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坐好,一惊一乍成何体统。”时维不满地皱眉,“尽给人看笑话。”
又陪着笑向荣昌王世子致歉。
时绮懒得理会他,重新望向骑白马的红衣人。
若说最初只是怀疑,现在她可以肯定,那就是姐姐。
第12章 简直胆大包天。
离开杭州十年,时绮几乎已经忘记时缨曾经的模样,而今却被唤起了久远的回忆。
那时候,时缨会骑马、会击鞠、还使得一手漂亮的剑法,每次表兄和表姐在院门外喊她,她飞奔而出,衣袂飘扬宛如一只轻盈的鸟。
时绮默默看着,内心尽是难以言说的羡慕。她从未让任何人知晓,自己做梦都想变成姐姐。
时缨活得无忧无虑,如同太阳般明亮又热烈,总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外祖父母和舅父一家都很喜欢她,就连母亲对上她,笑容也比在自己面前时更多。
来到长安后,父亲对姐姐颇为不满,严禁她再接触武学,可她收敛锋芒,摇身一变成为端庄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论及诗词歌赋也能对答如流。
仿佛这世上没有事情能难倒她,自己努力追赶,却永远无法企及。
父亲为姐姐取小字为“鸾”,而她是“皎”。
姐姐被寄予厚望,终有一日会成为贵不可言的鸾凤,她却只能做夜里的月,被衬得黯然无光。
这些年,她纵使不甘,却也逐渐接受了自己作为姐姐陪衬的命运,但此时此刻,她看着那道犹如盛开红莲般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尽管时缨已经足够谨慎,在场的熟人甚至兄嫂都未能认出她,然而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从小观察姐姐的一举一动,熟知她每一个细微动作、以及每一分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习惯。
走路、上马、陷入沉思、听队友说话……那红衣人表现出来的样子,分明正是时缨本尊。
父亲关她禁闭,她竟敢违令出门。
而且看她的熟练程度,显然不是初次参加击鞠比赛。
她简直胆大包天。
时绮定了定神,低声问道:“阿嫂,我瞧那英国公府的家仆本领不凡,不知要练习多久才能有此水平。”
“至少十年。”杨氏耐心解释,“即使天赋异禀,也须得长期保持练习,否则就会手生。”
时绮还想再说些什么,时维不耐烦地斥责道:“皎皎,你安静些,莫打扰旁人。”
他不敢对妻子摆谱,只会拿妹妹的开刀。
时绮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吵嘴,不得不忍气吞声。
荣昌王世子的声音却悠悠传来:“时公子不必制止令妹,击鞠比赛本就是边看边聊才有趣,那家仆的球技卓尔不群,时娘子心生好奇也无可厚非。”
时维立即应道:“您所言极是,请恕在下失礼。”
时绮朝荣昌王世子投去感激的目光,再看时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移开了视线。
荣昌王世子见状一乐,主动道:“那人近两年开始崭露头角,一出场就杀遍京中无敌手,今日遇着岐王殿下,应是他第一次打得如此艰难。”
顿了顿:“不知时娘子看好谁赢?”
“我……”时绮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我希望红方取胜。”
荣昌王世子屡次去找岐王交谈,想必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但她却说不出违心之言。
无论如何,时缨是她的姐姐。
她当然要站自家人。
时维气恼地瞪了她一眼。
虽然安国公府是卫王的拥趸,但一些无伤大雅的场面话还是必不可少,况且她一个姑娘家的言辞根本没人在乎,还能哄荣昌王世子开心,可惜,这四妹生性愚钝,远不如三妹心思通透。
荣昌王世子却不以为意,反而笑了笑:“那人身份低微,练就一手本事实属不易,时娘子看不得他输,是惜才之人。”
时绮没有反驳,只客气道:“世子谬赞。”
时维却犯起了嘀咕。
他其实不喜欢看击鞠,为结交达官显贵才应邀出席,按说四妹久居闺阁,应当更不懂得欣赏这些,又怎会对一个出身卑贱的家仆感兴趣。
正疑惑,目光不经意掠过杨氏,竟发现她素来冷淡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神色。
时维讶然,但转瞬间,妻子的表情恢复如常,似乎方才只是他的幻觉。
“啊!”
