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应天书院的举子跟白鹿洞书院的举子碰上了。”那摊主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兴奋道:“前头几个骑驴的先生撞上了,后头那群举子又谁都不肯让路,在这堵了好一会儿了。”
杜徽闻言想到连怀衍,向摊主致谢后就撑着寇然的肩往上跳了几下,却看不清,又站到一边堆着的石头上去,一望果见诸多举子,多戴幞头帽,老少皆有,虽说是两个书院,也未见明显服饰区分,只有几个年轻人彼此不服地看向对方。
他又在人群中找了一遍才看见了连怀衍,正同几个年轻举子在一个中年文士身边商量着什么,一会儿便见那中年文士叫身边几个学生去人群中传话,这下便能看出哪些是应天书院的了。
只见在几人传完话后,便有数十举子向后退了一步,作揖请对方先过,白鹿洞书院几个带头的先生虽面露异色,还是命学生也给对方行了一揖才走出街口,围观百姓见此不由觉得败兴,纷纷道无趣,街道司的也赶了过来,将百姓们驱散,应天书院的举子们又向街道司的道谢后才离开。
杜徽站在路边,等到连怀衍等人走过来之后便喊了他们,连怀衍几人走向他,“竟如此碰巧。”
“我刚从礼部回来,正要归家,几个兄长也是要去礼部?”杜徽问道。
连怀衍看同窗们皆要走远,便匆匆道:“正是,待在礼部登名之后我等才可各自归家,此时不好多说,我们先过去了,之后再叙。”
杜徽自然点头应下,看他们走远后才带了寇然回去,甫一进府就见内院中人群来往众多,刘大郎又在指挥人搬箱子,遂问何事如此热闹,“是二姑爷来了,四爷刚出门不久二姑爷就到了,现下正在松鹤堂说话呢!”
杜徽对陈允之印象不深,说起来也只见过两面,但礼节为重还是匆匆去了松鹤堂见过,进院便见阿鱼跟杜杙坐在廊上煮茶,“四姐姐跟五妹妹怎么在外面?”
阿鱼坐在一方小几上,手撑着下巴,听到问话抬头笑道:“三哥哥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在这儿煮茶呢。”她面前一方红炉,上头正有一只壶在沸腾。
杜徽恍然点点头,正要进去又听杜杙语气里带了几分嫌弃道:“里头除了二表哥,还有沈家的。”
他这才明白过来,调整了心绪走进去,便见老夫人跟老太爷坐在上方,连氏身边正是陈允之,沈太太跟沈瑶也在一边坐着,只是神情拘谨,似害怕一般。
杜徽因沈忱之故对沈家也没什么好感,向长辈们行礼之后又看向陈允之,“见过二姐夫。”问候完才淡淡对沈家母女问了好。
陈允之看他对沈家母女的态度微微皱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同他交谈,“方才听闻三弟是去了礼部,可是已经登了名姓籍贯?”
