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河也附和着笑了起来,“那杜老爷便再没有看上的?”
“那倒是没有了,从此后杜老爷也不爱坐船了,平日上值还要小心避开水道呢。”
文小河看该打听的也都打听到了,便又胡乱跟他搭了几句话回了屋。
到吴县的第四天,文小河才下定决心去找杜贺生,估摸着衙门散衙的时辰,给两个女儿换上干净衣裳,收拾了行囊抱着孩子离开了客店。
县衙离得不远,文小河一路问着过去也没花费多少时间,一路上灵雨跟阿鱼见了稀奇物件还要多看上一会儿,到了县衙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散衙,便自己靠着门口的石狮子,让灵雨上前去问看门的老吏何时散衙。
老吏嘴里嚼着干豆子,见到一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上前来不免有些新奇,等灵雨走到跟前先开口问道:“小丫头,你来衙门作甚?”
灵雨看到这豁牙老头牙都少了半边还吃豆子,忍住心中笑意,先脆生生地喊了声“爷爷好”,才道:“我同我娘来等我爹回家,爷爷,几时才散衙呀?”
老吏也看见了在石狮子旁的文小河跟阿鱼,文小河见他看来抱着孩子行了个礼,老吏只点了点头当作回应,心中惊讶这妇人却有几分好颜色,不知是哪家的。又看向灵雨,戏谑道:“你爹是哪一个?”
灵雨却天真样地歪了歪头,“我爹就是我爹,不是哪一个。”
老吏大笑出声,几粒豆沫子溅到了衣领上,他也不在意,“不需一会儿就散值了,外头日光大,你且叫你娘进来躲躲太阳。”
“欸,多谢爷爷了。”灵雨闻言就转身跑着去叫文小河进衙门去,文小河思量了片刻,怕去了这老头问他是谁家的,自己又不晓得其他人,若是说了是杜贺生,怕他当自己是疯言疯语赶自己走,便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过去了,让灵雨再去跟老吏道个谢,自己则是抱着孩子跟阿鱼寻了墙边阴凉处靠着。
灵雨才走到老吏身边,刚说完道谢的话就看见内门有人走了出来,打头的看着像个大官,便想赶紧去叫文小河,不料老吏先问住了她,“这下散衙了,你瞧瞧哪一个是你爹?”
灵雨一时焦急,眼见人就要过来了,说了句“我认不得,要我娘才认得。”就要跑。
却不料散衙的人都已过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打头那人笑问:“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上衙门来了。”
老吏这时也端正仪态了,恭敬答道:“回老爷,说是来等她爹回家的,这孩子倒是有趣,刚刚又喊不认得她爹,要她娘才认得。”
文小河听到门口动静急忙从墙边走出来,看到打头问灵雨话那人正是杜贺生,胡乱抓了下鬓边头发,将儿子给阿鱼抱着,让她靠石狮子站着,自己先赶去牵住灵雨。
乍然见到有人疾步过来衙门里几个衙役马上就要抽刀,还是杜贺生身边一个青年人先喊了人,“这,小河娘子。”
不知是旧情难忘还是杜贺生记性好,一听这名字就摆手让几个衙役退后,神情十分讶异,看清来人后更是惊奇,手上一把折扇颤颤落了地,“小河,真是你?”
官衙里其他人一时神情有些莫测,县丞是个跟杜贺生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最先朝杜贺生拱手道:“原是县令家事,我等便不好过问了,便先行去了。”其余人这才纷纷有了反应,不敢面议上官,不等杜贺生有所回应便纷纷告辞。
文小河牵着灵雨避在一边,那老吏神情惴惴地看着她朝自己这一方角落过来连忙避让,想着自己若不是住在衙门里早跟着溜了。
阿鱼看到有人走出来有几分害怕,跑着弟弟躲在了石狮子后面。李霄这时候正是爱哭闹的时候,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会儿更是难受,阿鱼怕他又哭,只得抱着他在石狮子后面小步慢走,又看着这些大小官员衙役们纷纷坐车的坐车,骑驴的骑驴,倒是有几个注意到了她,也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全然没有多余眼神看向她,这让她安心不少。
那厢县衙门口只剩下杜贺生、那先开口叫文小河的青年人、文小河和灵雨四个,老吏约莫是怕搅入上官家事,缩在一旁角落全无声响。
同僚下属都已然离开,杜贺生端详了文小河和灵雨片刻,让身后的青年人接过文小河的几个包袱,拉了她的手,面上有几分动容道:“你这是千里来寻我了,咱们先进衙门去说话。”
第6章
文小河却扔开他的手,神情也无温顺之意,只将灵雨交到他手上道:“这是你那个女儿,原先文耀小哥也见过的,唤作灵雨,眼看过几年就要找婆家了,”说到这儿看了看灵雨,似是十分不舍,眼里也渐渐蓄起泪水,哽咽道:“我这女儿,最是机灵懂事,跟着我游荡市井怕是找不到好人家。”她这年纪虽是劳苦了几年,颜色却未减少几分,说话间语气又刚硬起来,又有几滴泪珠子垂在眼睫下,还真叫杜贺生心疼了起来。