突然,时绮的惊叫声响起,时维猝不及防一吓,刚要训斥,观台上已经一片哗然,有的还急急忙忙站起,试图看得更清。
他循着望向场中,就见那匹白马像是发了狂,使尽浑身解数想把主人甩下马背。
-
时缨后半局原本打得还算顺利,对面少人,无疑成为己方优势,直至曲五郎他们进到第七个球,立时就要终结比赛,岐王忽然加速,轻松摆脱她的纠缠,抢先救下了最后一球。
旋即,他不再与她一人针锋相对,转攻为守,将后续的进球悉数拦下。
她适才明白过来,他之前、乃至现在都未曾拿出真正的实力。
而如今,倒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想让比赛结束。
她心中蹊跷不已,却顾不得多加思考他的意图,和队友们跟着改变战术,三人去包围岐王,阻止他截球,她负责在曲五郎的策应下穿过对方三人的夹击,将彩球送进门洞。
但就在这时,她猛然觉出几分不对。
坐下的马匹变得焦躁难安,不停地抗拒她的驱使,随即一声嘶鸣,开始发足狂奔。
这匹马是英国公赠予她,性情温顺,与她磨合多年,从未发生过意外,她毫无防备,险些坠落,当即抓紧缰绳,调动全部的骑术,试图让它平静下来。
曲五郎正挥动月杖给她传球,还没反应过来,时缨就不受控制地冲向他。
他慌忙收手,却未能止住惯性,杖头刹那间击中了她的手臂。
时缨胳膊一麻,顿时失去了知觉,但危急之际,她竟冷静下来,迅速丢开月杖,用另一只手拉住缰绳,飞快地思考对策。
事出反常,这匹马已经超出她的控制,曲五郎近在咫尺,她现在跳下去,定能被他接到。
英国公府的守卫和仆从就候在场外,他们经验丰富,足够将惊马制伏。
然而她即将松手的刹那,冷不丁抬眼看向前方,不禁呼吸一窒。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从观台跑下来,呆愣着站在场边,惊得完全忘记了躲闪。
守卫飞身过去营救,速度却比不上疾驰中的快马。
如果她撒手,这匹马便会直奔那孩童,将他踩踏在地。
顷刻间,一人一马已冲到近前。
时缨重新挽住缰绳,向侧边倾倒,以全身重量为力,硬生生地迫使马匹转向。
尘土漫天,马蹄高高扬起,在距离孩子只剩三五尺的时候戛然而止。
恍然间,似是绚烂到灼目的火焰腾空而起,众人如梦初醒,愕然地看着那骑术精湛的红衣人。
马匹调转方向,愈发猛烈地抖动身躯,要将他掀飞。
时缨再也无以为继,激烈的比赛已令她疲累不堪,又被一连串驭马的动作彻底耗尽了力气。
见孩童脱离险境,马匹去往空旷无人之处,她最后的坚持溃散,手上一松,登时跌落。
第13章 将她整个拉入怀中,打横……
顷刻间,时缨脑海中掠过无数念头。
事发突然,其余队友都在较远的位置,她的马像中邪般一骑绝尘,曲五郎紧赶慢赶,也已经来不及施救,她被飞奔的惊马甩落,这下势必会受伤。
头顶阳光刺目,她闭上眼睛,只希望不要摔得太严重。
平时就罢了,秘密暴露,她顶多挨顿责罚,可千秋节将近,若她在此时出状况,导致无法参加半个月后的宫宴,她不敢想象父亲会作何反应。
失重的感觉袭来,她疾速下坠,仓促间,只顾得上捂紧面具,以防它脱落。
摔伤在劫难逃,但她至少要藏住自己的身份。
否则她被人指指点点事小,整个安国公府都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对皇室那边也不好交待。
曲五郎打马飞驰,吓得面无血色,只恨不能肋生两翼。
一直以来,时三娘都是英国公府击鞠比赛的常客,虽然偶尔会有些小磕小碰,但还从没出过这种意外。早知如此,他今日绝不会让她上场。
观台上的时绮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目光紧紧追随着时缨的身影,大气都不敢喘。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策马而至,速度之快,犹如离弦的利箭,观众们尚未看清,他已在疾驰中踩着马镫站起。
半空中坠落的红衣人被他伸手一卷,揽着腰不偏不倚地放在了身前的马背上。
竟是岐王。
时缨没等到预料中的疼痛,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坐在旁人怀里。
她因惯性一头撞上对方胸口,陌生的气息侵入感官,与她闻过的所有熏香都截然不同。
目之所及,这位穿了件玄色劲装,不是她的队友或其他身着蓝衣的对手。
霎时,她心跳如擂,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他?
