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那谢昭柔急招着扇,“还是上酒,我虽吃不得,让我干闻闻味道也是好的,上家里那个梨花蜜。”说罢扭过来,朝几人愧笑,“真是对不起各位,我实在心里头发闷,坐又坐不住,只好请各位来陪我解解闷。”
  雏鸾瞧一眼她凸起的肚子,有些不可思议,“肚子里头,真能长个娃娃出来?娃娃那样大,肚子怎么装得下?”
  众人怅讪,谢昭柔朝她打打扇子,“二娘,我上回才说了,肚子也要长大,你又不记得了?”
  “噢,好像是说过,我又给忘了。”
  三女瞧她满面羞愧,皆有些不是滋味。芷秋朝她招招手,待她坐过来,拂一拂她的鬓轻言细语,“雏鸾,你可有按时按方吃药啊?怎的越来越想不起事来?”
  “我吃了,”雏鸾一双眼睛比原先还亮,满面纯真,“二哥哥早起都盯着我吃药,只是苦得很,大约是药苦才不管用的。”
  谢昭柔看看云禾芷秋二人,止不住叹气,“昨日又换了个大夫来瞧,听说是京里来的,我想麽京里来的必定比我们这里的大夫医术高超一些。谁知这位大夫也是那句话,胎里的病,治不了。把我急得哭一阵,我们爷也一夜没睡着,我们老太太讲,少不得请几个道士来做几场法事,没准能好呢?”
  云禾将雏鸾偏看一晌,点头如捣蒜,“我看试试这个法子也行,姐,往年我们在堂子里,不过是请大夫抓药,倒没用过这个法子。她这个病,或许在胎里时被什么迷了心窍也未可知。”
  几人越说越是,唯有些雏鸾懵懵的,却也跟着傻兮兮点头。
  纱窗大敞,映着外头几棵芭蕉。韩舸衙门中上完银钱归家,头垂得低低地进来。因着大家皆熟,芷秋云禾便未避走,坐在席上,月账银钩,半眼瞧见他直望正榻上去,满面怃然不悦。
  云禾便够着脑袋打趣他,“韩相公,我们坐在这里你没瞧见?还是主人家呢,就是这样待客的?”
  莺声唤回了神魂,韩舸忙走来行礼,“方才没看见姐姐们在屋里,失礼了。姐姐们几时来的?可吃过饭没有?”才说完,垂眸见一案的酒菜,便发讪笑一笑。
  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又想上回陆瞻说起他正筹捐之事,芷秋便请他坐下,闲问了一遭,“韩相公,你外头筹款的事情怎么样了?如今筹了多少银子了,够买多少粮食的呀?”
  “嗨,叫姐姐笑话,”韩舸接过一杯冰萃茶,吃了茶,雏鸾又筛一杯酒给他,方才连嗟带叹地说来:“孟家、秦家、吴家、岳家、陈家,这些在苏州府里最有头有脸的商户们都跑遍了,大家都是左右推脱,生怕沾上了就赖不掉,更别提那些中等人家,可见自古商人重利。只叫他们打发了拢共一千两银子,不过买五百粮食,熬了粥,够城外挺几日的。”
  云禾乍惊,将他睇住,“外头买卖行市是一两银子一石粮食,怎么一千银子就买五百石粮食?”
  “姐姐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理家,哪里晓得,自城外开始闹灾,城内的粮米行皆涨了价,如今哪还有一两银子一石的行市。”
  “你们官府就不管管?”
