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兴当然知道今日殿前司的许大人来了,他心下一凛,连忙揣好了那块木牌,往外走去。
许之诲今日不用驻守,是坐在东侧的看台上的。
燕远是他的好友,他当然也为如今的形势捏了一把汗。
没想到正在最焦灼的时候,王公公竟是特意找到他这里来。
王德兴知道圣上扔这牌子给他就意味着此事不宜声张,于是也不待许之诲行什么礼,以宽袍广袖将那木牌掩藏了,交到许之诲手中后,自己则转身就走。
许之诲眼中闪露疑惑,待得低头去看那块木牌时,竟见上头赫然是两个刻好的大字——“备战”。
许之诲只觉得嗡的一下,头皮发麻,心脏猛跳。
“备战”,仅仅两个字,他却一下明白了那日圣上让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圣上虽同意了燕少将军和胡狄人比武,可也防着胡狄人耍手段呢,而他,便是那防备之中的一环。
倘若胡狄人真的使什么阴谋诡计,令燕远无法应战,那他作为金鳞卫之中的一把利剑,便要接替燕远出战。
那胡狄人钻了自己话里的空子,圣上又何尝没利用这个破绽呢?
若燕远赢了,自然皆大欢喜,甚至圣上可能顺水推舟,直接定下驸马人选;可若燕远出了意外,有他在,大乾亦不会输。
那些胡狄人压根没有跟他交手过,对他的战术一概不知,他占据天时地利,焉有再输的道理?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无论燕远还是淳于鹰,都早已在圣上的谋划之中。偏巧这种安排顺势而为润物无声,只怕此刻场上的两人还根本不知道呢!
许之诲不觉间竟已出了满手心的冷汗。
他身为金鳞卫,与圣上接触甚多,可还从没有哪一次觉得这个帝王像如此精明得可怕。
他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哪怕真的出了意外,真的让淳于鹰赢了,那圣上也有另外的计划,能保两位公主不必远嫁胡狄。
许之诲朝那边乾嘉帝所在的看台看了一眼,但见那帝王脸上平静无波,只是默默注视着校场上的二人。
许之诲攥紧了那块木牌,站起身来,带着自己的剑离开了看台。
此刻的场上,体力差距的表现已经越来越明显。
若非燕远思维灵活战术多变,只怕早已僵持不下了。
淳于鹰渐渐转变了打法,从拖延之中蕴出进攻的机会来,燕远且打且退,连他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力气跟不上了。
“燕远……”林悠的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她已经顾不得输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冥冥中觉得,淳于鹰似乎另有图谋,他的剑招里分明好像有杀意。
她突然想,假如淳于鹰不是为了比试,就是为了取燕远的性命呢?
“燕少将军不愧为天风营的副将,能撑这么久实属不易了。”淳于鹰冷笑。
燕远挥枪挡下他一剑:“怎么?现在终于有空说几句废话了吗?”
“燕少将军不要负隅顽抗了,再打下去,对你没有好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这些话对我没有用,有本事就说点新鲜的!”燕远说着,枪尖朝着淳于鹰便刺了过去。
淳于鹰勒马侧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姿势从燕远的银枪之下溜过,而后宝剑划出满月之姿,竟是从燕远身后而来。
燕远的体力到底已经到了某个几乎极限的地方,他的动作只不过慢了一瞬,那剑锋便擦着他的后肩而过,正正好擦过轻便银甲未能遮罩的胳膊的位置。
看台上的人虽看不清具体是怎样的过程,但燕远被剑所伤他们确实能看到的。
这一下,整个看台上彻底炸开了锅。
林谦当即朝着胡狄使臣质问:“比试就比试,怎还恶意伤人?你们胡狄人安的什么心!”
那胡狄使臣皮笑肉不笑:“二皇子殿下莫要激动,我们王子说过,既是比武,生死有命,这些小伤实属……”
可惜那使臣话还没说完,直接一杯茶水照着他脸就泼了过来。
那使臣惊呆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林谦哼哼一笑:“既是观看比武,难免情绪激动,我不过是随手扔个茶杯而已,不小心泼在了使臣脸上,实属正常,不是吗?”
