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而越靠越近,偏垂了脑袋,滚了下喉头,“今儿是你的千秋,我备了礼,也没个人转呈,只好亲自送你。”说着怀里掏出一折贴,打开来,里头另贴了晏殊亲笔题词,“千辛万苦找着的,不谢谢我?”
芷秋退步福身,“谢谢窦大人费心,还请前头交给我夫君,请他转给我吧。”
言讫翻裙而去,那窦初一口气梗在喉头,倏而着了魔,展臂将她一拉,贴得近近地盯着她,“你嫁了人,忽然守起贞洁来了?与我一起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讲个三从四德?”
挣了两下挣不开,芷秋便冷眼瞪他,“窦大人,请你自重些,这可是在我家里,只要我一喊,你的乌纱帽保不保得住可就难说了呀。”
稍恍神间,芷秋已鱼一样地滑出手去,走离了两丈远。窦初只得退到垂花门外,走出几步,却见沈从之歪靠在一颗芭蕉下头,“窦大人,解手解到人家后宅里来了?有点儿意思啊。”
窦初一霎白了脸,强定着莞尔,“不识得路,沈大人不也走到这里来了?”
“你这话我信,”沈从之踱步过来,侧首远远朝弯弯曲曲的幽径尽头眺目,“可你猜冠良会不会信?我方才是见他站在这儿,我才跟着走过来瞧瞧的。”
说话间,围着窦初瞻望一番,“窦大人,你是冠良提拔上来的,眼下他也正是用你的时候,姑且不会对你怎么样。可我最知道冠良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等忙过了苏州的事儿回了京,你且看你的前程怎样,丢官事小,恐怕你的家人也难逃一劫。”
窦初眼色凝重,渐往下垂。沈从之将手搭去他肩头拍一拍,别有深意地轻笑两声,拂衣而去。
至暮晚时韩舸赶来,席已散尽,芷秋正领着雏鸾谢昭柔等在厅上吃茶。他也不忙着接人,独随陆瞻到了东厢书房,脸色备显阴沉。
见他闷坐着不吃茶,陆瞻便在书案后头笑一笑,“韩主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少顷,韩舸起身行礼,走近书案两步,“那卑职只能直言不讳了。”
晃眼,就看见城外运不完的尸首,死不尽的百姓,以致满脸的怒气,不顾尊卑,“卑职听府台大人说,督公不顾苏州百姓死活,将粮食借给了浙江。卑职不明,战事可以稍缓一缓,”
他指向窗外,衣袖激昂摆荡,“可苏州城外尚有那么多百姓生死攸关,五万石、十万石粮食对他们来说,就是能多活段日子!”
“大胆!”黎阿则一步跨出来,“小小主簿,竟敢对督公如此无礼!”
陆瞻立时摆摆手,令黎阿则退下。又在韩舸满面怨愤的面目上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但他那副也曾顶天立地的骨头,被快刀削去了一块。
他渐渐笑起来,像是笑曾经也同他一样年轻的自己,“自古攘外必先安内,可要安内,如何能不攘外?饿一饿苏州的百姓,家国太平,有何不可?”
“你在说谎,”韩舸两手撑在案上,紧盯着他,“你到了苏州,你的权势分明罩在苏州每一个官员头上,但你在做什么?你每日除了织造局的那些理不完的丝绸,就是在饮酒作乐、醉生梦死。你是皇上的近宦,明明可以直奏朝廷,将苏州百姓的困境秉明皇上,但你漠视了他们,你任由城外成堆成堆的百姓死于饥荒!你也曾饱读圣贤,却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只顾自己享乐。大难当头,漠视就是帮凶,你同祝斗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窗外的斜阳扑进来,熨帖在他身上。陆瞻十分淡然地扣着手,看着他年轻而薄弱的肩头,“你讲的这些,都不是我一个宦官该操心的事儿。”
韩舸摧颓地笑一下,退了两步,“官宦与宦官,有什么区别?你是怕了?你怕祝斗真这群蛀虫背后的龚兴?我虽然年轻,也听我父亲说起过,当年你父亲因参了龚兴一本,查无实据,却被龚兴一党在先帝面前反参了一本,才至他老人家被削职在家,郁郁而终。可他老人家重病缠身也能在先帝面前直言进谏,你是他的儿子,你却忘了他的志向,也忘了圣贤先尊的教诲。”
陆瞻久笑不驳,随手由书案翻起本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在其位,希望你能谋其政吧。”
说来又是一笑,“全苏州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是蝇营狗苟不愿做声,只有你韩舸,还要为百姓在各大乡绅面前低头要银子。……但愿他日,你也能为了百姓不在生死面前低头。”
二人互看一番,韩舸若有所思,到底失望而去,刚推开门,就见芷秋站在外头,忙拱手行礼,“姐姐千秋,祝姐姐青春常驻,富贵长留。我来得急了,倒忘了备礼,望姐姐勿怪。”
斜阳照着满池的睡莲,芷秋笑得如那一池的姹紫嫣红,明媚而亲切,“快别多礼了,大娘和雏鸾都在等你呢,快接了她们回家去吧。”
人一去,春楼归静,残日归山,天色暗沉下来。很快雷电震震,滂沱雨落,打得廊外的芭蕉睡莲叶枝颤颤,似悠悠千古中,在风权雨势里浮浮沉沉的蝼蚁生民。
芷秋弱倚门框,褪了盛装,只罩一件玉红掩襟长衫,半掩粉黛百迭裙,摘了凤冠,云堆乌髻上只有一根银簪。暴雨打在廊沿上,飞溅过来,沾湿了她的裙面,她站成了凄风苦雨里将成诗、未成诗的夏景。
其弦中幽恨,曲中私语,陆瞻读懂了,拿来一件自己烟灰的法氅罩在她肩头,“有什么话儿进屋说吧,风口里冷。”
