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杙也上前来看,“当时太太还说叫我们一二两银子的误差便不要管了,我们几个对完了厨房的帐,还笑这账本叫我们几个没有发挥长处。”
连氏也没有反驳她们,便道:“你们先坐下,再仔细瞧瞧,可有哪里是你们几个不小心漏了的?”
灵雨看她面容严肃,便知这帐错了不过一星半点,三人坐在一处仔细翻看起来,才翻了几页,阿鱼便皱眉思索起来,又将账本翻回到第二页,道:“不对。”
连氏喝了口茶,手指在案上点了几下,道:“这账本自然是不对的,不过不对的不在这一页。”她今日跟熏月两个正说话,聊到杜沅,熏月夸她理帐的本领越来越好,想来在夫家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她便起了心思想瞧瞧她之前对过的账本,这才有了今日一事。
阿鱼道:“回太太,不是的,不对说的是这账本跟我们之前对的那本不是同一本,这一页,我记得这里有个墨点,是我跟四姐姐对的时候不慎撞了二姐姐,叫她在这一页留了个墨点,就在这个人名上,二姐姐当时还笑人家好好的马虎子叫我们弄成了马虎。”
灵雨跟杜杙也过来看,灵雨道:“是了,我虽不记得是哪一页有个墨点,但是确实是有此一事。”说着将这账本翻到了底,却并未见到。
连氏顿时又严肃了几分,捏茶盏盖子的两只手指指节是透了青筋,又听阿鱼道:“先前二姐姐叫我来帮她看账本的时候我怕自己出差错,就去找了好些杂书来看,就有书提到有些官员为了贪墨会做两本帐,一本是府衙实际的收支情况,叫阴本,一本是照着阴本做的叫阳本,阳本用来应付检查,阴本则是要毁掉的。”说着她指向桌上的账本,“怎么这一本,倒像还来不及毁掉的阴本。”
杜杙也道:“府里的帐本,向来对好了都是要送回各处保留的,太太今日重新去取了这些账本来,莫不是厨房那里……”“不会的。”不待她说完,连氏的丫头捡香就先叫出了口,熏月忙拉了她到一边去,自己又跪下来跟连氏道:“奴婢也相信芸姐姐不会这么做的,太太还是叫了芸姐姐过来叫她核对,恐怕是她手底下的人欺瞒而为。”
连氏也不愿相信她会做这样的事,就唤人去叫她过来,看到还在一边的杜杙三人,便道:“这里没你们几个的事了,先回去吧,五丫头下午还要上学呢!”
三人便告退离去,到了傍晚,府中便通传了消息,文耀媳妇贪墨了府中用度,做了真假两套账本,今日真的账本叫太太发现了,才知她贪墨不少,太太念在她往年服侍的份上,加上文耀又在杭州跟着二老爷奔劳,只将她逐出府去,不曾报官。
又过了几日,雁影去厨房取饭,看到了熏月在里头指挥着,口中还说着些话,“我知道诸位都辛苦了,太太叫我来厨房我也是千百个不乐意,别人道这里好油水我却不这样想,往后厨房里所有用度一分一毫都要写明了,我也不一人自专,以后我跟刘二家的一同管厨房,只等太太哪日肯叫我回去。”雁影仔细看去,那刘二家的正是原先常跟在文耀媳妇后面的,算是她的副手。她便笑了笑,提了饭菜回去了。
第33章
又一年春,春风剪了柳丝长,正是好时节。
阿鱼站在船头回望,吴县已是半壕春水一城花,密云携雨来暗了千家,芳草缀饰下又叫红栏三百九十桥皆迷蒙在烟雨中,她又看见船跟前有蓑衣在江上往行,竟觉江南数年只如纸上片梦。
“怎么在外头待着,也不见你披件外衣,这细雨霏霏的,湿了内衫你都察觉不出来。”灵雨从船舱走出来,见她一人撑伞站在船头,过来问道。
阿鱼回头看她,“我只是觉得这几年在吴县的日子如梦幻飘渺,还记得我们刚来吴县时看到人家在船上洗衣还觉得新奇得很。”
灵雨也笑道:“我们从东京来时,你就窝在船舱里,整日恹恹,吃不下喝不下的,如今还能到这船头来看风景,是长进了不少。”
“好歹在湖中泛了几年舟,没白费了玩乐功夫。”阿鱼见她一人出来,问道:“怎么姐姐一人出来了,轻尘跟朝雨呢?”
