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驴老是老了些,还能拉几年车,别看瘦,你看这身量,可是要比普通毛驴高不少。当年在东京上最大的画舫,上面最有名的说书先生许大谅,你知道吧,这驴是一个瀛洲商人带来的,他花了五贯钱买的。我家这驴,最温顺听话了,拉车拉人都再好不过了。”
“你家这驴可拉过死人了的,这倒是晦气得很。”
“爷爷您这是那里的话,拉过我良人那块破板子我早劈了,这驴可没沾半点晦气,若不是有急用,这驴我也舍不得卖的。”
那老头听了也不急着回她话,又打量起驴,“是比平常毛驴威武,但是怕是使唤不了几年了,这不好出手啊。”
文小河见他意动,又缓和了几分道:“爷爷呦,怎么就非要出手呢,这驴三五年总还是使唤得,您平日用它赶个路拉个车,那些个想要好毛驴的,还不是得主动来寻您?”
阿鱼跟灵雨乖乖坐在门槛上看着那老头频频点头,知道他应该是看中这头老毛驴了,看着他跟文小河来回讲了几道价,等到日中了才定下来,灵雨机灵,舀了瓢水过去让那老头喝。
“最多就两贯钱,合适我这就牵走。”喝完水又讲了几回价,老头最终下了决心,就两贯钱,坚决不肯再多了。
文小河想着这价钱也差不离了,便应了下来,那老头向外喊了几声,一个青壮伙子急忙跑了进来,掏出一个随身的行囊递给他。
收下两贯钱后文小河将人送出门,本想送到巷口那老头却是洒脱地摆了摆手,“这位娘子不必送了,巷子深,快快回去吧。”
“唉,劳烦爷爷您多走几步路了。”
回了院子后那两贯钱也不像原来那样放进家里藏钱的陶罐子,而是用个布包封起来放在了枕头底下,转头又开始收拾起来。
阿鱼在理自己跟弟弟的几套衣衫,叠好了放进桐木箱子,看着一边收帐子的母亲问道:“娘,我们去哪里找姐姐的爹呀?”
文小河头也不回,手上动作飞快,只说了声“娘心里有数。”
阿鱼呐呐点了下头,闷闷回了个“哦”便不再说话。另一边的灵雨见了过来搂住她哄,“阿鱼不要怕,娘会有办法的。”文小河回头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姐妹俩,露出了几日里来的第一个笑容,“娘有数的,阿鱼跟灵雨都不要害怕。”
六月天里要出远门得趁早,往往天不亮就要出发,趁着凉快还能多走几里路。
方大叔赶着驴车回来时天光仍未破出,见他回来方大娘赶紧上前询问,“不是让你送阿鱼娘几个出城了吗?怎么回得这么快?”
方大叔边卸车边答道:“书匠媳妇只让送到码头,说是有个原来一道在瓦子里唱戏的姐妹婆家是跑漕运的,走水路去南边快。”
“菩萨保佑这娘几个能顺利找到灵雨她亲生父亲,不然可真是,这娘几个真没法活了。”方大娘双手合十向西边拜了拜,又道:“要不是我起来起夜,还真碰不着她出门,平日里他两口子从来不麻烦人,待人又和善,两个女孩儿也养得乖,老天爷也真是不长眼。”
“听说灵雨她亲爹原来可是举子,进京来赶考的,金明池大会一个人就包了几个彩棚。”方大叔原来在瓦舍里头打过杂,知晓几分前事,只是没跟人提起过,是怕坏了李书匠夫妻二人的情分。
方大娘闻言睁大了眼,震惊道:“这样的人家?她怎么就没要个什么金贵物件?”
