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鱼此时尚在鹿鸣院听陆先生讲《左传》,雁影坐在廊上,听到陆先生琅琅之声,“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执虞公。①”这是说的春秋虞国君主借道的故事,陆先生在诵读之前阿鱼已为文章做好了句读,陆先生诵读时她便跟着诵读声检查。
“可有错误?”陆先生读完问,阿鱼便上书给她看,陆先生点头,又说起注解来,“……虢虞两国,便若表里唇齿,辅车相依……一国若亡,则一国难存,故曰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阿鱼边听边做注解,等陆先生讲完就听她问道:“五姑娘若以此作策论,如何破题?”陆先生为杜家姑娘们讲课时,也常问以科举之事。
此时阿鱼也不奇怪,想了想便道:“若为科场,保守之计当以晋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破题,但是如此便是为了做官而读书了。若为百姓读书,当写我朝与辽、西夏三国,澶渊之盟已签订了多年,年年三十万银绢去往辽国,看似风平浪静,如此倒像是怕事之人花钱消灾。可如今与西夏又起战事,辽国受我朝如此善待竟然联合西夏,我朝重文轻武自然难敌,又送钱银绢无数。”
她顿了顿,看陆先生坐在上方只微笑看着她,并未开口阻拦。
她便又大胆道:“君不见,北地荒境尽饿殍,东京歌舞尽雕梁。国富,民却不富,不当如此,钱绢何来?纳税而来,夏、秋两税,田亩收一石,年年无余钱,若能不赐西夏、辽诸多钱粮,适以宽徭薄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是为人和。故西夏与辽,当视为晋国,他之不攻便似晋献公送给虞公的骏马和美玉,我朝送去的钱绢便是晋献公欲借之道,二国以我朝钱绢养了兵马,待时机又至,他焉能不攻?何不先富我朝兵马、宽徭薄赋,待民富兵强,何须年年赏赐。”
“赏赐”二字阿鱼读得有些讽刺,陆先生见她说完,抿了一口茶,笑道:“如今科考,你这么写来就是第一等被黜落的文章,好在你是个女儿家,若是男子,真叫你进了朝堂,你就是个被贬谪的命。”
阿鱼对陆先生极为敬爱,此时也笑道:“我却不恨此身为女子,若为花木兰,谁甘做庆父②。”
陆先生懂她意思,她之意为男女并非一定要分出强弱来,女子也可报国,男子若是庆父一般专横阴毒,专造国难,此等男子也不如巾帼。
陆先生看向下方这个浅笑盈盈的女孩,想起第一次讲课她就是好为大义,敢为反声,偏偏在长辈面前又乖巧得很,倒跟自己性情相投,想着又道:“若不为科举,只看宅门之中,五姑娘又有何心得?”
阿鱼想了想便答道:“若看宅门之中,我等女眷自然是为了家族,杜家跟我,便如唇齿,没了杜家的庇佑,我自然受冷,我若是言行不检,杜家声誉也会受损,此为我与家族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再看宅门之中,女子居多,只是不知规则何来,我等女子地位天生就比男子低了不少,如此看来,女子便是弱者,我们之间便似虞与虢,自然应当联合一心,何必彼此争斗。
如杜家之中,从无嫡庶之争,我义母从未苛责过家中妾室,反而善待,一是因她仁善,家中孩子无论嫡庶皆一并看待,如此便歇了下面妾室的不安之心;二是因她知晓女子尚弱,若为争宠让家中不宁,她跟妾室皆不得好。我也曾观其他家族之中嫡庶之争,甚至兄弟阋墙,此等家族何谈声名,更不要说使家族繁盛了。”
陆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当年她丈夫之所以拒了白鹿洞书院之邀来到杜家,虽有束脩丰厚之因,更因杜家家风纯良,眼前这个孩子是她看着一点点被杜家接纳的,也看着她慢慢接纳杜家,甚至亲姐入宫之后也未见她有何怨怼。
“你能如此说来,可见你已通透明达此文了。”
阿鱼闻言即刻站起来向陆先生致谢,“全赖先生教诲。”
陆先生只“嗯”了一声,便继续讲另一篇文章,等阿鱼从鹿鸣院出去之时,就见外面喜气洋洋一片,来往下人皆带着笑,笑道:“今日是发生了何事,怎么如此开心……”说着她便想到了之前连氏同她们一起写的信,“莫不是二姐姐回来了?”
雁影便拉住一个小丫鬟问了几声,才知竟是杜沅有了身孕,阿鱼抱着书惊喜道:“是今日刚得的消息?如今有几个月了?”