灵雨微不可察地往回撇了下嘴,“周姨娘那里又有了新花样,叫她两个去给她伴舞呢。”
阿鱼瞬间乐不可支,这周姨娘实在好玩得很,上了船不知怎么地回忆起了当年在画舫上做歌伎日子,叫了几个相貌好的丫头去排演曲子,本是排给杜贺生看的,谁知老太爷那里责令他静心半月,写一篇《升任论》给他看。
周姨娘当时还说呢,半月就该到东京了,歌舞排了给谁看。先是消停了一会儿,后头又不甘心,说是排了来叫老夫人跟太太欣赏,太太不爱理她,偏她痴缠功夫了得,太太才道排好了她去赏看便是。
船行又了六七日,家中女眷都十分倦怠了,行走的时候也只觉腿脚轻浮在甲板上,无甚力气。这一天杜杙搬了琴出来在甲板上弹奏,听见琴声灵雨跟阿鱼都走了出来,俱倚栏听琴。一曲终了,便听杜杙长舒了一口气,对她二人道:“真是憋闷得慌,要不是祖母不许,我都想去姨娘那里跟她排歌舞去了。”
阿鱼笑道:“我听四姐姐的琴声欢畅,还当你是来了兴致要弹奏一曲,这才跟三姐姐出来听。”
“哪有什么兴致。”她将琴推到一边,站起来胡乱跳了几下,“原先泛舟湖上只觉得有趣,现下尽是憋闷。”
灵雨在一旁栏杆上靠着,指着不远处的一艘船道:“你们瞧瞧那船上,我们的船上路第二天便见到了,人家怎么就这么有兴致呢?还在船上歌舞。”
杜杙也跟过来看,只见到那艘船的甲板上布置得鲜艳,又有人影交错往来,看来甚为热闹,阿鱼跟着看过去,“远远看着倒觉得奢靡得很。”
杜杙也笑,“真是好情致,不过未免张扬了些。”
到了傍晚杜家的船竟然与那艘船并行了,阿鱼在船舱中就听到外面呼喊之声,竟然是她们上午见到的那艘大船在跟他们打招呼。阿鱼跟灵雨微微掀开帘子向外望了望,便见连氏戴了帷帽出去应酬,那船上只一个穿戴富贵的婆子在招呼,连氏便让搭了板子叫那婆子过来。
连氏问道:“不知君家是?”
那婆子答:“回这位夫人,我们家是许贵妃娘家,船上是我们家两位郎君和几位朋友,得了官家圣旨进京去的。不是夫人是?”
连氏听了便不欲深交,又看他们的船布置得张扬,竟是彩绸铺地,觥筹恍惚,此刻竟只遣了一个婆子过来,并非问候之礼,便道:“原是许贵妃娘家,不知有何事叫我家?”却不回答自己的来历。
那婆子也看出来了,便讪讪笑道:“打搅夫人了,我家郎君叫我来问问,您这儿可有多的绸缎能分予一二。”说着就要人抬了箱子过来,“这是五百贯,夫人拿去……”
连氏急忙推拒,“这位嬷嬷不必叫人抬了,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的绸缎。”说完就要转身,叫捡香送她回去,那婆子便喊道:“这位夫人,我们可是许贵妃娘家的,两位郎君是要进京听封的。”
杜贺生此时也从船舱中出来,牵了连氏的手,向那婆子道:“这位嬷嬷请回吧,我们家向来不舍得糟蹋东西。”
那婆子听了脸色一变,还待要说几句,捡香就推着她回去,“嬷嬷你再不走我们就要取板子了。”她这才转身回去。
她家船上五六个郎君正各自搂了女子在怀,分不清主客,又有三四个女子在撕着锦缎,这些郎君听了便大笑,将杯中的酒泼向丫鬟们。
此时见那婆子回来,又看到杜贺生夫妇二人在这边遥遥地看着他们,颇为居高临下的模样,有一个郎君便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那箱铜钱旁,喝道:“给爷倒了!”