“正是,今日人多,二姐夫今日刚到,明日再去也可。”“多谢三弟提醒。”
杜徽在连氏另一边坐下,见陈允之不再说话就跟几个长辈说起来路上遇见连怀衍之事,“今日方知何为书院气派,两家书院就是起了冲突也不曾有何过分之举。”
老太爷笑道:“这是自然,文人怎可动武,我还记得我刚进翰林院之时,跟严涞因为抢待漏院外面的炊饼,彼此记恨,互相写诗文骂了十几年,还是我被贬之后,山高水远,我写了送回东京来颇要废一番功夫,这才作罢。”
堂中诸人闻言莫不失笑,老夫人揩掉眼角笑出的泪珠,看向陈允之道:“他们那辈人就是爱记仇得很,你们现在可不一样,他表兄还没有见过,等哪日他登门了你们二人见上一面,定是投契的。”
陈允之忙站起来道:“有祖母此话,定要跟表兄见上一面。”
他们说着话,沈瑶跟沈太太却心里不是滋味,不知道老太爷说的写诗骂人是否是讽刺自己,坐立难安又舍不得离开,好不容易才跟着陈允之进了杜府,哪里肯轻易就走。
如今沈家众人心中皆惴惴不安,沈父还好好在太常寺宗正的位置上待着,但是不知道杜家跟连家什么时候会突然发难,且被沈忱伤了的阿鱼亲姐已成了皇妃,他们一家如今过得也是战战兢兢。
一会儿阿鱼跟杜杙端了茶进来,杜杙在给杜家母女上茶的时候只冷冷一句:“沈太太沈姑娘喝茶。”
这又叫陈允之眼中划过异色,他是在码头上碰见的沈家母女,因不曾让人提前通知杜府,他便想问路过来,未料沈家母女听见之后主动上来说她们是杜老夫人的娘家人,可为他带路,又叫他莫租马车了,直接坐她们的车就是。
在他眼中,这沈家母女倒是可怜得很,因兄长之失就被杜家迁怒,又听沈瑶哭诉杜家几个姑娘皆娇纵,仗着家中地位常瞧不起她,一时间联想到妻子,他父母话语间便常流露出陈家需靠杜家提携之意,加上杜沅脾气也娇,受不得委屈,心中更信了几分。
到了杜家之后果见如此,便是杜家下人对沈家母女都没有几分好脸色,到现在体会得又更深了,他本是个骄傲之人,与杜沅刚新婚时也是夫妻感情甚好,只是父母对妻子的态度总让他不适,话语之间句句皆是往后有亲家在,保他仕途坦荡,叫他如何不生埋怨。
就在此时又闻沈瑶一身惊叫,陈允之忙看过去,就见她身上被茶水泼湿,阿鱼跟杜杙二人皆在她身边,杜杙的手还保持着前伸的姿态,旁人看来此景便像杜杙故意将茶水泼到沈瑶身上,老夫人在上方见了也斥道:“四丫头,这是怎么了?”
语意不免有责怪她无理之意,杜杙错愕看了沈瑶一眼,还不曾回话就见ta垂泪道:“无碍的姑祖母,四姑娘只是手滑了。”
杜杙一时间气上心头,这茶分明已经到了沈瑶手中,正欲辩解就见阿鱼对她摇摇头,杜杙顿时反应过来,扑到连氏膝上哭了起来,“太太,我不是故意的,是沈姑娘突然问我二姐姐怎么没来,我手上才没端稳,我只是想我太久没有见到二姐姐了,我这就向沈姑娘道歉……”“太太,我在后面看得清楚,四姐姐是在沈姑娘问话之后手上才不稳的。”阿鱼并未过去,却蹲在沈瑶身边拿着丝帕为她擦起裙子上的水渍来,心疼道:“幸好我跟四姐姐是等茶稍凉了些才端进来的,不然烫伤了沈姑娘可怎么办。”
眼见水渍范围颇大,阿鱼又站起来向老夫人道:“祖母,沈姑娘这裙子湿了,我带她去我院里换一条来。”
几位长辈见她姐妹二人这番行事也不算错,陈允之此时也疑惑起来,看阿鱼行事又不像沈瑶口中的样子,又见阿鱼去牵起了沈瑶的手,沈太太一时神情紧张起来,沈瑶也连忙推拒,“不用了五姑娘。”“怎么就不用了,如今春风寒凉,得了风寒就不好了。”阿鱼坚持要她去。
老夫人虽对娘家人没什么好感了,还是说道:“莫要推辞了,快去吧。”
沈太太还想讨好老夫人,便叫女儿跟着阿鱼离开,阿鱼便亲切地牵了她的手走出去,沈瑶心中却有些畏惧,她想起之前探视兄长之时兄长说的话,杜家五姑娘就是个面甜心恶的,连自伤都敢,一时间只敢任由阿鱼牵住自己。
阿鱼感受到手上传来的颤抖,看身边只有雁影跟沈瑶的两个丫鬟,便疾步拉着沈瑶走得远了些,雁影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将沈家两个丫鬟挡在后面。
沈瑶骤然被拉远还不知所措,就听耳边传来淡淡一句“沈姑娘,你要做什么我尚且还不清楚,等我弄清楚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沈瑶瞪大眼睛挣开她的手,吼道:“我才没有。”
阿鱼也收了笑,看了看四周,关切地问道:“沈姑娘这是怎么了?我知道四姐姐不慎湿了你的裙子你心头有火,可是四姐姐已经道歉了呀!”