这小丫鬟却不清楚,只笑道:“老夫人只叫人告知全府这一喜讯,未曾多说,如今太太也在松鹤堂呢,方才几个郎君出了鹿鸣院都往松鹤堂去了,五姑娘若要知晓详情应到松鹤堂去。”
阿鱼因去藏书阁找书才晚出来了,闻言便谢过这小丫鬟,带上雁影去了松鹤堂。甫一进去就间院中也是一片喜气,未等人迎她就走进去,便见家中老小皆在此,匆忙行了礼笑道:“我却是来晚了,为了找这几本书反而错过了喜讯。”
连氏招她上前去,“本是叫人去外面接你们过来的,久等不见你人,你二哥哥说你出来看见丫鬟婆子们高兴的样子定会被引着往松鹤堂来,果真就来了。”
阿鱼将抱着的几本书放在一边案上,挨着杜杙在连氏左侧坐了下来,“二姐姐如今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老夫人便叫人把信递给她,她展开来看,一边连氏又想跟着看一遍,阿鱼遂向她凑近,将信展开放在二人之间,看完后阿鱼感慨道:“我还记得初见二姐姐时她不过玲珑姑娘,如今都要做母亲了。”
老夫人闻言笑道:“如何不是,你们几个俱都大了,也都是要成亲的了,好在还有四郎五郎两个,能长绕膝下。”
阿鱼跟杜杙闻言羞臊不已,杜杙嗔了阿鱼一眼,怪她引起话题,便想将话题引开,接道:“不知下次再见二姐姐是什么时候,女子怀胎十月,又要育儿,莫不要三五年都见不到罢!”
连氏跟老夫人闻言也惆怅起来,连氏叹道:“这就是生了女儿的不好,一朝离家多年不回,我恨不得你们都是男儿,光娶别人家的女儿。”
老夫人失笑,对几个孩子调侃道:“你母亲这是己所不欲,便施于人,自己家的舍不得,叫别人家去伤心。”
连氏看诸人都笑,便对杜杙跟阿鱼道:“你们两个,我便只在东京城中找,还是离得近好,原先咱们家住吴县,你外祖家在长洲县,个把时辰就能到,如今又都在东京,来往才是方便,我再不欲你们远嫁了去,已有两个女儿皆难见到一面,养女何苦?”
这话叫阿鱼不免伤感,那另一个难见到的,不正是说的灵雨?她却不叫自己伤心多久,摇摇连氏的肩道:“二姐姐来不了,我们便去看她,东京多少人南下去玩呢,咱们得空了也去。”
连氏跟老夫人又才高兴几分,又谈起杜沅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春秋时期,晋国的近邻有虢、虞两个小国,晋国想都吞并掉,计划先打虢国,但是要经过虞国,晋国就向虞国借道,虞国不仅借道,还出兵相助晋国,没想到晋国灭虢国之后又灭了虞国,大概就这么个故事。
②庆父:春秋时期鲁国贵族,鲁庄公的弟弟,先后杀了两个国君,让鲁国内乱不休,成语“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就是从此而来。
第61章
岁岁落大雪,片片皆不同,不过白覆万户,处处添了霜霁色。
应天书院正处繁华闹市,一场雪来为城中增了暮寒,又是冬至,时人尤爱此节,以至于有肥冬瘦年的说法.
连怀衍等人正聚在安秉舟租赁的屋中,绿蚁新醅,红泥小炉,自在观雪好不畅快。
此时五鼓已填于九街,城中车马熙攘,诸多妇人小儿皆穿戴华丽,挎了蓝子前往岳祠、城隍诸庙烧香。
安秉舟租这小屋不过就在书院不远处,不过两间屋子一间正堂,正堂简陋不堪,只有两边板子挡着,中空如廊,平日也冷,若是烧了炉子围坐赏雪倒是好所在。
简夷披了斗篷从霏霏落雪中走进堂中来,几步挤到火炉边,口中念道:“先生不过歇半日,你们也要出来躲闲。”
顾隽被他挤到一边,身上又沾了几朵雪花,笑道:“我倒是想在书院中赏雪,那群小孩却是处处拢了雪堆要打架,还是秉舟这里舒适。”
简夷身上暖和了些,便要取下斗篷来,今日几人皆未带书童过来,他便喊道:“扬波,烦请来将我这斗篷烤干。”
连怀衍闻言笑道:“有伞偏不打来,扬波可不是你的丫鬟,你指使她可付了工钱?”
此时扬波闻声也从屋中走了出来,“还是连郎君说话在理,简郎君往后指使我,可得付我工钱。”口上虽如此,手上动作却快,接了斗篷放到一边的火堆旁,支了两个架子将斗篷搭了上去。
“这有何难,这月叫秉舟多发你一份月例便是。”简夷拖了一张蒲团来火炉边坐下,坐定后看向安秉舟,“你家郎君回回都用我的墨,早欠我无数银子了,叫他替我多出一份工钱就是。”
安秉舟闻言停下手中的笔,笑着拿橘子扔向他,“你又用了我多少纸,我还未曾向你讨要呢。”
简夷反接住橘子剥开来,一分为二,放了一半进眼前的酒碗中,一半塞入口中,对扬波道:“扬波,你主子不认账,我看还是把你抵给我算了,去我夫人跟前为她伺候针线,将来我给你寻门好亲事,免得你受没良心的主人欺压,日日为他洗衣做饭。”
扬波闻言也不羞臊,边烤斗篷边玩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家郎君脑子里竟是圣贤书,我伺候他早就厌烦了。”
一边一直吃着枣子的顾安顿时就笑了出来,看向安秉舟调侃道:“秉舟啊秉舟,你家的丫头都懒得伺候你了,你还写得下去呢!”