“你,你们!”那使臣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而想向乾嘉帝告状。
可乾嘉帝视线始终在场上,竟是好像完全没看到他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失态一般。
大皇子林谚礼貌笑道:“使臣莫要动怒,不如先去换件干净衣裳吧。”说着还贴心地吩咐了一个小太监陪着去。
那使臣有气没地撒,跺着脚走了。
校场边缘,许之诲已牵着马站在了看台的阴影里。
淳于鹰的招式之中并非完全是在比试,许之诲能看得出来,所以他已准备好了,一旦出现意外,不管什么公正不公正,先保证燕远无恙才是关键。
燕远勒马回身,挥枪挡开淳于鹰另一剑,这才低头很快地看了一眼伤口,流了些血,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恐怕又要惹悠儿担心了。
他攥紧了银枪,咬牙再次突上。
淳于鹰执剑从另一边绕开,两人策马在校场上且行且战。
“燕远,你还要执迷不悟吗?本王可说过,校场之上生死有命,难道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燕远横枪拦向淳于鹰脸前:“有本事你来取了我的命!”
淳于鹰目光微变,这燕远分明体力到了极限,还受了伤,竟仍能挥出这般枪法。
他不免打起十二分的注意,手中的剑也更快更多变。
林悠已然站起身来,她眼看着燕远受了伤,却因离得远,也不知他伤得重不重,不免倍觉揪心,哪里还坐得住?
她恨不得上场去阻止了这场战斗,可她一想到燕远的承诺便又不忍拦着他。
这傻子还想骗她没和胡狄人打赌,若不是父皇下令比试地点在北山行宫,又特召她与林思随行,只怕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要跟淳于鹰打一架呢。
明明做了那么多,却什么都不肯说,真是傻子,傻子!
燕远真的感觉到很累了,他的胳膊像是灌注了千斤的重量,连抬起来都要用比平时更大的力气。
可他凭着多变的枪法,仍能不断抵抗淳于鹰的攻击。
终于,淳于鹰忍无可忍了,他瞅准时机,探身而出,想要一剑结束了这场比试。
燕远虽已近力竭,可大脑的反应却仍旧很快,他看到那剑锋的一刹便已明白了淳于鹰想要做什么。
若是他尚有余力的时候,淳于鹰这样贸然的一剑,他几乎可以毫发无伤的避过,可此时他的枪法多少有了偏移,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竟是一瞬闪过当日大雨之中他见到悠儿时的场景。
也就是那一瞬,他已变换了银枪的招式,决定以玉石俱焚之法破解淳于鹰的进攻。
看台上的展墨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燕家的枪法,别人兴许不认识,可他一看那出招的方向姿势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下一刻,燕远的枪杆直接落在了淳于鹰的腰上,两人同时从马上跌落下去。
淳于鹰压根没想到会这样,是以他摔落下马时也不如燕远准备充分,燕远在地上滚了一圈很快站起来,他却摔到了胳膊,一手的手腕大约有些扭伤。
“淳于鹰!你永远别想打乐阳的主意!”燕远执枪起身,银枪的枪尖在已然要沉没入远山的夕阳余晖里划过半道刺目的弧度。
他好像是下了马又突然恢复了力气似的,那银枪看起来毫无章法,只是不断攻击着淳于鹰。
淳于鹰本来站起来就晚了一步,如今接连应战,根本腾不出手进攻。
他惊呆了,他根本没想到燕远就跟突然发疯了似的,竟然将那银枪越使越快。
众人见到两人摔下马还为燕少将军捏了把汗,却没想到下一瞬,竟然就见原本处于下风的燕少将军换了个人似的,竟把淳于鹰打得连连后退。
当!当!当!
只听清脆的三声几乎要连在一起的脆响,看台上目瞪口呆的众人根本没有看请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那胡狄王子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而燕远的枪尖赫然停在了离他眉心不过两指距离的地方。
第51章 吃糖 他赢得堂堂正正!
校场中一片安静, 唯有暮色里风吹旌旗猎猎作响。
淳于鹰视线聚焦于近在咫尺的银枪之上,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过片刻之间形势就急转直下。
明明他的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明明燕远早就体力不支, 为什么下了马,一切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燕远脸色已有些苍白,可他却仍执枪对着淳于鹰。
“认输吧, 淳于鹰。”
他缓缓吐出六个字来,每一字都坚定得不容置疑。
看台上, 响起“啪啪”几声, 那是乾嘉帝在为大乾的少将军鼓掌。
王德兴一个激灵猛然回了神, 一巴掌拍在旁边小太监的身上, 那小太监赶忙当一声敲响铜锣。
“燕少将军, 胜!”