  谢昭柔含笑摇首,连连叹息,“怎么没管,他与衙门里的一位典吏,见天盯着这个事,这才涨得少些,否则,早就不是这个价了。前几日,我家捐出了一千两,这些日都是靠这一千熬日子,不然还不晓得外头要死多少人。就眼下,源源不断的流民涌过来,已经挤小十万多人了,死的人多了,天气又热,就起了瘟疫,一个传一个的,你们听可怕不可怕。”
  芷秋听后冷笑,朝众女睃一眼,打着纨扇,扇得人心泛凉,“可见这世道,并没有几个兼济天下的人,这些员外豪绅,往前到我们堂子里,少不得放赏,常常一甩手就是三四两,如今真到用他们了,他们反躲到王八壳子里头去了。”
  “你们还不知道,”韩舸稍显憔悴的面上泛起苦笑,“眼下粮食须筹不算,治瘟疫更是要紧。疫病原也治得好,就是抓药的钱难办。”
  正值一筹莫展,芷秋将眼把云禾望一望,心起一计,“韩相公,少不得,我们也捐些。我自然不必说了,就这两日,我同云禾往堂子里跑一趟,告诉烟雨巷的姊妹们一声,多的麽不敢说,兴许也能凑出一二千银子来,叫城外的百姓,能好一日算一日,你们官府再多想法子。”
  谢昭柔将扇子搁下,吃一盅酸梅汤,“别的不说,我这里先拿五十两,从我的嫁妆里出。芷秋姐,你也学官府造个册子,谁捐了钱都记个名,也不叫她们的钱白来白去,都要有个出入才好。”
  几人有商有量地说起来,韩舸闻言,起身朝列位递嬗行礼,“诸位都是女中豪杰,令天下男儿皆汗颜自耻,我韩舸这里先替几县十几万流民谢过诸位!”
  四女障扇嬉笑,莺雀之声吵得日薄崦嵫,半晌议定。芷秋云禾乘了小轿自回浅园,韩舸三人送至门外。转进院内时,谢昭柔又同韩舸提起为雏鸾请法师做道场之事。
  且说着,少不得叹气,眼睛斜睐着韩舸,“昨日请了大夫瞧,说我如今胎已坐稳了,二哥,你这些时就睡到二娘房里去吧,你睡在我身边,我总怕你压着我肚子。”
  韩舸将牵着雏鸾的手松开,扭转身来望她,“谢谢你。”
  “夫妻之间,何谈谢字?”说话间,眼里闪出点水花。
  韩舸垂眸,顷刻又带着愧色抬起来,“对不起。”
  “对不起也不要讲,回去歇息吧。”谢昭柔笑过,错身朝雏鸾眨眨眼,“二娘,晚上可不要吵着吃夜宵哦,仔细又克化不动闹肚子疼。”
  雏鸾傻傻回笑,捧着个肚子,“我方才席上吃得饱饱的,也再吃不下了。”
  就在垂花门底下分了道,韩舸牵着雏鸾往那头去,途中雏鸾回首,冲着谢昭柔明眸皓齿地笑笑,方自在去,“二哥哥,你成日这样忙,是为什么啊?”
  “方才席上说了那些话,你没听明白?”
  “我,有点忘了,也没留心听,就跟着凑银子去了。”
  韩舸将脚步止住,趁着没人影,揽过她的腰帖在怀内,“你这记性真是……往后,该连我也不记得了。”
  正对着一扇梅形空窗,雏鸾怕叫人瞧见,朝空窗内的游廊里窥了又窥,方才举眸看他,似一只伶俐的雀,“天天都见着,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只是你不要出远门的好,要是去出去一年半载的,我大约就是想记也记不得了。”
  韩舸倍感心酸,两道眉几不可查地拧起。身侧是大丛大丛的紫叶小檗,落了满地半红半紫的叶,似一条血光铺陈的毯罽,他握起她的手,坚毅地走在上头,任风割衣袂,笑断天阑。
  ————————
  ①唐白居易《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
  ▍作者有话说:
  写断半条命,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62章 醉卧花树(四) [VIP]
  墙外飞花, 墙内人家,银钩卷青纱,屋内半丈阳光, 摆着横七竖八好些个箱笼。书案后头娥眉巧描画, 朱砂洇小楷, 红袖拂香笺,桃腮透春霞。
  几个丫鬟正在清点一些珠翠花钿之类, 挑拣出来,另装了一小箱, 怀抱到案前与芷秋瞧,“奶奶, 这都是方才念了您记下的,您再瞧瞧,可有没有什么是您喜欢的,要是喜欢,可就不好拿去典当了。”
  芷秋着眼一笑,提着笔摇首, “都是我往常不戴的, 放着也是白放着,都拿去换现银子吧。”
  正巧这丫鬟就是前些时谢昭柔城外流民里买来的, 死了父母,被兄长所卖,十六的年纪,叫飞燕, 因时常感念芷秋恩德, 愈发用心服侍。
  听见芷秋是为着城外灾民捐银子, 便十二分感激, 伏跪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奶奶天恩,是我们这些人八辈子修的大福,只好日夜上香祝祷奶奶长命百岁,享一世的富贵!”