江南的夏一下雨就有些凉,芷秋的一双凉眼斜看他一晌,又转眸望前狂风暴雨中,“小时候,我跟着拐子风餐露宿,一起的还有另两个被拐的女孩子,我们年纪都不大,平日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常常饿得头晕还要给拐子做活,后来到了烟雨巷,我运气好,老鸨子说我虽然面黄肌瘦,但胜在骨相好,养养就长正经了,就舍银子将我买了去。可那两个女孩子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转头就被卖到了窑子里去。”
说话间,陆瞻站到另一边门框,望着屋檐上噼里啪啦坠下的雨,伴着她水润润的嗓音,“后来到了烟雨巷,认识那么多姊妹,或是被家人卖到这里的、或是被牙子卖到这里的、或是家中获罪被充了伎的,不论倾国倾城还是姿色平庸,其实大家伙的命都是一样。”
她侧过身望着他,闪着失望,“陆瞻,我们这些姑娘有什么错呢?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子,三六九等分下来,一苦先苦百姓,百姓一苦,最先受罪的就是女人。你问问那些卖儿卖女的人家,可不是都是先紧着姑娘卖的?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这话有差,我们怎么不知道?我们就是家国天下里最先遭殃的那些人。”
陆瞻回看她,眼中投下她渐渐走进的倒影。她将他当作一束闪烁的光亮,死死盯着他,“我们烟雨巷的姑娘最敬重你们读书人了,你们圣学有道,天下继往开来,非你们莫属。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①?韩相公说得对,你不能白白看着他们去死,你不能弃苏州百姓不顾。”
良久沉默后,陆瞻深吐一抹苦涩的笑,“可我……”
“可你是个宦官,”芷秋带着嘲讽拦截了他的话,“你不是个男人,天下的担子在应该在那些男人身上?你要真这样想,你就真不是个男人了。我一届女流倡人尚且知道泣百姓之危。你名门子弟,仕宦之家,却为这一点伤口,自怨自艾,弃圣学、弃天下。你可别忘了,没有黎民,何谈社稷?更不会有你们这些高官厚禄权势滔天的官吏。”
她失望地笑一笑,就要往卧房里去,“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②。”
“芷秋,”陆瞻叫住她,对着她的背影恻然一笑,“圣人曰三不敢为天下先。何时退步何时争先,我心里自有一杆秤。我只能向你保证,天下民生,你的陆瞻,一刻也未敢忘过。”
芷秋转过来,歪着脑袋打量他,“我能相信你吗?”
“能。”
“那城外那些灾民呢?”
见她还肯回首,他便笑走过去,环住她的腰,“你怎么这么爱钻牛角尖?我眼下真不能管他们,我有我的难处。”
“谁爱钻牛角尖?”芷秋翻着眼皮白他一眼,伸出个手指去勾他的腰带,选择了相信他,“是谁午间在园子里分明瞧见了窦大人同我拉扯,却问也不问一句,自己憋在心里。你就憋着吧,迟早憋出大病来。”
屋外渐渐雨收云散,天彻底暗下来,屋里浮灯千盏,照亮了陆瞻半明半昧的笑颜,“你看到了?……我相信你,你要是对他有心思,早前也不会拒了他这门婚事。”
芷秋挑起眉峰,眼露风情,“嗳,你可别这样讲啊,这世上的事就没个准,往前是往前,万一哪天他痴心不改打动了我,我心一软,保不齐就……”
“你敢!”陆瞻磨着牙,脑子里想起窦初的嘴脸,一个发狠,就将芷秋抱进卧房。
她的衣襟捂得格外严实,陆瞻有些发燥,一急起来,手指捏不住几颗小小的珍珠扣子,好容意解开了一颗,露出块皮肉,他就忙着去叼咬。
好半晌才解开第二颗珍珠扣,芷秋见他急出一额汗,有些不忍心,推开他坐起来,“我自己解。”
陆瞻立在床前,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垂眸解衣。解完胸口上第三颗扣子时,芷秋一抬头,看见他衣衫齐整,瞳孔里拔起高涨的火。芷秋臊起来,斜臂捏着衣裳,“你转过去,别这么盯着我。”
“为什么?”陆瞻不肯转。
芷秋一张脸红得发烫,垂下手来,与他抗争,“你不转我就不解了。”
“那就别解了。”陆瞻单膝跪到床前,两个手捉了她的衣襟用力一扯,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珍珠扣。
芷秋本能地想抱臂遮掩,但在他的翻云覆雨的手下,她只能认命地被解开。他抱起她,将她转到书案后那根宽大的官帽椅上,弯着腰吻她,手臂推开了倚后的槛窗,正有半片月,萦绊着几缕淡云。
他吻过青峰叠嶂的山川,一只膝渐渐落到了地上,将要去到藏匿花魂的月门。芷秋却有些惊慌失措,忙推他的肩,“不行……”
“行。”他贪婪地盯着她笑,扼住了她的手腕,俯首称臣,像一只野兽吸汲着汩汩的溪流。
而山河在的颤抖,细碎的、剧烈的、并长久。芷秋后仰着头,含混的呼吸中,望见窗外的星夜,绽放出极致绚烂的花火。很久,恍如一世之长,他抬起头来舔一下唇角,搂下她的脖子,他们相吻,苏合香与檀香的交缠中,泛着一丝丝腥味儿。
春楼明月照锦帐,漫天掩地的快乐褪去,上浮起一丝怅惘。芷秋枕在他的胸口,有些失落,“陆瞻,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做。”陆瞻拂着她满背的长发,丝丝凉凉的,很舒服。
芷秋忽然撑起一条胳膊瞧他,长长的发落在他的颈窝,下巴一抖,坠下一滴泪,“你往后,都不可能快乐了吗?”