灵雨听得母亲的话却是惶恐得不得了,挣开杜贺生虚拉着她的手,扑进文小河怀里哭了起来,“娘,别不要我,我不要什么好人家。”
那青年人,即是当年陪同杜贺生进京赶考的文耀,见状忙道:“娘子莫说气话了,我们先进去内衙说话。”说着又转向杜贺生道:“老爷,我让马二先回去跟太太交待一声,便说晚两个时辰再回府。”待杜贺生一点头便朝外边走去,跟等在衙门旁边车棚的一个中年汉子交代了几句。
这边杜贺生正要扶着文小河的肩进内衙,衙门下又传来文耀的一声呼喊,“你这孩子是哪家的?怎么躲在这儿?”正是抱着弟弟躲在石狮子后面的阿鱼,文耀心中实则是猜到了她跟文小河的关系,眼下正想助文小河一把呢。
文小河听见声音匆忙扒开身上的灵雨,也不顾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塞到杜贺生身边就要走,“那是我同先夫的两个孩子,现下灵雨交到你手上了,我就带他们先走了。”说完便要离开,却被杜贺生拉住,这边的文耀则想要从阿鱼手上接过李霄,便哄道:“好孩子,抱累了吧,给我罢,咱们跟你娘一同进府衙去歇一会儿。”
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阿鱼模模糊糊听得见母亲得声音,大约晓得母亲要把姐姐送人了,心里十分难过,又惧怕眼前这人,抱着弟弟茫然无措地喊了几声“娘”。
文小河这边脱不得身,灵雨又扑到她身上抱着她哭得可怜,便向文耀请求道:“劳烦文耀小哥将我两个孩子带过来了。”
这边阿鱼也听到了母亲的话,却不肯将弟弟交到旁人手上,只是跟着文耀走到了母亲身边。
杜贺生也没多打量过来的阿鱼,只托着文小河的手,扶起灵雨进了内衙,阿鱼也抱着弟弟跟了进去。
内衙公堂之后有不少屋舍,几个住在衙门的皂吏见杜贺生带人进来急忙行礼,文耀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又听从杜贺生的吩咐带着灵雨三个去了一旁的小厅,只留他二人在此。
灵雨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就先从阿鱼手上将弟弟接了过来,声音里还带着几丝哽咽,安慰起了阿鱼。“阿鱼乖,不要怕。”
文耀见她这般便笑着道:“姑娘还记不记得我,你二岁的时候咱们在东京见过的。”
阿鱼一路拽着姐姐的衣角,坐在小榻上的时候也紧紧依偎着灵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文耀不动。
灵雨摇摇头,只照看起弟弟妹妹来,不再多说话,
另一边文小河也心内纠结焦灼,杜二太太性情和善,杜贺生看起来也对她余情未了,本来是想着进去给杜贺生做个妾,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就罢了,可是见到阿鱼怯怯抱着弟弟看向杜贺生的样子又有几分悔意,不知道深宅大院里面是个什么过法,若是真要给他做妾,也要从他这儿得到几分依仗。
杜贺生却还惦记着她,这些年红颜知己也不少,唯独眼前这一个,最合他性情,最懂他心思,当年给她多少金银宝物都统统拒了,就只要他这个人,此时为人母了,又有一番风情,见她此时还不肯跟自己进府,急道:“你先夫既是留了话让你再嫁,又何苦去寻那些贩夫走卒,我家中太太最是温柔和善,你进门就是华服玉食,哪还用在市井中再流落。”
“我……我带着两个孩子做你的妾,岂不是故意辱你的声名?”文小河神情十分刚烈,一再推开杜贺生的手。
杜贺生见她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做打算,不由爽朗笑道:“你这就是妇人见识了,殊不知昔日魏武奇爱何晏、先帝封刘美于御前,说出去人家只会道我杜云丰仁义。”说着就揽上她的肩,温声小意道:“这两个孩子便认作我的义儿,住在府中一应吃喝穿戴皆照我亲生儿来,以我杜家门庭,等大了找门好亲事自然不在话下。”
文小河面上露出了心动的神情,任由他揽着自己,道:“只是非亲非故的,让你白白养了一场,总是不妥。”又在杜贺生面前将几分心动神情隐去,摇了摇头,“若说对你杜家富贵不心动也是作伪,只是杜郎,你若真爱我,当年在东京,你为何不亲自来找我?”
“说来真是难以启齿,我太太虽是温柔和善,我那老丈人却是蛮横得很,当年我进京之后全无半点自由,放榜见我考中了也不肯放人,是文耀托着替我拜访几个同年的名头我才得以去见了你几面……可你却……”
文小河知道他是以为自己那时候已经嫁人了,便道:“我怀了灵雨后就再不唱戏了,多亏了先夫,还有许大谅先生,收留了我,后来我见到文耀小哥,听说你已经娶妻了,你又要我做妾,心中悲愤不过,本想着就带着灵雨孤儿寡母过下去就算了。后来实在是艰难,与先夫才成了亲。”说完眼中又是一汪泪水,抬眸看向杜贺生道:“我这次来,还想着把灵雨托付到你手上,见你一面罢了,再将我两个孩子送到慈幼局,便娶寻个尼姑庵终老余生去,可一见到你,便知我终究脱离不了俗世,这都怨你杜贺生。”
杜贺生一听又是柔肠百转,被她一汪碧水看得心思荡漾,搂着她又说了好些好听话。等到天快擦黑了,文小河才同意跟他进府去,突然“哎呀”一声嗔道:“光顾着跟你说话了,几个孩子还没吃过饭呢?”