今日险象环生,她差点遭人暗算、以及刚刚摔下马的时候都未有分毫惊慌,如今却只觉手足无措,忍不住想要挣开。
哪怕她现在是跟曲五郎共乘一骑,也绝不至于惶恐成这样。
她和曲家公子们情同兄妹,对于某些肢体接触、比如方才曲五郎拍她肩膀,她都可以泰然处之,但岐王作为她未婚夫的弟弟,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熟悉程度甚至不及观台上坐着的那些权贵公子,即使知道他是出于好意相救,她也不由自主地心乱如麻,似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然而刚一挪手臂,火辣辣的钝痛传来,让她瞬时清醒。
现在她只是个“下人”,贸然挣扎定会引起怀疑,还不如安分些,以免自找麻烦。
慕濯觉察到她的身形僵硬了一下,旋即,似是试图缓缓放松。
但却始终绷着几分,一动不动,连转头都不敢。
她没有看到,他在接下她的同时掷出月杖,击中了脱缰的马匹。
这一下的位置和力度掌握得极好,马儿一个踉跄,没有受伤,奔跑的速度却减慢,英国公府守卫和仆从一拥而上,用套索将它制住。
慕濯垂眸望见时缨动弹不得的手臂,放轻声音,对驱马行近的曲五郎道:“那匹马十之八/九是被人投了药,曲公子最好尽快排查,方才中场休息时有谁去过马厩。”
说罢,载着时缨径直离开。
曲五郎闻言一愣,与匆匆跑下观台的兄长们说了几句,转身去追赶两人。
有几位兄长在,查明真相并非难事,比起亲自揪出幕后黑手,他更担心时三娘的情况。
出了校场,慕濯先行落地,时缨正待起身,却因失去平衡摇晃了一下,未等她站稳,他忽然捉住她没有受伤的胳膊,将她整个拉入怀中,打横抱起。
时缨殊无防备,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
身后追来的曲五郎看到这副画面,顿时瞠目结舌,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慕濯无视了他异彩纷呈的表情,淡然提醒道:“曲公子,劳烦带路。”
语气不容抗拒,顿了顿,原话奉还:“都是男人,如此也不稀奇。”
时缨:“……”
曲五郎:“……”
实不相瞒,若是两个男人做这种动作,还真挺稀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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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台上望不到校场外发生之事,荣昌王世子惊讶于慕濯的举措,也赶来询问情况。
岐王想救那名仆从,顺手捞他一把已经足够,又何必纡尊降贵亲自“护送”。
还牢牢地把人圈在胸前,左看右看都不大对劲。
他迟了一步,只瞧见慕濯的背影,打横抱着一人,似乎正是那名家仆。
那人的身材比普通男子瘦小,从他的角度看去,说岐王怀里的是个姑娘也不为过。
荣昌王世子:“……”
他怎么不知岐王有这种癖好?
再说了,相中谁不行,非得横刀夺爱,抢曲五郎的人?
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觉得回头必须劝……
等等,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岐王不是打定主意要娶时三娘吗?
现在这又算什么?
难不成强取豪夺也会上瘾,连男人都不放过?
荣昌王世子目送慕濯消失在转角,彻底陷入了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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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缨本来要回曲夫人和曲明微那里,但碍于岐王在场,曲五郎只得就近选了一间空屋安置她。
一路上,她屏息凝神,尽量放空脑袋,不去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可惜却适得其反。
越想忽略,越是事与愿违。
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似熏香,倒像是皂角的天然香气,托在她背后和膝弯的手异常沉稳,她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颠簸。
四下寂然无声,她的心跳却愈渐急促,汇聚成耳畔的轰鸣。
在此之前,即使是卫王都未曾与她有过这样亲密的举措,卫王君子端方,从不对她动手动脚,她也完全无法想象自己被他抱在怀里的场面。
光天化日之下,简直令人无地自容。
按说岐王救她一命,她不该妄加揣测他,可她受伤的是胳膊,压根不影响行走,他就算好心帮忙,也应当让仆从们为她准备担架,而不是……
她心中百般复杂,一面觉得对不起未婚夫,一面又怀疑自己是否误会了岐王,但两种情绪叠加起来,都不及咫尺之遥的气息和触碰让她倍感煎熬。
短短一段路程,她曾和曲家兄妹们走过无数次,从没觉得像今天这么漫长。
她闭着双眼,将他精雕细琢的侧脸和脖颈线条隔绝在视线之外。
就在她即将坚持不住,考虑如何让他放自己下来时,突然听到了屋门推开的声音。
慕濯跨过门槛,径直将时缨抱进内室,小心地置于床榻。
曲五郎连声道谢,时缨正待行礼,却被慕濯轻轻按住肩膀:“不必言谢,这局比赛还没结束,改日如有机会,你我再一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