她陪个不是。奶奶是尊贵人,可不要同我们一群下作行子计较啊?奶奶若有了这个心胸,往后凭他多少妾室,都争不过奶奶去。”
两女左腔右搭,便将这乌奶奶闹作了一个笑话,席上众人皆讥眼看她。
正是笑瞧西洋镜的时节,见丫鬟领着一妇进来,瞥了眼云禾,直朝芷秋福了个身,“奶奶千秋,我来迟了,望奶奶海量勿怪。”
芷秋瞧她面生,正疑惑,却听众人起身朝她招呼,“原来是蒋大奶奶来了,怎的这时节才来?这戏酒都开局了。”
原来陆瞻请了沈从之,芷秋亦顺便夹了个帖子客套着请他夫人,不曾想真来了。芷秋适才与她见礼,“听说奶奶到苏州好一段日子,如今才见,多有失礼,奶奶勿怪才是。”
蒋长薇慌着将她托起来,“可不敢叫奶奶行礼,论公,陆督公是皇上跟前的人物,文武百官,哪个不敬他老人家几分?论私,我们爷还与他是自幼的好友呢,又是好多年的同窗,怎么敢受奶奶的礼?何况今日是奶奶的千秋,该我等贺奶奶才是。”
一个凤凰楼台,载满了人精。芷秋含笑将她塞在五品以上的官眷席里,自回了席。
趁着对岸戏子们又唱起来,芷秋挨在云禾身边,下巴朝蒋长薇稍怼一怼,“瞧那位,比我还更场面些,我是自叹不如了。云禾,你往后可千万离那沈大人远着些,这位奶奶可不是善茬,正是千年的道行一身的手段。”
云禾稍回眸一眼,有些不屑,“姐还怕她?”
“真是个傻丫头,咱们的手段是对付男人的,这位的手段,可是专对付女人的。”
那谢昭柔听后,蹙着两道眉凑来,“怪道了,我还没到苏州时就听见京里的亲戚讲,沈大人家中还有六房小老婆,都是名门庶女,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家中长辈直夸她能理家。”
雏鸾听见一耳朵,也凑了来,“什么小老婆呀?也说给我听听嘛。”
众女嗔她一眼,“老实些吃,别瞎打打听!”
三五屏障,四两黄花,装点女儿香。而男人们则在偌大一间卷棚内戏酒同欢。帘箔半卷半垂,阳光由竹间的缝隙里如金箭齐发入内。
陆瞻笑脸冷眼望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像腐虫一样爬行在人间。若人来敬酒,他依然含笑寒暄,“荆室生辰,简亵一二,大人请随意戏酒,不必拘上下之礼。”
虚伪酬酢间,见一小火者进来,附耳与他说了后宅席上乌奶奶那一桩事。陆瞻听后便好似看见了芷秋咄咄逼人的可爱模样,真心实意地莞尔,低声吩咐,“去嘱咐奶奶,叫她少吃酒,仔细胃疼。”
那火者便十分伶俐地笑,“这话儿怎么说的,来时奶奶也叫这么嘱咐督公呢。让奴婢叮咛督公少吃酒,若是困倦了,早早打发他们去。”
火者错身而去,露出了另一抹走出轩厅的背影,陆瞻盯着那一轮被阳光照的发烫的轮廓,逐渐凉了眼睛。而凑巧的是,另一双眼睛远近复睃间,闪着别有深意的精光。
林风萧萧,浅园重门叠嶂,半掩山水,湍头分燕,桥店飞莺,处处粉墙题春,绿瓦写意。窦初兜兜转转一阵,正欲寻个下人问问路,不想一恍惚间,见一抹倩影打前头垂花门内游过。
一霎心起欢意,顾盼一圈,不见有人,便闪身进月洞门中,“袁芷秋。”
芷秋正逮个间隙回房换衣裳,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须臾重整笑脸转过身来,“窦大人敢是迷路了?这后头都是女眷,您可不要再往里进了,我找个人送您回前头去吧。”
一片压低的芭蕉叶罩在她头顶,满目翠色衬着她微醺的脸,几如碧波水芙蓉,掬出天地一瓯锦绣。
窦初其实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与她的关系,是始于一个命令,也终于一个命令。
但在那个命令里,他在用心去践行。眼下蹒步靠近,盯着她露出裙面的绣鞋尖,总算找到一个话题,“你的脚好了?”
“好了,多谢大人关心,还请前头去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