抬着箱子的两个下人还有些犹疑,这郎君又喝道:“再不动手爷将你两个一同扔了下去。”那两个下人才开箱倾倒了,杜贺生突然就露出笑来,那郎君似乎受到挑衅,又叫下人抬了一箱铜钱出来要倒,叫那婆子拉了才作罢。
连氏看杜贺生见到这般奢靡场景竟然笑出声来,警醒道:“我们家的郎君们是断不可有此作为的。”
杜贺生拍拍她的手,眼中竟是喜意,“良人不知,我这是高兴,正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来,先前爹叫我做一篇《升任论》给他,我是冥思苦想。今上登基不过十载,我又是先帝点的进士,除了考绩上表,官家对我印象颇浅。朝中诸人甚至官家恐怕都只以为我是靠了岳父大人跟大哥才步步高升,今日叫我遇着了这伙纨绔,叫我如何不欢喜?”
连氏一听便知他所想,杜贺生又道:“良人且在此观赏这伙纨绔的作为,我去将那论写完。”他离开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笑了,向杜家姑娘们住的船舱喊道:“我的好女儿们,灵雨、杙儿还有陶儿,快快戴了帷帽出来,这里有好景致,你三个快出来看了合作一幅《纨绔斗富图》。”
那边船上的几个郎君见他在船上奔行,口中又呼喊什么,只觉他模样好笑,又见三个妙龄女子戴了帷帽出来依偎在连氏身边,个个皆是秀美体格神仙姿态,不觉恍然,心中一时激荡,先前被那婆子阻挡没倒下河的一箱铜钱,又叫他令下人倒了下去。
杜杙见了此景向连氏问道:“太太,这人怎有几分癫狂姿态,叫他入我画中,岂不是糟蹋了笔墨?”
杜贺生正要走,此时又回头笑道:“他就是个傻子,乃脏污之人,不需要你们用心描摹他情态,只需将情景画来。”
连氏便道:“你父亲是要参这些纨绔一本的。”
她们三人便明白了这画的用途,遂津津有味地观赏起来,那边郎君见她们还在看这方,又要倒一箱子绸缎下去,好在叫那个婆子拦住了。
连氏问她们看够了没有,阿鱼道:“诸多细节我倒是都记了下来,只是我的画不好,到时候说来给两个姐姐听。”
杜杙跟灵雨也记了大致,便点点头,连氏就叫人下去吩咐将船行快些,好远离了这些纨绔,三个姑娘便叫人拿来笔墨画纸,在甲板上描绘起来。
先是杜杙将场景描摹了大概,灵雨待要补笔便见天已暗下来,三人便各自回了房,叫人将笔墨画纸都收了,明日再作。
杜贺生这里却是一夜未歇,连夜写完升任论,又写了奏表拿给老太爷看。
“这一番行事是极为凶险了些,这许贵妃颇得圣宠,如此行事怕是招了她的嫉恨。不过官家是不喜奢靡的,加上你大哥先前说的,如今朝堂上诸多官员巴结许贵妃,风气缭乱,你这一本参上去在朝堂中就能砸出个好名声来。”老太爷未置可否,只是阐明利害。
杜贺生熬了一夜,此时神色疲倦,不过精神尚可,说道:“这许贵妃获宠也才三五年,她娘家原先不过九品上儒林郎,张贵妃承宠第二年就连升五品,只是这人实在没什么才能,待在那个位置上也空享俸禄,朝堂之中应当早有不满才是,只是这几年少有听闻,倒不如我先来惊起这一潭死水,官家不喜又或是从此叫我入他眼,最差的后果不过是将我贬了,这后果我们杜家还担得起。”
