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儿你怎么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他一把将银枪扔进展墨怀里,连忙跑了过去。
下意识的话出了口,他方惊觉,自己竟又把“悠儿”那两个字挂在嘴边了。
林悠惊觉有些失态,忙拿出帕子来将眼眶里的泪拭了。
“风大,沙子进了眼睛,不妨事了。”
燕远顿在原地,听着这话反应了好半晌,今日风大吗?他不曾觉得呀。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既林悠没事了,那自然就好了。
“怪道人家都说女孩子金贵,果然不适宜在这外头吹风,该好好保护起来才是。”燕远笑笑,在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
林悠看向他,只见他经了方才那么一回,额头上已有了汗,便一边开口说话,一边连自己也没怎么意识到般,自然而然地捏着那帕子顺手为他擦了汗。
“我听人说这几日天风营加紧训练,想必你也很累,方才瞧你枪法似又有进益,倒是不曾惫懒,果然你于这件事上向来认真,同别的不一样。”
燕远先头几个字还在听着,可后面,偶过的清风将她帕子上的香气送进他鼻子里,一下便吸取了他全部的注意,让他的大脑,根本没来得及处理耳朵听到的信息。
林悠话说完了,拿着帕子的手还停在他额前,这一下,方才觉出自己一时未能收住心里的情绪,她一急,反将那帕子扔进了燕远怀里,慌忙转过身子侧对着他。
“我,我瞧见你出汗了……”
“哦……”燕远的神思回来了,他将那块落在他腿上的帕子小心捡起来,自己拿着擦了擦,“多谢公主殿下。”
林悠轻咳了一声,道:“枪法也看完了,该回去同老夫人道别了,我须得回宫去了。”
她说着就要走,燕远一急,连名字也喊出来了:“林悠!”
林悠一惊,小心看了他一眼:“怎,怎么?”
“我,我有话要跟你说。”燕远将那块帕子收起来,坐正了,面上表情也比方才更严肃了。
林悠一下就紧张起来了,大乾公主的仪态是自幼就练的,她原就坐得直,这会脊背更是挺直了许多。她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着,感觉手心里都要攥出汗来了。
“你,你要说什么?”
他是要解释那日宴会上的事了吗?还是终于要说他心里的想法?
林悠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倒要想着,他若解释了那日席间所语,她倒该怎么回答才是,既不能凉了他的心,也不能太过殷切了,怎么才是个和中的度呢?
她这么纷乱想着,却压根没想到,那边燕远开口,竟是越说越“离题万里”。
“不知,不知公主可听闻胡狄要派使臣前来的消息?”燕远紧张地搓着手指,又怕她答应帮忙,将她牵扯进去;又怕她不答应帮忙,他再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大乾与胡狄接壤,从前连年战事,这些年虽好了些,可到底也不过是表面和平。此番他们派使臣前来,朝中各种声音层出不穷。”
因一心想着天风营的事,说至一半,燕远反觉得越来越放松了:“昨日几位大人因为如何处理胡狄人的事吵起来了,圣上命天风营的池将军写奏报,公主也知道,武将最怕这个,关键是这其中又有朝堂上的牵扯……”
“你们不想卷进去?”林悠转过头看向他。
起先她听到燕远说起胡狄,心里头还突然憋着一股气,可听着听着,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宫中的决定,她来燕府,原本不就是也为了这件事吗?
她与燕远的事,说到底也不过他二人那些纠葛,可胡狄与大乾,这可是万千百姓都身处其中的,她前世亲眼见了战火流离,若再分不清孰轻孰重,可真罔为公主了。
罢了,便应他一回,日后再从别的事上讨回来就是了。
林悠这么想着,看向燕远的表情愈发认真:“想必定国公府和忠勇侯府没少找过池将军的麻烦吧?”
燕远没想到他才说了个开头,林悠便能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他的目光一下亮了起来:“原来你也知道!那就太好了!池将军为这件事都要愁白了头发,我左思右想,唯你最是信得过,悠儿,你愿帮帮我们吗?”
林悠瞧见他那雀跃的样子,又听他连说话的语速都快了,不免暗笑这人有时候真是傻里傻气的。
“帮倒是可以,但我也有一件事,须得说与你。”
“说,都说,有几件事都行,画香斋的糕点,或者奇物阁的小玩意,你想要哪个我去给你买!”
林悠掩唇而笑:“我在你眼中便是这样吗?”
燕远怔了一下:“不,不是……”
“我说的,也是关于胡狄的事。”林悠正色,平视着他。
第7章 不谋而合 她怎么会那么好呀!