“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这些,我还是盼着这回他家院子还赁给个和善人,要是来个王康家那样的可有咱们受的。”方大娘闻言也是一笑,“也是如此。”
运河上行着几艘大船,这是漕运在往南边运粮,文小河带着儿女们便住在供人起居的船舱下。船已经行了七八天了,这才到了扬州,且还有一半的路程。
阿鱼跟灵雨皆是脸色惨白,几日来一直昏昏沉沉,李霄尚在襁褓中却还算精神着,文小河哄几个孩子睡了觉就出船舱去帮着柯蓉干活。
柯蓉正是方大叔口中那个文小河年轻时一起唱戏的姐妹,平时来往也不多,盖因柯蓉常年跟着丈夫跑漕运,两人也是三五年才见上一回。这次是恰巧她也在东京,文小河去码头上寻载客的船这才见着了。
见到文小河过来她问道:“孩子们呢?”
“都睡着了,我来给你打个下手。”文小河说着就要帮她把一箩子菜给切了,柯蓉也不推拒,给她让开了地方,“我这一天给他兄弟几十个做饭倒也不算轻松,一天天的,都在围着这几方灶台子转。”
文小河跟着笑了起来,“原来咱们上画舫唱戏,你见画舫上没有炉子,还好奇那些跑漕运是不是都只吃些干粮,如今倒是来给这群汉子做饭了。”
想起当年,柯蓉也是忍不住笑意,“那时哪里见过什么世面,咱们那帮姐妹里,也就是我相貌最差,见过的世面最少,好容易金明池大会能去彩棚里面看百戏还是托你的光,那杜贺……”说着便停了下来,抬眼去看文小河。
文小河知道她的心思,却是大大方方地接着她的话说:“我记得,杜贺生包了三个彩棚,留了个彩棚给我让我邀姐妹们去,他也是真风流豪气,那年东京城里什么时节风物我都领略遍了。”
柯蓉见她不忌讳谈杜贺生又高兴了起来,“那年你们也是在互相许了鸳盟,当着姑嫂长辈的面拜了堂的,谁料到这杜贺生竟然落榜了就不见了踪影,如今去寻他可不知他认不认?”
文小河只是抿嘴一笑,目光落在眼前的刀锋上,声音冷硬了几分,道:“他消失后又三年,大比的时候,我想着他这年总要再来考,后来我去听唱榜,听到他的名字,我看到有个小厮念着他的名字高兴地从人群里挤出来,上前去问他是不是杜贺生家的,他说他是杜老爷老丈人派来看榜的。”说着她顿了顿,“后来他走了,我又看见了文耀小哥,就是老跟着杜贺生那个书童,他拉住我跟我说杜贺生在家中早就娶了妻室,这次不敢大胆寻我,说杜贺生嘱托他了,带我回平江先在外边安置着,等家里太太同意了再抬进门。”
“只怪我那时候心高气傲,要是真跟他走了,哪有今天这么多苦难。”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惆怅,也不知是真惋惜还是借此嘲讽。
“后来文耀小哥又来找过我几次,杜贺生也知晓了灵雨的存在,文耀小哥见我几次跟书匠一起摆摊,便跟杜贺生说我嫁人了,他竟然还叫文耀小哥来接我,说我弱女子孤身一人又带着个孩子,再觅良人也是应当,若肯带上女儿跟他走,如何也不会让我吃了亏。”说着又笑了起来,“那时我颜色正好,他自然肯带我走,只是如今我又带着阿鱼跟阿霄两个,青春不再了,只怕有些艰难。”