沈瑶被她表情变换弄得迷糊不清,阿鱼又牵上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了归云轩中,文姨娘见有人来还欲相迎,人影都未见到,只看到阿鱼匆匆推了一个人进屋,外头是雁影跟两个没见过的丫鬟。
雁影见她看来笑道:“姨娘进屋去忙吧!姑娘回来拿件衣裳,一会儿就回松鹤堂了。”
文姨娘心头虽有疑惑但是也不曾多问,朝那两个不认识的丫鬟笑笑就回屋了。
沈家两个丫鬟还想进去叫雁影拦在了外面,“我家姑娘还会吃人不成?两位妹妹就在外等候,我家姑娘屋子里贵重物件多,丢了碰了谁都担待不起,我都不常进去的。”
她二人对视一眼,心中虽不放心,但是也不敢贸闯,只好在外等候。
第64章
“沈姑娘就换这条吧,我刚做的还不曾穿过。”阿鱼从箱子里翻了条素青百迭裙出来,递给了屏风后的沈瑶,看她接过去之后便在桌子前坐下,缓缓道:“沈姑娘,你好生奇怪啊,那茶我四姐姐分明已经递到了你的手上,你自己端不稳,还要说我四姐姐不是故意的,你这举动不会就是为了讹我一条裙子吧!”
沈瑶在屏风后解着衣裳,听了她的话心中慌乱,讪讪回道:“五姑娘说笑了,一条裙子而已,我当时或许是看错了,才口误说了四姑娘。”
阿鱼在外“嗯”了一声,又道:“也是,一条裙子而已,那我猜猜你是为了什么。”
她声音里含着笑,“你们早就叫杜家拒之门外了,今天跟着我二姐夫才得以进来,松鹤堂里杜家的人都清楚你沈家是个什么样的,你就是给自己泼了一瓢热油,我们家的人也不会因为怜悯重新跟你家交好,奇怪,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瑶在屏风后面听得害怕,这个五姑娘怎么是个如此恶人,也不敢跟她说话,想赶紧换了裙子出去。
又听得一声讽刺轻笑:“沈姑娘,我在吴县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不是聪明人,没你兄长半分心计,未曾想现在倒是聪明了几分,知道另辟蹊跷装可怜了,我猜你现在的打算是不是要借我二姐夫来败坏杜家名声?能怎么败坏呢?我看你镇日装可怜博他同情莫不是要给我二姐夫做小吧!这可不好,你这样人家只会说男子风流,你却没个好名声,于杜家也是无碍的,你看,没你哥哥在你都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沈瑶终究是被宠惯了的,本就撑得难受,又见她竟完全不想遮掩,如此直白,低声回道:“五姑娘不要得意得太早,我哥哥说,是你诬陷他的,终有一日真相大白,你杜家经营的声名都将沦为骂名。”
阿鱼这才开怀笑了出来,看着屏风后面的人影道:“诬陷?诬陷是他没做过的事我说他做了,你敢肯定他跟赵越之间真就清清白白?他在严家对我跟我四姐姐没有起歹心?”
沈瑶却不敢肯定,沈忱向来主意大,遇到事情从不跟家中商量,而赵越,确有那般癖好,可是……
“沈姑娘,你哥哥流放之前莫非是要你为他报仇?”