燕远未曾想过,他眼中那位小公主,竟有一日会这样平静而认真地同他说起关于胡狄的事情。
他更不曾想过,在这清平盛世良久之后,那久居深宫的小公主,居然同他,同与他相熟的天风营的将领一样,是不愿朝外族低头求和的。
“胡狄人而今还在关外,一是曾经的战争损耗太多,他们还需休整;二是有望月关天险在,他们想打进来殊为不易,可是倘若这样的日子久了呢?他们有厉害的战马,有英勇的武士,而大乾一味和谈,到那时还有一战之力吗?”
林悠想起了前世,燕远守在望月关六年,将胡狄人拦在关外六年,可结果呢?连年战争终于耗空了大乾的家底,当大雪消融,关外的铁蹄哪会怜惜曾经与他们和睦相处的大乾人?
“所以燕远,我不在军中,不领官职,人微言轻,没法说这些话,可你不一样,你和天风营的其他将领,你们是领兵的人,倘若你们不低头,那不管是父皇,还是大乾其他百姓,一定会重新思量关外的那些人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燕远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像是要沸腾了一样,他出身武将世家,早年也曾上过战场,可自打四年前望月关一役让胡狄元气大伤之后,边疆已和平日久。
平静的日子最能让人有盛世迷梦,他太害怕当年祖父他们的努力,在不过区区数年后化为泡影,于是这些年一刻都不敢有所懈怠。
可朝中是文官占有绝大风向,如他一样的武将,都被认为是一心好战、有勇无谋,他从未想过,这些年第一个同他想法几乎一样的,竟是林悠。
是从什么时候呢?那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不点公主,竟然就一下长大了。她从容、端庄,又带着一颗清澈明朗的心,她,她怎么会那么好呀!
“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林悠说完了,方觉出了燕远那不同以往的灼灼目光。
“没,没。”燕远心里被欢喜填满了,倘若天风营的士兵们在这,一定要惊得目瞪口呆,这傻笑的人真是他们燕少将军?
“你倒是听懂我说的没?”林悠垂下目光,不敢去看他。
燕远忙道:“我自然懂了!悠儿能有此番见地,我心里,高兴。莫说那胡狄的使臣要来和谈,就是胡狄王来了,我们天风营也绝不会后退一步的!”
林悠点了点头:“你说的,我也记得了,你只管等我的消息吧。”
“你答应了!”燕远几乎要激动得站起来。
林悠捏着自己的袖子,缓缓起身:“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朝中战和之争我也早有耳闻,我虽为女子,可也是大乾的子民,自然责无旁贷。”
“好,那我就等着你的消息,你放心,我也不会让别人知道,是你帮了我们这个忙的。”燕远跟着她站起身,活像个楞头小子似的,哪有在天风营训人时的半点严厉样子呢?
展墨抱着银枪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眼角抽了抽,他们少将军,这也太明显了……
*
林悠回了宫,便沏了茶亲自端着去养心殿了。
乾嘉帝林慎同朝臣们议完事,不是去御书房,就是来养心殿。林悠是公主,无诏不得入御书房,只得到养心殿等着,一面等一面想着等会见了父皇,要怎么不着痕迹地问胡狄的事。
她却没想到,只这一会功夫,她到了养心殿的事,就已传到了景俪宫罗贵妃那里。
先皇后,也就是林悠的生母闻月去世后,后位一直悬空,众人试探了几次,再不敢问乾嘉帝的意思,是以从那之后便一直是罗贵妃掌管六宫上下事宜。
也许正因为此,她的女儿,立阳公主林思才养成了骄纵性子。
“这几日乐阳连着往父皇身边凑,定是又有了什么坏主意,母妃,咱们可得当心一点,必要时候,得拦着她才行。”林思一听闻这个消息,便到她母妃面前抱怨。
从小到大她都觉得父皇偏爱林悠多些,分明她的母妃才是协理六宫的贵妃,凭什么总是林悠更受重视呢?
罗贵妃罗秋荷正坐在妆镜前试几支今日新送来的簪子,闻言停下手道:“你整日只顾盯着她去,你自己不会去吗?”