柯蓉见她口上这么说,但是面上倒不见几分担忧,料定她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便接着她的话茬道:“我看他们这些当官的,都标榜个名声在外,再说了,现在多的是寡妇再嫁的,江南一带这种情况更是寻常。”说着戏谑地打量起了文小河,“你如今不过二十七岁,且还有十年青春呢。”
文小河闻言也是一笑,嗔骂她道:“你现今脸皮子倒是厚了。”两人又是一番说笑不提。
又过了七天,船在一天夜里到了吴县码头,这趟漕运的终点在杭州,在吴县也只做短暂停留,柯蓉跟丈夫都没有多大话事权,只得让文小河带着几个孩子就此下了船,好在下船后不久天就亮了,文小河便在码头租了个马车好早点进城。
吴县与东京相比又有一番风貌,文小河父母皆是扬州人,七八岁的时候把她卖给了戏班,就此进了东京城,如今再看这番江南风貌心中竟生出些亲近来。这刚过了一座桥,走几步又见到水上横卧了一座,原来听杜贺生说平江“红栏三百九十桥”,倒全然不假。
灵雨和阿鱼也活泼了几分,见到路旁水道上尽是来往船只,不似东京河上常出现的画舫般精致高大,小小一只穿行飞快,有的船上还堆了些瓜果蔬菜在叫卖,最招人的是撑着船穿过石拱桥的一个船娘,眼见头就要碰到桥身了,桨一横身子一弯船就轻巧划了过去,阿鱼从马车上掀开了车帘子,刚好见到这一幕,又是讶然。
文小河见两个女孩儿的好奇样,笑着跟她们讲起来自己小时候在扬州的趣事,“我小时候跟姐姐们去采菱角,也常坐这般小船,那时人小不敢妄动,用一根布条子把脚跟船上的木桩绑在一起,生怕自己掉了下去。夏天的时候去塘里摘荷花,掉进去塘里扑腾半天也不见姐姐们来救我,想着是不好了,腿一伸直,才发现人站在塘里水还不过肩……”
阿鱼跟灵雨听得兴起,等车夫打断文小河的叙述时还嘟嘟嚷嚷不满,让母亲以后再讲来听。
文小河掀开帘子见果然是到了客店,这客店是她从车夫那儿打听的,周边常有街道司来往巡逻,最是干净安全。便招呼女儿将行囊都搬下车,自己抱着小儿子跟车夫结了车费等。
母女几人进了客店立刻有跑堂的上来招呼,文小河要了间房,将行囊俱都安置好了,给两个女孩儿梳洗干净又换了身干净衣裳,都收拾妥帖了才再又出门用饭,吃得也节俭,只要了一碟咸菜,一碟干鱼一碗蛋花汤并三碗干饭。她今日也不必急着去寻杜贺生,想着在这里住上几天,等熟悉了再做打算。
吃过饭回到房中文小河清点起财物来,盘算了后头几天的花用,让两个女儿在矮榻上哄弟弟玩,自己清点完则翻开起了一封书信。
这是当年杜贺生的书童文耀递给她的的书信,她本来识字不多,后来是杜贺生教她习字,嫁给李书匠后又同女儿们一起也读了几本书。杜贺生似乎是怕她看不懂,写得极为浅白,先是跟她诉了一番心意,后面说待她想通了便带着灵雨来平江府寻他,并道他杜家在平家府也是望族,到了吴县一打听就知道。
第5章
这封信她当年看完就要烧掉,还是李书匠劝她留下,道是怕她后悔,没成想后来她二人却成了亲,家中贫寒无甚珍贵物件,平常也不需翻箱笼,这封信竟然也压在箱底过了这几年。
阿鱼这年纪正是对万物好奇时,见母亲看信也凑过来,还明知故问,“娘,这是什么呀?”
