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这帐内都是些大老粗的武将,且一心都在胡狄人的事上,也没人注意他一瞬闪过的不自然。
其中脾气最火爆的要数宋时运宋都尉,他一听燕远还不知道此事,忙激动得起身朝燕远前前后后说了一通。连说带骂,燕远认真地听了半天,才终于把事听明白了。
原是今日白天,因为胡狄要派使臣来大乾的信送到了京城,是以那早先就矛盾重重的主战派和主和派,又打起来了。
其中吵得最凶的要数定国公罗向全和忠勇侯顾摧。
定国公力主议和,说胡狄诚心来朝,唯有和谈方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忠勇侯却力挺征战,他也很有理由,胡狄本是外族,又是蛮人,若是不打服了,谁知道他们是真议和还是假议和?
两边各有不少大臣支持,因为这个事,吵得圣上都不得不出面叫停。
若是他们自己吵就算了,天风营这些武将也懒得与那些文官打口水仗,可他们吵到兴起,偏把天风营给点出来了。
京中驻守的士兵,有禁军,有巡城司,可唯有天风营是可以出城抵御外敌的。
那几个文官吵不出结果,便要请天风营出来说,这胡狄到底能不能打,该不该打。
天风营一伙武将,哪里说得过那些文人?不过就是说了个天风营誓死守卫京师,便好像给了两边理由似的,两边都拿着他们开涮。
定国公那边的人让天风营写个折子,说战争劳民伤财;忠勇侯那边的人让天风营写个折子,说抗击胡狄不在话下。
两边推来扯去,天风营的主将池印愁得头大,这才把一众人都喊来出主意。
“圣上限我三日写个奏报出来,燕小将军,咱们这些人里,唯有你是在奉贤殿里读过书的,你瞧瞧,这两边的人都来找我,我可怎么写才好呢?”
池印愁眉苦脸地看着燕远,他们都商量了一下午了,也不知道这折子怎么写,才能把圣上那一关过了。
和谈吧,营中都是铁血的汉子,哪能同胡狄人低头?打仗吧,平白无故发起战争,那可真应了那句“劳民伤财”。
作为天风营唯一入宫跟着皇子一道读过书的“文化人”,燕远赫然发现,池印这话落了,众人的目光都到了自己身上。
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他这一天满脑子都是林悠到底怎么了,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何谈能想出主意来?
“不是给了三日的时间吗?我们还能再商量商量。”燕远不忍看池大人殷切的目光,撇开了视线。
张季直摇头:“说是三日,可那罗向全和顾摧铁了心要拉拢老池。咱们天风营只听圣上号令,哪能与他们走得近,还需得把那两个推开才行。”
乾嘉帝林慎,人如其名,做事谨慎多疑,天风营的武将手里握着兵的,不管是站到定国公和忠勇侯的哪一方,终归都是平白惹圣上忌惮。可圣上要看奏报,总得写出点什么来,这才是让池印发愁的根源。
他可最不会应付那些文官了。
燕远抹了一把脑门上薄薄的一层汗,沉了口气道:“既是要按着圣上的意思来,总不能我们在这里妄自揣度,与其关起门来瞎商量,不如先好好打听打听消息。”
燕远自己当然是不愿朝胡狄低头的,可什么时候打,怎么打,这些都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东西。
天风营要上奏报,关键不是天风营想不想打,而是要弄明白,圣上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
营帐内安静了片刻,突然宋时运那大嗓门道:“原来圣上这是要借咱们的口,提点罗向全和顾摧呢!”
他这话一喊出来,吓得旁边张季连忙捂他的嘴:“什么话都敢说,要不要脑袋了?”
宋时运被拽着坐了回去,颇有些不平地撇了撇嘴,他们天风营可真惨,两边的文官吵架,圣上却拿他们当刀。最后要是得罪人,还不都是他们天风营得罪?
池印到底是主将,沉稳多了,他听燕远如此说,便问道:“燕小将军这般说,可是想到了什么门路?”
让池印来想,池印最先想到的便是总管太监王德兴。可内务府的太监没有好打交道的,尤其看不起他们武将,池印是一点不想从那些人口中打探的。
可若是找别人,首先需得保证,不能露信给那些文官,这就难了。
定国公府和忠勇侯府势力盘根错节,满朝堂要找出个不会被他们拉拢的文人,那比营里找出个不会使枪的士兵都难。
燕远瞧见池印那殷切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还是不太想说出来他想到的人是乐阳公主。
一则,他想着她这事,不好让那几个将领知道;二则,燕远私心不愿让任何人知道林悠牵扯进来。
揣测圣心是帝王的大忌,但没人会想到提防一个十几岁年纪的公主。
找两位皇子,难免被人误会成储君之争的风向,可找乐阳公主,就全没了这些烦恼。
况且,燕远还是有他自己的盘算的。他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去同林悠解释道歉呢,这现成的由头不用,还上哪找这么好的机会?