“文耀是个有数的,这衙门里也住了几户人家,文耀定然不会让他们饿肚子去。”说着就大喊了一声“来人”,两个殷勤的皂吏先弓着背走了进来,杜贺生挥手让他们去把文耀叫过来。
等文耀带着三个孩子过来的时候,文小河急忙将人拢到自己身边,抱过灵雨怀中的李霄,让她跪下叫爹。灵雨此时还怕着母亲要将自己送走,不肯听话跪下,杜贺生看了先过来摸摸她的头发道:“都说子肖母女肖父,我儿这眉眼跟我果真相像,放心,你娘不送你走了。”
灵雨回头看母亲,见她也点了点头便退后一步磕头叫了爹,杜贺生将她扶起来,又看向阿鱼,笑道:“这便是我的义女了?”
文小河又推推阿鱼,让她磕头叫义父,阿鱼也乖乖听话做了,文小河便同杜贺生说起几个孩子来,“灵雨今年十二岁,最是乖巧懂事,这二女儿叫李陶,小名叫阿鱼,今年九岁,小的这个叫李霄,才一岁。”
杜贺生顺着她的介绍看向几个孩子,见灵雨跟阿鱼都生得雪玉可爱,心里也颇为欢喜,各自讲了两句话。
临分别时又交代道:“我回家同太太商量一番,先让文耀带你娘几个去客店暂住几日,商量妥了再带你们进府去。”
是夜,杜府中不出意外又是一番热闹场景。
昉砚斋中,杜贺生正在跟妻子连氏说文小河的事,“这孤儿寡母着实是可怜,若非当年岳丈大人拘我一场,也不至于叫她受这一番苦。”
连氏是个相貌秀丽的女子,面容白皙,一双薄唇无甚血色,不过眼中含了些慈悲,便将这苍白化作了温和。虽生了两个孩子,常年身子柔弱,但富贵养人,瞧来也是有几分富态贵气在。听到丈夫说文小河原本是要将孩子送到慈幼局眼中慈悲更甚,“老爷的骨血回来自是应当,便是那两个孩子,也断然不能流落在外的。”
杜贺生便道:“为夫也是这般说的,那两个孩子我便想认作义子,同徽儿一般看待,良人意下如何?”
连氏点点头,道:“如此再妥当不过了,只是老夫人那里须得禀告周全,待她老人家同意了,择个良辰吉日再抬进府来才好。”
杜贺生向来爱她体贴,闻言将她双手捧住亲了一口,激动道:“我的好太太,我杜云丰真是三生有幸娶了你。”“莫要不正经了,屋里还有人呢。”连氏面上一红,将手抽出轻轻槌了杜贺生胸口一下,十分羞赧地低下头嗔道。
屋中几个丫鬟见了都是低头轻笑,杜贺生不顾他们,受了这一拳,起身将连氏从凳上托起来,又说了几句花言巧语哄了连氏开心,两人间好一番甜蜜,几个丫鬟见了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贴心地关上了门。
第7章
翌日清晨,连氏将杜贺生送到垂花门后才又回到昉砚宅中,王奶娘抱着三岁的杜显进来。
杜显长得白嫩,被人抱习惯了总是不爱自己走路,奶娘一放下他就不太乐意,撇着嘴不高兴地喊了声“儿子给娘请安。”
连氏还没说话,坐在屋里的杜沅先出声了,“你撇着个脸给谁看?”
这是连氏的大女儿杜沅,年方十三,从下人那里听到她父亲又要抬门妾室进门,还是个寡妇,那个寡妇还带了两个跟先夫生的,越想越气,不好跟连氏发牢骚,正碰见这娇惯的弟弟没个好模样,满腔的怒吼可不就冲着他发了。
杜显被姐姐这么一吼吓得打了个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王奶娘急忙抱着哄。
杜沅又不让了,“抱他做什么?就是你们给娇惯的,都三岁了,动辄要哭要闹,哪家小郎君像你这样的。”“好了,你有气冲他发什么?”连氏示意奶娘将杜显抱到自己身前来,哄了好一会儿总算不哭了。
杜沅见母亲一副淡淡的样子更是生气,将团扇往桌上狠狠一拍,道:“我就是气,娘,您……算了。”话音刚落又思索着不能这么算了,又道:“我就是生气,家里成姨娘是个寡……这要新进门的也是,这不是给我们家添晦气嘛?”
连氏见女儿竟想的是这回事,不由失笑,“你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作甚?走,跟我一块儿去你祖母那儿请安。”说完将杜显放到奶娘手中,示意她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