文小河将信折起来,轻轻拉起女儿落在自己肩上的手,轻声道:“这是娘要找的人给娘写的信呀,有了这封信,我们就能找到你姐姐的亲生父亲了。”
阿鱼听到父亲两个字又难过起来,将头埋在母亲肩上闷闷地“嗯”了一声,灵雨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又想李书匠了,忍起心中难过安慰道:“原来爹爹是阿鱼的亲生父亲,现在娘要找到我的亲生父亲,我跟阿鱼就都有两个爹爹了,阿鱼不要难过。”
文小河看大女儿如此懂事,一时情绪翻涌,也轻轻拍着阿鱼的背安慰她,“阿鱼不怕啊,有娘在呢。”看向大女儿的眼神也充满了心疼,灵雨懂事,从来不给她添麻烦,这次来寻亲,恐她小小人儿心中已是有了计较,心绪更是难以言说了。
翌日早晨她带几个孩子来吃早食,吃完让灵雨带弟妹进了屋玩耍,自己则留在大厅向客店中跑堂的小哥打听了杜家,听完才知杜贺生信中所言果真不假,杜家是平江府的是望族,已是累世的言情书网了,江南道的粮米生意杜家一族便占了大头。
杜贺生当年考中进士之后先是在淮扬做县丞,三年任满后,家中颇废了番力气这才调回了平江府来,亏得他丈人肯提携,直接官升两级做了吴县县令。说起他丈人,杜贺生的书童文耀曾说过他家太太娘家势大,这杜贺生的妻子连氏,祖父官至太子少师,虽已去世多年,在江南一带仍是余威不减,加之连氏的父亲连学林也宦途亨通,如今正受官家看重。连学林儿子生得多,偏只生了连氏这一个女儿,故而家中疼爱至极,嫁给杜贺生后夫妻二人也是相敬如宾。
她又问杜家如今是个什么光景,那小哥见此时也没客人进店,帕子往肩上一揽,双眼贼溜溜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在桌子另一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语气十分殷勤,道:“这位娘子,我见您也不像是吴县人,我们这儿规矩明,不许议论大老爷家的事。”
文小河见势便知这小哥怕是知道些,像这些客店,来往客人多了,就是跑堂的也探听得了不少宅邸私事。估摸着是想讨要好处了,她身上如今还有些细软,却不肯轻易便宜了他,“不瞒小哥,我是从东京来的,带着我几个孩儿来吴县投奔他大舅,他大舅在杜家做工几年了,我想着这杜家是吴县望族,我母子几人去投奔不知能不能也在他家找些事做。”说完又话音一提,“倒是怪了,吴县这里当官的竟然议论不得,我在东京城里金明池大会上也目睹过官家圣颜,见过皇后婉仪,私底下百姓也不是不敢谈论。”
跑堂的一听就知道眼前这妇人怕是见过些世面,又舍不得松口,“嗐,那京城自然跟我们这里有所不同。”
“我也不是要打听衙门上的事,就是想知道现在杜老爷家好做工不好。”说着掏了五个铜板出来,轻轻扣在桌上,“这几个铜板子,给小哥买茶吃。”
跑堂的这才又笑了起来,将铜板揣起来,肩上的帕子也抽下来在桌子上揩了揩,“不瞒娘子,要想寻个洗衣服扫洒的活计,杜老爷家是最好不过了,常言宰相门前七品官,给杜家二太太赶马的都比外头开铺子的体面。前年杜二太太生了个小子,杜家连着在门口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凡是送上句吉利话就能吃,还给报恩寺塑了座送子娘娘金像。”
“我倒是听我孩儿他大舅说过杜贺生杜老爷在家行二,这二太太便是杜老爷的良人罢。”文小河问道。
“正是,杜家还有个大爷,也是大老爷,将妻小都接到了杭州任上,如今吴县就杜大老爷这一支,家中还供养了杜老太爷跟一位老夫人。”
“那杜家可曾出过什么官司不曾?我在东京就见到了好些大户人家苛待奴仆、动辄打骂的,好几次还闹进了衙门里。”
跑堂的一听连连摇头,“这倒是不曾听闻,不过就是我们大老爷,惹了不少风流债。不过杜二太太倒是万分和善,他家有个姨娘,原先是个寡妇,还带着个半大小子,浣衣的时候给杜老爷瞧上了,二太太二话不说,连着孩子一块儿给抬进家门。”
文小河听到“寡妇”二字时心还一惊,往后听心却安定了不少,料是杜贺生的发妻也是能容人的,又继续跟跑堂的攀谈,“真真是菩萨心肠,那寡妇怕是颜色绝佳,这才让杜老爷一眼就相中了。”
“这倒是不知,不过经此一事,坊间倒是有不少寡妇爱去河边浣衣,那年只要从河道上一过,处处皆是浣衣娘。”说着他还摸了摸下巴,露出几分猥琐笑容,道:“那还是多亏杜老爷是个相貌潇洒的,衙门里有个主簿,也学大老爷乘船游玩,浣衣娘们见到他就躲,生怕被他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