她十分懂得,这种“快乐”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不单单是身体上痛快,也是心灵上的某种满足,所以她也更懂得他的悲苦,但她无计可施。
陆瞻却笑,抬手搵着她的眼泪,“遇见你,就是这辈子最快乐的事儿。”
“你哄我的。”
“没哄你,”他又将她拽回怀内,胸膛轻轻震动着她的脸腮,“这世上,只有你肯不讲条件地信我,俗话讲知音难求,我怎么能不高兴?”
虽如此说,芷秋仍有满腹愁肠,他所讲的快乐或许是高于肉身的,但却因为肉身的缺失而十分不完整。她太了解男人了,她深知他的伤口已经成了一个终身抱憾的疤,或许是比抱憾更严重的,是恨。
浮云似白衣,朝夕如苍狗,轮转间,蝉鸣更烈,夏日濒临至盛。天气一热,人难免也浮躁起来,强豪富商们有的是使不完的银子,连在厅里墩了好几个珐琅盆盛冰。
且说座上这位孟员外,便是芷秋老客孟子谦之父,家中做的是玉石玉器的买卖,虽谈不上富可敌国,却也是家底殷实,在苏州算得数一数二的大商贾。
因是头一回上门求人,韩舸有些坐立不安,恰时丫鬟端上来一碗冰镇酸梅汤,那孟员外在上摆一摆袖,“韩主簿不要见外,这大中午的,快吃了消消暑。”
韩舸踞蹐一晌,将双膝上两只手攥出了汗,才挑开话头,“自古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眼下城外尸伏山野,天闻哭之,人闻泣之,可官府已粮银短缺,危难之际,晚辈只好求到员外这里,满苏州府都晓得,贵府算得上是……”
“韩主簿不必多讲,我知道您的意思。”
那孟员外是个老奸巨猾,不肯捐银,又不肯得罪官府,只拈着胡子打马虎眼,“是这么个情景,您官府衙门应该也知道,前年先帝归了仙班,因着国孝,许多买卖行市都不景气,我们商号至今年尚且亏空了十几万两填不上,不是老朽不想帮,实在是拿不出手。”
言毕,不知道是怕拂他脸面还是故意拂他脸面,竟叫来门外管家吩咐,“家中还有二百两的支应,你去取一百两票子来给韩主簿,也算咱们家对百姓尽一份心。”
又望向韩舸,满面愧色,“韩主簿,真是劳您白跑一趟,五十两您且拿去,等我那里收回了帐,我亲自送到县衙门里去。”
韩舸臊得脸通红,由怀里掏出一张文书,“这是衙门里的收捐的文书,您请拿着,往后若有公办的买卖,必定先以捐了善款的商家为优。”
这厢出去,又登舆往另一家去,不想此家竟说上年与京里哪位大人做亲,些许家当都做了聘礼,暂且拿不出银子来。一连跑了四五家,不是买卖亏空就是行情不好,往几位豪绅家里,皆或是推病了不见客、或是走访亲友不在家。
苏州有重叠错落的长巷,韩舸的背影就嵌在长满青苔的深巷里,曲曲折折,写满了对世道的失望。
但妨碍不了满城飞絮,杨柳映乡。天儿愈发热起来,红粉香闺里,胭脂倦抹,钗环懒戴。
说那谢昭柔,因怀着身孕不耐热,更是个不痛快,坐立皆不是,这厢便递了个贴到隔壁浅园,请来芷秋云禾,加上雏鸾,四人在房里摸骨牌,摸了半晌,心头方畅快些。
各人的丫鬟聚在廊下闲耍,见四人摸完了牌,便帮着在圆案上摆了小席,设下鲜果酒菜。芷秋推说:“不吃酒,你们奶奶如今吃不得酒,我们也不吃,上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