随着这一声,安静的看台才顿时爆发出热烈的鼓掌欢呼之声。
林谦兴奋地冲到了看台边, 跳起来朝燕远呐喊。许之诲则终于松开了紧攥着剑柄的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林悠几乎要哭出来, 燕远赢了,他赢了两个人, 他赢得堂堂正正!
北山行宫的宫人连忙跑上校场, 分别到淳于鹰和燕远身边,燕远这才收枪, 转身面向乾嘉帝的方向。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只是还不待乾嘉帝说什么, 便已一头栽倒在地上。
“燕远!”
*
燕远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被送回了屋子里,正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外头日光照进来, 瞧着应当不是很早了。
他习惯性地动了动手脚,都没问题,只是也许昨天伤到的地方还有些疼,不过和之前有回醒来胳膊腿都动不了相比,这伤着实算不得什么。
屋子的门被人推开,继而便听见姑娘说话的声音:“他醒来定是要饿的,你且将粥温上,这药也不能落下,免得一会凉……”
少女的话音戛然而止,顿了一下,方才惊讶地道:“你醒了!”
燕远朝她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这些事展墨做就行,怎么能劳动你?”
“他懂什么?况且……”林悠想起昨日夜里发生的事,欲言又止,便干脆拿过食盒来,“既醒了,我给你备了洗漱用的东西,你洗过脸,先吃饭吧。”
燕远见她表情有些奇怪,便问:“况且什么?昨日,我应该赢了吧?”
“赢了赢了,你燕少将军出马,哪里有不赢的?”林悠抬手将一块巾帕塞进燕远的怀里。
燕远好容易才撑着坐起来,瞧见她竟好像是生气模样,不免求救地看向青溪。
青溪可什么都不敢说,只当没看见,拿了一应洗漱用的物件麻利地在燕远面前摆开。
燕远心有余悸地洗了脸漱了口,端端正正地在床上坐好了,这才偷偷去看林悠的表情。
林悠端着粥碗坐到他对面:“先要喝了粥,再喝药。”
“我这伤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不用喝药。”燕远讪讪地笑笑。
林悠盛了一勺粥吹了吹,强行喂进他嘴里:“必须要喝,太医说了,刀剑所伤最容易破伤风,需得按时喝药,一点都不能少。”
“苦……”燕远脸上五官都要拧成一团。
林悠一勺一勺喂他喝着粥:“苦也得喝,给你备了蜜饯,也备了蜂蜜制成的糖块,若你把药都喝了,就赏你一块吃。”
“公主殿下,就赏一块啊……”
“怎么?你要教我做事不成?”
燕远立马道:“不敢不敢。只是悠儿,你方才想说的是什么事啊,是不是昨日我赢了淳于鹰后,他又提什么破条件了?”
他想到这一下急了:“他说什么你都别听!我一定会想办法摆平的,你信了他的话就是着了他的道,你……”
林悠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燕远话音一顿,总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傻子。
“悠儿,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一定把药都喝了!”
那一碗粥喝得差不多了,林悠换了药碗:“这可是你说的,我若告诉你,你把药都喝了。”
燕远自己把药抢过来:“我现在就喝,你说。”
林悠垂下眼帘,想到昨日的事情,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心神才道:“昨日你赢了淳于鹰,父皇自然搬出你二人的赌约来,有赌约在先,那淳于鹰也没有理由再否认,他自然也没法再与大乾和亲,只不过互市的条款又有了两处修改,父皇那里倒也能接受。只是……”
她顿了一下,抬起视线看向燕远,只是燕远那一碗药还没喝完,正在咕咚咕咚地咽。
林悠接着道:“只是也因为那个赌约,胡狄人和定国公为首的几人都认为论理你赢了,你就该是驸马,父皇虽未明说,可那意思,却是默认了……”
林悠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饶是她早已想好了解决的方法,可此时面对燕远,还是止不住地脸颊发烫。
“所以……”林悠悄悄抬眼看向燕远,这一下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却见燕远正喝完了那碗药,鼓着脸颊不敢咽下去,呆愣愣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半晌,才听他“咕”一声,把那一大口的药都吞了下去,苦得直吸气。
“有,有糖……”林悠拿过一块纸包着的糖来,伸手递到他面前。
燕远却是根本来不及吃,他冷静了一下,方连忙问:“你刚,刚刚说什么?圣上……”
林悠一下反应过来,连忙道:“父皇虽没否认,但你放心,我今日就会向父皇禀明,你,你去北疆一事,定然不会被影响到的。”
这回燕远又愣住了,悠儿她……
“你,你去向圣上禀明了,圣上便能收回成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