安秉舟笔却未停,还跪坐在案前,“我这信可是替她写的,等写好了她多的是求我之处。”
扬波这时才讨好道:“郎君莫怪,先前是我失言了。”
连怀衍也来得晚,并不知安秉舟在写什么,他向来不爱打听别家之事,听二人说话也只是微笑,不曾多言,只当那是扬波写回家的家书。
简夷却道:“扬波,一封书信罢了,又不是非要托他,我也能写,不要怕,你只管大胆指摘你这主子的不是。”
“这你可做不到。”安秉舟写完将纸晾在桌上,转身去外面的清池中洗笔和砚台,却天寒冰冻,池面已经凝上冰,扬波便几步走出去,拿了一旁石锄敲碎冰块,接过安秉舟手中的东西蹲下清洗,叫安秉舟回去烤火。
简夷见此又是愤愤,“怎么我家的书童就不曾这般懂事。”
安秉舟也坐到火炉边来,边饮酒便道:“往常也没有这般懂事,今日有事求我才这么殷勤呢!”
扬波几下洗好了笔和砚台,放下东西擦干手就拿起书信来看,她自从到安家之后也学了认字,只是字写不好,才求了安秉舟写。
只见她仔细看完了信,喜道:“郎君记性真好,我说一遍你就全记住了。”
安秉舟笑而不语,简夷便取笑扬波,“你家郎君神童之名你也不是头一次听说,奉承了他也不给你涨月钱。”
连怀衍听得有趣,“延思怎么老惦记扬波的工钱,莫不是嫂夫人克扣了你这月的花用心中不平?”未料真被他言中,简夷脸上不由讪讪,其余人见他这样纷纷取笑。
一边扬波看完信便将它折好放进信封中,转身进屋去披了件斗篷,拿上伞出来道:“郎君们自便,我出去一趟。”
顾隽看外面大雪飞扬,问道:“外头车马嬉喧,又下了这么大的雪,你若是真要出去,不如买上几斤金橘、再打一斤黄柑酒回来。”听他前一句众人还以为他关心扬波,未料后一句就她买了酒果回来,皆失笑不能语。
扬波也扭头看他,娇笑道:“我还当顾郎君是担忧我呢,回来路上我若见着了便买回来,若是没有郎君们就指着堂内现有的吃罢!”说完就撑伞走了出去。
简夷慢慢止住笑问道:“这丫头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非要这大雪天的出去。”
安秉舟笑着将案上的信收好才道:“杜家五姑娘后日的及笄礼,我们幼时一同长大,她早几日就绣了些荷包手帕要包了送去,你们来之前她又央我替她写一封信,此时出去是要买个好看的匣子来装这些东西。”
简夷闻言点点头,连怀衍在一边听着却是眉梢微动,问道:“五表妹是后日的生辰么?”
不待安秉舟回答顾家兄弟就笑道:“你自家表妹的生日倒不如外人记得清楚。”
连怀衍忙答是他的疏忽,实则是他在杜家住那几年确实未曾受邀参加过阿鱼的生辰宴,想到她的性格也释然起来,她向来不爱张扬,只怕通常都是跟姐妹们吃几口酒罢了。
安秉舟也诧异道:“怀衍兄也在杜家住了几年,便是男女之间需要避嫌,想来也不至于不知道她生辰,确实疏忽了。我跟扬波隔了这么几年都记得她的生辰,扬波更是一到冬至前后就会念叨,你身为她表兄,确实该罚。”说着就转身将信拿来眼前,“就罚你为我们送礼回去,我终究是外男,多有不妥,我还记得杜二夫人的说法,你跟杜家姑娘之间便如同亲兄妹,由你送去比我送去更为妥当。”
连怀衍自然应下,本要将信接来,安秉舟又收回去,“等扬波回来,用匣子装了你再叫人去送。”
过了近一个时辰扬波才披着风雪回来,手上抱了只匣子,冬至日短,此时天将黑去堂中几人竟然还未散,扬波惊奇道:“郎君们怎么还不回书院中去,天都要黑了。”
再一看,几人皆带了醉意,顾氏兄弟二人最稀奇,坐在一边捧着枣子啃,脚下是一堆的枣核,也不跟另外几人说话。
连怀衍心中挂着事不曾喝多,看见扬波回来笑道:“正是在此等你,快将你的贺礼信件放进匣子里装好,我明早便叫人送去杜府,快马不过半日功夫就到,刚好来得及。”
扬波一想他送回去确实合适许多,便解了斗篷进屋去,用一条丝帕将两个荷包、三条手帕包起来放进匣子中,又出去拿了信来放进去,看到安秉舟微醺靠在案上,俯身推他几下,“郎君,你的贺礼放在了何处?”
安秉舟闻言晃了晃头,怔愣着想了片刻才道:“哦,贺礼,在我屋中,我去取来。”说着就要晃晃悠悠站起来,扬波急忙扶他,搀着他进了屋,便见他在窗前翻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