  “哟,”芷秋搁下笔朝桃良笑,“瞧这丫头多会说话。快起来吧,我可经不住你的跪,不用费心,我也不想长命百岁,老了老了,一脸的褶子,活着有什么趣?”
  便使人都出去玩儿,单留桃良一起点算造册。正值陆瞻归家,见她在书案后头算算写写,走过来瞧。只见那册子装订得厚厚一本,蓝色的封皮,题了“胭脂捐录”,所用朱砂墨。
  扉页也用朱砂墨记了造册人,分为谢昭柔、袁芷秋、袁云禾三人。再翻一页,录着:韩谢氏昭柔捐银五十两、韩袁氏雏鸾捐银五十两、方袁氏云禾捐银八十两、陆袁氏芷秋捐银二百两、冯王氏玉凤捐银一百两。
  往后即是空白,陆瞻搁下册子笑问:“这冯王氏是谁?”
  芷秋起来,推着他到床边的龙门架旁,一壁为其更衣,一壁笑谈:“就是按察使司一姓冯的经历官之妻啊。上回我生辰,她也来了,她因是商贾之家的出生,倒与我说得上两句话,这回听见我要筹募灾银,就头一个使丫鬟送了一百两来给我。”
  这厢替陆瞻套上了件鷃蓝掩襟直裰袍,扎得松松的腰带,里头未穿单衣,斜露着一片紧实的肌肉。芷秋抬眼就瞧见了,禁不住红了脸拍他,“你怎么里头老不穿衣裳!”
  “热。”他笑。
  她便揪着他两片斜襟可恶地挤挤眼,“那裤子也别穿了吧。”
  “不行。”他仍是笑。
  “哼,不讲理。”芷秋咕哝着挪到书案后头吃冰茶,起了一丝香汗,透在红彤彤的小脸上,像颗井里捞上来的山楂,“我发了帖子给这么多官眷,就见这位王夫人送了银子来,真是想想都上火,那些人平日里吃的喝的,哪样不是百姓身上来的?如今要往她们腰包里掏点银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正要安慰,但见黎阿则进来,想来是有公事要谈,芷秋欲退到外头去,陆瞻却摆了袖,“什么话照说,你干娘如今也心系百姓起来,叫她也听听。”
  黎阿则挨到书案前,呈了一份帖子予陆瞻,“干爹所料不差,姜恩祝斗真这等,果然令其亲眷在各灾县低价收购良田,其中还有不少是龚老族中的亲眷。再有各大商贾乡绅,也趁机压低田价收百姓的田,还雇百姓耕种,面上是给了灾民一条生路,实则是断他们的后路啊。”
  陆瞻将名单粗瞧一眼,随手插入一堆公文里,“自古天灾有其弊,也有其利,苦的是百姓,利的,自然就是这些人。你将这份单子重录一份呈到司礼监,再另拟份折子亲递给余公公,苏州的情况,事无巨细,都要呈报皇上。”
  待人出去,芷秋在案上托着腮苦思冥想,“陆瞻,这些人,买那么多田做什么?”
  “买田自然拢财,皇田官田不收税,他们趁灾压低田价,再雇百姓为其耕种,我朝皇室宗亲乃至大大小小的官员多是靠兼并土地敛财,你以为单靠收受贿赂就能发财?”