“池大人放心,此事我来办妥,几位大人等我消息便好了。”
*
次日一清早,林悠就收到了燕府老夫人的帖子,说是老夫人又亲自蒸了米糕,因知道公主喜欢,故而斗胆请公主过府品尝。
按理说公主是不能那么自由地出宫的,但这些年,也不知道是因为燕远几乎从小就在奉贤殿读书,还是因为燕家为大乾在代州牺牲了太多,总之对于乐阳公主出宫去燕府的事,圣上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据说早年间曾有内务府的太监报到圣上跟前,可圣上非但没有责怪,反而还从乐阳公主口中了解燕家过得好不好,从那之后,惯会见风使舵的宫里人,就再没管过乐阳公主了。
许多人都揣度圣上这是借着乐阳公主在对燕家使怀柔之策,可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就只有那位帝王知道了。
林悠不管那些,只要她能出宫去,那便是父皇背地也支持她常去探望燕老夫人。
燕老夫人待她极好,无论她今生日后与燕远会走到哪一步,她都会好好在燕老夫人跟前尽自己的一份心意。
林悠永远忘不了,在前世燕远灵柩回京,胡狄攻入大乾之际,燕老夫人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安慰她,护着她。
前世她是个逃兵,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未能报答燕老夫人多年的关心,既又重新有了机会,她没道理放弃。
是以收到帖子,林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着青溪眠柳准备,拿了腰牌出宫往燕府去。
燕家是武将世家,府邸也修得简单。不像那些文官家中常有花木造景,燕府里最多的就是平整的空地。
早几年燕朔将军和燕远的父亲还在京城时,这些空地上常能见到他们练武的身影,如今英雄埋骨边关,那些被打扫干净的空地,便只有燕远在府中时,才能热闹一些。
这座府邸林悠来了许多次,早已是轻车熟路。
燕府的下人也都认识这位公主,见是她来了,连忙毕恭毕敬地迎到老夫人房中。
“老夫人。”林悠进了屋子,瞧见那熟悉的身影,险些湿了眼眶。
这还是今生第一回 见老夫人,思及前世最后兵荒马乱,如今瞧见一切都好好的,林悠也未免心中五味杂陈。
燕老夫人姜氏起身行礼:“老身见过公主殿下。”
林悠慌忙侧身避过:“老夫人是长辈,乐阳如何能受此礼?老夫人快请坐。”
姜氏不无感慨地看着面前这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的小姑娘,她恍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那小公主眼眶红红的。
“知道公主喜欢这米糕,今日蒸了,便特地给公主备下,公主快尝尝。”
林悠顺从地坐下,拿起米糕来吃了一口,还同前世的味道一样。
“真好吃,老夫人做的米糕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
姜氏见她吃得高兴,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公主喜欢便好。远儿那臭小子不知轻重,老身今日,也借着这米糕,拉下脸面来,替他朝公主赔个不是。”
林悠怎么都没想到燕老夫人忽然拐到这事上,她惊得忙将米糕放下:“老夫人万万不可。一则,乐阳心中敬重老夫人,一直奉为长辈;二则燕远并不曾做什么事需要朝我赔不是,老夫人这么说,乐阳日后可再不敢来了。”
姜氏闻言轻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年岁分明不大,却总这般思虑,老身瞧着心疼。”
这样的话,林悠前世也曾听过。她生母早逝,在宫中虽不愁吃穿,但真正关心她的又能有几个?从前每回来燕府见燕老夫人,都觉得舒服,她不明白是为什么,如今重活了一世,倒是突然悟了。
她在旁人面前,是大乾的乐阳公主,可在老夫人这,她能当个不知事的小姑娘。
林悠忽觉鼻子一酸。
正在两人叙话的时候,燕老夫人身边的齐嬷嬷走了进来。
“老夫人,公子回来了,说要过来瞧您呢。”
第6章 别扭的心意 我还不知怎么哄她,哪敢胡……
齐嬷嬷的话音还没落,林悠便忽觉一阵风迎面吹进来,箭袖劲装的少年也不知是怎么,好像一眨眼就要到了跟前。
“祖母我回来……”燕远话说至一半,登时愣在了原地。
那坐在祖母身边,微微惊讶地看着他的,不是林悠又是谁?