老太爷听完果然大悦,“少时你娘跟你兄长疼爱你,你岳父又肯提携,我便一直担心你不敢有大举。如此甚好,往后我也不用费心了。”
杜贺生知道自己一路来官途顺利少不了父亲的指点,惭愧道:“是儿子不对,叫爹操心了。”
老太爷冲他摆摆手,“快回去休息了,你这眼下一团乌青,你娘看见又该埋怨我了。”他这才离开回去休息。
再说作画的三人,画着画着还来了兴致,画了两天方完成了,又在那伙纨绔的大船旁加了几艘小船,船上是蓑衣破旧的渔人,兼有妇孺在船上,妇人皆用布条捆了孩子在背上,自己在甲板上浣衣,又有几个稍大的孩子已经能够下地,趴在一堆渔网上帮着大人理网,见到有铜钱倾倒下来,又有孩子仰头去观。
第34章
待画完成,阿鱼又题诗一首:“隔水一望飞白鹭,风雨蓑笠打鱼船。自怜不作王君夫,石崇不见金谷园。①”
诗一写完灵雨便赞道:“全诗不提这伙纨绔,只写渔人自怜,妙极。”说完就叫雁影去请了杜贺生来看,不料一会儿杜家几个主子都过来了,连三位姨娘也没落下。
轻尘朝雨等墨干后将画展开来,便有一幅一丈长的画映入众人眼帘,众人一一看过,正中是一艘大船,处处以锦缎铺地,栏杆上皆缠着丝绸,船上往来人皆看不清脸色,一看便知是刻意模糊了相貌,却见个个穿戴非凡。
甲板上有不少榻几,几个穿戴不凡的男子一看便知是主子,怀中脚下都卧有不少女子,又见离他们不远处有几名女子在撕扯绸缎,还有两名女子在以金钗珠宝扔来扔去作耍,再过去便见一个男子在命下人往河中倾倒铜钱,一边有些侍女在为他叫好。
这船下方不远又有诸多小渔船……
看完这画,杜贺生跟老太爷对视一眼,朗声大笑起来,杜杙又问是否要落款,老太爷便道:“落也落得,不落也可,看你爹怎么打算。”
杜贺生想了想,道:“还是落下,好叫人知道,只我杜家几个姑娘,都比这伙膏粱纨绔出息。只是不好落你几人全名,你们各自取了号落下就是。”
几人便应下,又叫阿鱼跟灵雨裱好画了送去杜贺生处。
又过几日,等船到了东京码头,便见到杜大太太马氏跟杜家六姑娘杜昔昭领了诸多下人在码头上候着,见到打了杜家旗子的船过来杜昔昭便兴奋地挥着帕子喊道:“三姐姐四姐姐五姐姐!”叫马氏摁住警告了几声才作罢。
船一靠案她又上前去,先迎了老太爷老夫人下来,后头才是杜贺生跟连氏还有杜家女眷们。女眷们都戴了帷帽,杜昔昭掀开自己帷帽的一角看着三个姐姐,只认出稍矮的那个是阿鱼,走过去搂住她,“这是五姐姐。”
杜杙在一边笑道:“你就没认出我跟三姐姐来?”
“两位姐姐身量相仿,只有五姐姐稍矮一些,最好认的。”杜昔昭脸上还一派天真,阿鱼听了便羞恼道:“我还小呢,再长几年就跟两个姐姐一样高了。”
倒令众人都笑了起来,马氏上来跟连氏左右扶着老夫人,说道:“先前信里虽然说过了,还是要当面讲上几句的,二叔之前派来东京的人买的那个宅子就在我们家宅子旁边,我便做主在两家院墙上凿了几道门,我们居东你们在西,虽是两府但是实为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