  “不,”芷秋摇摇头,懵懵懂懂,大梦乾坤之态,“我只是不明白,要那么钱做什么?不都睡一张床、吃一碗饭?百年之后,难不成用金子堆座坟就能还魂重生?像咱们家,这么大的园子,我们还不是就住在这一个院子里,也就使唤这么几个人,无非是我裁衣裳花的银子多些。”
  陆瞻压在案上,拂一把她的腮,下巴朝窗户外头怼一怼,“你这是天问,得问老天爷为什么造人,却造了一颗贪得无厌的心。不过你裁衣裳倒没花几个钱,都是织造局里的缎子,何苦揽一个穷奢极欲的名声?”
  “算了,银子还是好东西,”芷秋笑着摇头,抱起她的账册起身,“你瞧,我现在就得为了银子各处去求人呢。”
  “你捐了二百两,怎么不多捐些?就用不着去多求人了嘛。”
  芷秋挑起下巴,颠得鬓边坠着的一颗红玉斜光扫影,“你这才叫不懂,靠我一个人,是救不了天下的,天下还得天下人来救。我不过是望我们这些女人,不至于闺中无良、冷观他人瓦上霜,不论多少银子,也算心系民生啊。你小时候教过我的,君子谦谦,勿分男女,有德者,皆为君子。”
  一双桃花浮水的眼总是温柔而毅然,令陆瞻时刻为之心动。他走过去,含笑睇她,“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依我看,当是粒粟犹愁女校书。”
  金尘曼舞中,芷秋赍抱账册垫起绣鞋吻他一下,骙瞿辞将出去。踔厉飞扬的裙几如那九翚翅的凤凰,翻着滚滚红尘,似乎永不沧桑。
  这厢与云禾同舆而坐,头一个要去的就是布政使司一位理问大人家,这理问从六品,也算地方大员,其夫人姓孔,四十来岁的年纪,容姿还算青春。其女待字闺中,因好奇芷秋云禾之貌,也到了厅上来。
  芷秋先将母女二人奉承一番,赞其雅姿,夸其妙态,将母女二人哄得直笑。
  加之那孔夫人又不敢得罪她,只叫丫鬟捧出二十两银子,“奶奶勿怪,我们家道也艰难,不比奶奶家里,少不得有皇上照拂。我们老爷在任上,不敢说有多大作为,但一向两袖清风,家中也没有多少田地,就靠那点子俸禄过日子,请奶奶宽恕。”
  是真是假且不论,只说芷秋面上感念万分,捧出账本来录下姓名,“钱多钱少倒不打紧,就算我们这些妇人对苏州百姓的一份心,免得老叫那些男人说咱们每日就知道闲吃闲耍的,夫人说可是这个理?”
  这般拿了银子,就往长园去。院墙起伏飞花,芭蕉难掩富贵,里头比浅园不差,绕山转水,飞桥搭廊,芷秋头一遭来,睁着眼顾盼,倒是见这里的仆妇丫鬟比家里多了许多。
  请到厅内,可巧沈从之在家,听见云禾也在,硬不顾外内之别走到厅上去。夫妇二人坐在富贵宝榻上,蒋长薇肚子已见大,隆在妆花缎掩襟长衫内,翠花宝钿,面带春色,荣华一身比芷秋二人之风流,更显端庄贵雅。
  请了茶点,那蒋长薇朝二人中间的方几上睇一眼,“这是我们从京里带来的师傅做的点心,二位请尝尝。云禾姑娘,你请尝尝呀,上回你来我家,我因有事儿,没好好招呼你,如今想来还愧呢。”
  云禾往上瞧,扫见沈从之一抹含情带霪的笑,登时脸便有些不好看,“谢谢奶奶,奶奶不用同我讲客气。”
  那蒋长薇朝身侧一瞥,心内了然,笑在面上,轻抚着个肚子,“我因有了身孕,不便到处去逛,不然也该同你们姊妹二人多走动走动,省得我在苏州,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