他昨日应了池将军的差事,晚间回来便硬着头皮同祖母说了,可他却也没想到祖母这么快,他早晨到天风营操练完,还想着回来与祖母一道想主意的,林悠竟然都坐到祖母身边了。
那少年人一下显得局促起来,反应了片刻,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见过公主殿下。”
林悠坐在那,瞧着他端正地行了一礼,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有些闷闷的。
“燕少将军不必多礼。”
八个字可谓说得是陌生极了。
自燕远去奉贤殿起,他们几乎一道长大,何曾有过这样说话的时候?连一旁的眠柳都听出些不对来,默默朝青溪那看了一眼,看见青溪微微摇头,这才收回目光,不敢再揣度。
燕老夫人一生经历那么多事,何尝看不出这两人之间那点小心思?她笑了笑,拿起一块米糕来:“你这臭小子回来得可真及时,米糕才刚好,你是沾了公主的光。”
燕远笑笑:“不知公主殿下今日前来,是我唐突了。”
林悠听他那“唐突”二字,只觉刺耳,是以也不说话,也不应他,兀自吃起米糕来。
燕远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攥住,偷偷抬眼去瞧她的表情,他回来路上还想着该找个什么理由去见她,而今见到她了,竟然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燕老夫人看着好笑,给齐嬷嬷使了个眼色,齐嬷嬷会意,便开口道:“老夫人,老奴突然想起,那锅上蒸着的下一锅怕是要好了,老夫人可要再过去看看?”
燕老夫人便像恍然才想起似的,忙道:“哎呦,这米糕最看火候时辰,我得去瞧瞧。臭小子,公主殿下片刻就回宫去,这些时间你可不许胡闹。”
“孙儿知道。”燕远垂首应了一声,心想我还不知怎么哄她,哪敢胡闹啊?
见燕老夫人起身了,林悠便也站了起来:“老夫人既要去,莫若我也去瞧瞧吧?”
燕远一听急了,他的事还没说呢,难不成要去厨房里说?
他心里急,一下自己也没掌控住,脱口而出:“别去瞧了吧。”
话出口了,他才惊觉失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林悠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分明是极想笑的,却硬是要板着脸,做出一副惊讶样子:“燕少将军怎么这么说?”
“我……”燕远一时语塞。
后面展墨瞧着着急,干脆道:“少将军新练了一套枪法,路上还说想让公主殿下瞧瞧,是吧少将军?”
燕远回头看向展墨,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但见展墨朝他挤眉弄眼,也只好扭回头来道:“是,是……”
燕老夫人瞧着这孙儿的样子,开怀大笑:“公主殿下便赏脸去瞧瞧吧,况那厨房里杂乱,恐一时看顾不周,便遂远儿的愿一次罢。”
话都说到这份上,林悠再拒绝便显得她存心了,况且这几番来回,她也听出来了,怕是今天是燕远找她有事,这才托了老夫人的名字。
她方巧也有事想对他说,由是便点头道:“老夫人既这么说,那乐阳听老夫人的。”
燕府里最不缺的便是演武的空地了,林悠带着青溪眠柳,跟着燕远到了离这边近的西苑的一块空地上。
此处不算很大,但胜在周边植了树木,刚好有大片的阴凉,树下是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方巧让人坐在这边休息。
燕远跑过去,抬袖将那石凳上的浮土擦了,又瞧瞧觉得不妥,忙跑进旁边厢房里,也不知从哪拿出个垫子来放上,这才请林悠坐下。
他近来哪练什么新枪法?不过是将从前的又精研一番罢了,要不是展墨,他也根本没想到今日还要在林悠面前演武。
他从展墨手中接过银枪,原本想着随便舞两下意思意思就好,可转眼瞧见林悠就坐在那看着他,忽又不知哪里来的干劲,竟真的虎虎生风,当真演示起招式了。
燕远的枪法是跟着祖父、父亲,还有他兄长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不像寻常贵族子弟舞刀弄枪那般花样频出,可那些杀招,偏偏又带着他的凌厉之气,因而成了另外一种,属于北疆边关的大开大合之度。
林悠分明不会武,可坐在那里,瞧着瞧着,竟是看进去了。
她不是第一次看燕远练枪。小时候,从她有记忆的时候,她就时常看了,有时是燕远自己,有时是同她皇兄一起,她回回都私心觉得燕远是最好的那个,从小到大都未曾变过。
可这一次,连她自己都觉出不一样来。也许是因为这是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又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前世六年的离别与等待,她瞧着燕远的身影,总好像下一刻这梦就醒了。
她这般意气风发,一杆银枪纵横捭阖的少将军,究竟为何英姿飒飒离京,回来的却是他的灵柩呢?
唰!
燕远收枪站定,怀着几分隐隐的炫耀心思看向坐在那边的小公主,原以为能瞧见她惊讶或欣喜,却不想,竟见那小公主眼眶红红的,像是要哭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