她的思绪被打乱,又听阿鱼道:“唉,你哥哥可真是自私之人,证据确凿的罪名还想如何?要连累你全家么?你父亲官职低微,杜家可从不曾因你哥哥的事就欺压于他,你哥哥若要你报仇,能怎么报呢?你外祖家都无人为官了,安平郡王府如今也自顾不暇,你父亲又只有你哥哥跟你这一双儿女,我若是你,不如找个上门女婿,往后自己继承了家业,丈夫儿女都得听你使唤,这样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找上我家来?还缠上了我二姐夫。”
沈瑶此时已经换好了衣裳,却不敢走出来,听到最后一句时吓了一跳,她此时才惊觉杜家五姑娘竟如此骇人,踌躇之间就见人走了过来,阿鱼笑着拉过她的手,“沈姑娘换好了就走吧,换下那条裙子我叫雁影给你包上。”
沈瑶此时却心乱如麻,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如此想着便问了出来。
阿鱼闻声侧头疑惑道:“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呀,只要你不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说完阿鱼就叫了雁影进来,让她包了裙子递给沈家的丫鬟。
她又轻声在沈瑶耳边道:“你换下这条裙子,我若是不让雁影拿回去,你是不是就忘记了?”说着她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就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你哥哥还盼望你对杜家下手,我说他自私果然没错。”
沈瑶不明白她意思,但是心中已经生了恐惧,阿鱼见她看向自己便轻声道:“女儿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扔呢?我写来讽刺你的诗,你家都可以说成是我送给你哥哥的定情信物,何况是女儿家的衣物,我若是像你哥哥那样恶毒,就把这裙子扔到你家外院杂役的屋中,再拿钱收买他,说他跟你有情,此举他既得了钱财也得了娇妻,甚至还能得到你沈家的家产,这样的买卖我不信没人肯做。”
沈瑶已经听得不寒而栗,惶恐看向阿鱼,看到她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又见她薄唇轻启,“但是我没有这样做,这就是我跟你哥哥不一样的地方了,我不会去害无辜之人,所以你要是做了什么,你就不无辜了,你猜到时候我会做什么。”
沈瑶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沈家两个丫鬟急忙上前来护着她,雁影此时已经包好了裙子,也走过来,将裙子递到一个丫鬟手上,笑道:“两位妹妹这是做什么,我家姑娘跟沈姑娘说几句话罢了。”
阿鱼也跟着雁影笑起来,又看向沈瑶道:“沈姑娘懂我意思了吗?”
她怔愣着点点头,阿鱼才满意道:“这就对了,所以你在我二姐夫那里说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让他看见我四姐姐跟你说话就皱眉。”
沈瑶却不敢说话,她便叹道:“算了,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姐姐如今正受圣宠,让她去问问太常宗正能不能卜出来,到……”
“我什么都没说,是他,他说沅姐姐在他家蛮横霸道,让公婆都要看她脸色。”沈瑶听她提到父亲就怕了,又不敢说自己添油加醋讲了许多杜家的坏话,便将在马车上陈允之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说来。
阿鱼恍然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带上她回了松鹤堂。
杜丘此时也来了堂中,见到沈瑶时也没什么好脸色,还是站起来向她行了礼,沈太太看女儿回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担心问道:“怎么这副神情?”
阿鱼坐在连氏膝前的墩子上,不动声色向陈允之看去,见他竟也关切看向沈瑶,便笑道:“方才跟沈姑娘走到荷塘边,我说起在吴县泛舟时我不慎落水过,沈姑娘心疼我,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沈瑶听到她的话才反应过来,笑道:“是,想到便心惊呢,好在五姑娘如今无事了。”
沈太太这才放心下来,又忍不住去看老夫人的脸色,见她未曾多看自己一眼不由失落至极。
杜丘看到阿鱼进来就十分兴奋,等无人说话了就凑到她身边来,“五妹妹,我得了一套印章,各色花鸟虫鱼都有,只要搭着印在纸上就能成一幅画了,本想带四姐姐跟三弟去玩的,他两个都嫌我这个登不得大雅之堂,你肯定不会嫌我,明日我带你跟四弟五弟去听涛小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