林思一噎,可又不愿低头,遂道:“我不会使那等巴结人的功夫,那日宫宴上我瞧她就怪怪的,母妃,那林悠瞒着人,不知道打什么主意,要不请舅舅参谋参谋吧。”
罗秋荷瞪了这不争气的女儿一眼:“你舅舅忙着与人周旋呢。胡狄的使臣要来了,和谈之事可是重中之重,朝堂上又有那些拎不清的一心想着打仗,你舅舅哪有空管乐阳的事?不过圣上近来,倒确实有些奇怪……”
“当然奇怪,那日宴会上平白提及那个燕远,就够奇怪了,他不过一个天风营的副将,倒好似成了主角似的。”
林思这几句抱怨的话,反而让罗秋荷一下想通了。
“原是这样!”她起身来,兴奋招过跟在身边的郭嬷嬷,“嬷嬷那日说公主们如今都大了,想来择婿的日子也要不了多久,这不就来了吗?”
郭嬷嬷一时没反应过来:“娘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这圣上八成是相中了燕家那个少将军了,燕家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定是金贵的不得了,把他绑住了,既全了功勋人家的脸面,又不必让军权旁落。想着倒确实不错呢。”
“这么说父皇要将乐阳嫁给燕远?”林思惊呼。
罗秋荷瞪了她一眼,嫌弃这个女儿大惊小怪:“你低些声音,这不过是猜测,且那燕远那日一番话,只怕驳了圣上的面子,这事且有得折腾呢。”
“那娘娘的意思……”还是郭嬷嬷老成一些。
罗秋荷笑道:“咱们大乾自来驸马不担要职,那燕远是镇北将军之后,倘若他日后去了北疆,对父亲的大计可是多有阻碍,只是他要当了驸马,那就由不得他了。”
“那林悠从小与燕远混在一处,让燕远当驸马岂不是顺了她的意?”林思才不管什么驸马能不能去边关,她就想着不能让林悠如意。
罗秋荷懒得解释,只同郭嬷嬷道:“嬷嬷想法把这消息送出去,燕家人定是巴不得打起来,父亲若能利用好这件事,那就是兵不血刃干掉了燕家唯一的希望,这可比和忠勇侯府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人争论有用多了。没有领兵的将士,想打也打不起来。”
*
大乾京城分外繁华,但好茶好酒却未必在最大最好的酒楼里。
寻常巷道里一间普通店面,不过二层的小楼,此刻却是几乎客满,酒香味好像要顺着风飘进每个人的鼻子里似的。
已是午后,燕远支着下巴,看着窗外慵懒的行人,左手里一只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转着。
对面的商沐风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叹了口气:“都快一个时辰了,你们天风营何时这么闲了?”
燕远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我答应了等她消息的,且这是帮池将军的忙,没人会来怪我。”
商沐风无语地摇摇头,举杯将清酒一饮而尽。
他身上宽袍广袖好像与一向精干的燕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他的动作,袍袖吹落下来,越发显得散漫。
“那可是公主,若要出宫一趟何其不容易?又不能像从前有你们几个领着,你确定能等得到?”
“她不来,也会让她身边的人来的。”
“这么笃定?”商沐风笑看着对面的人,见他此刻的样子,又想起那日在圣上面前他义正言辞的模样,不免觉得有趣极了。
燕远却压根没发现好友精彩的表情,他信心满满:“自然。”
商沐风轻挑了一下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次开口,倒是少了几分说笑的语气。
“她可是及笄了,你想过总这么与她见面,有什么后果吗?”
燕远那转着的酒杯一下停了下来,他脸上原本的笑意僵了一下,视线从窗外收回到商沐风身上,自己也坐正了。
“你好像有话想说?”
“我以为那日宫宴回去,你若问过老夫人,该是清楚明了的。”
他们是挚友,正因是挚友,所以有些话说得比旁人要更直白。
燕远不耐烦应付朝堂上的事,但商沐风不一样,他是文臣,既是文臣,自然更清楚“礼法”二字的重量。
他作为好友,虽不在乎这些,但燕远是燕家后人,是始终被人盯着的带着燕家光环的人,旁人只看结果,可不会管什么难言之隐。
燕远垂下眼帘,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商沐风的话。
他心里朦胧地明白祖母和商沐风的意思,可他实在想不出这事还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你知道。”半晌,他憋出了这么一句来。
商沐风无言看着他,他当然知道,四年前望月关一役,燕远一夕之间失去了祖父、父亲和兄长,就算从那之后燕家成了整个京城无出其右的功勋世家,可丧失亲人的痛,哪里能那么轻易放下。
驸马不涉朝堂,横亘在他与那个小公主之间的,又何止是君臣身份?只怕,还有一个迟来多年的真相。
“我只是不想看你,逃避你的内心。”商沐风抬手,拍了拍燕远的肩。
燕远忽然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我与乐阳情同手足,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