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一起去。”
“悠儿,你怎么来了!”燕远一惊,连忙又从马上下来。
他昨日晚上是遣人经林谦给林悠送了消息,可他也一并说了,让林悠安心在宫里等着,一定保护好自己。
她这么早就出宫来,难不成……
“这是我母后的事情,我得去,就像你一定要去代州一样。况且,母后的东西只有我见过,慢香萝的粉末我也认得,我该去的。”
林悠的话验证了燕远的猜想。
可诚如展墨所言,那胡狄人的仓库连金鳞卫都还没打开进去过,里头是什么样根本不知,多大的风险也没法预料。他又怎么敢让林悠冒险?
“悠儿,胡狄人敢把那个仓库修到京城的东郊,内里就一定不会那么简单,这次是刑部抓到了人才能顺藤摸瓜,里面或许陷阱重重,定是凶险万分啊。”
“那我更要去,这件事本与你没有关系,你是为了我而冒险,我怎能坐在定宁宫里安心等着呢?”
林悠没有说,她昨夜想了一晚,实是害怕了。她想起前世燕远棺椁回京时的样子,她太怕今生又是那般结局。
她自然知道那修在东郊的仓库危险,可不愿离开燕远的心思已同查案的心思一样强烈。有前世之鉴,她又怎能在明知他赴险的情况下安然等待呢?
“悠儿……”
“你若不让我去,我便是跟着你也要跟去。”林悠说着,突然心绪翻涌,踮脚一下抱住了他。
“燕远,我等不得,也看不得你一个人入那般险境,我既出了宫,就没想着无功而返,要么你带着我,要么,我自己去。”
燕远整个人都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都未曾有过。
他说不清心里是怎么一个感觉,只觉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劝她回去的话,全都忘记了。
“所以,你答应了没?”林悠在他耳边问。
她带着兜帽,一张小脸都好像被藏了起来,燕远被这么抱着本看不到她的脸,可他却好像比能看见时还要热血上涌。
他怎么可能不答应,那不答应的话还哪里能说得出口?
“悠儿,我……”
便是他犹豫的那一个刹那,林悠已是松开了他:“你答应了,我知道。”
“悠儿,我还没说话呢……”
“你的小剑告诉我了,它会护着我的。”林悠拍了拍腰间的小荷包,终是朝他笑了一下。
那一刻,林悠脑海中闪过一念,这一世,便是死,她也要同燕远死在一起,谁都别想把他们分开。
晨光初盛,终究是两道身影策马出了城门一路往东行去。
燕远迎着朝阳,垂眸看了一眼腰间所配的一柄木剑,锋刃虽钝,但形制却与真剑别无二致,他昨日夜里已经将这柄木剑完全做好了,原本想着带着这柄剑就好像悠儿在他身边,到时若回不来了,展墨将这剑带回去,就当他最后陪着她了。
倒不想,他的小公主已这般勇敢,能与他并辔策马,毫不畏惧。
“悠儿,若咱们平安回来,我送你个礼物。”
“什么?”林悠没想到这等情况下他竟会提起礼物来。
燕远却笑了一下,没有再解释了。
*
早朝,商沐风心情复杂地听着满朝堂的大人们为了锦州和胡狄商队这两件事争论不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昨日里燕远与他所分析得出的结论有哪里不太对。
朝堂上越吵,他越是心乱如麻。
锦州、防涝、胡狄商队、东郊仓库、慢香萝……
这些词像是长了翅膀似的在他脑子里乱飞,再加上那些老大人们唾沫横飞的争吵,实在令商沐风久违地头痛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上次一案后升任刑部侍郎的严苛的声音。
“微臣以为,胡狄商队此案,当务之急是先审问已收押的胡狄人,东郊仓库只是有证据证明其与胡狄人有关联,却并没有直接证明能表明其确是存放不法之物的场所。倘若此地是胡狄人留下的障眼法,贸然派人进入,恐有危险。”
严苛说的这件事其实道理很简单,只是事涉胡狄,又有战和两派暗中较劲,没人愿意在朝堂上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把这话挑明白。
严苛的话,本是给乾嘉帝一个处理此事的入口,可听在商沐风那里,却让他如梦初醒,一下明白了症结所在。
那东郊仓库里有什么,如今只是些传言,甚至都不是从那几个被抓的胡狄人口中说出来的,但是不知道什么人,却是暗中将它与慢香萝联系了起来,以至燕远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拟定计划前去。
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倘若跳出关于先皇后的疑云,单看这一件事,那这不就是请君入瓮吗?
所谓“三人成虎”,暗中之人利用他们关心则乱,制造出这般急迫的气氛,为的不就是在证人还未审问清楚的时候,就让燕远先行以身犯险吗?
连他们这些局外之人都入了圈套,在严苛说出来之前,几乎全部围绕着东郊仓库派谁去探这问题,更何况燕远一心要帮着公主查出真相来,原本就极有可能少了几分理智呢?
商沐风深感大事不妙。
等待下朝的时间都变得分外难熬起来。
他估计着燕远出城的时辰,想着以那人的骑术,只怕都快要赶到东郊了,好容易挨到下了朝,立马便一刻不停地从官署骑了马往城外赶。
他现在唯独希望燕远路上遇到点什么事迟了,千万不要进了那什么仓库里去,却不想,燕远遇没遇到什么事不知道,他倒与一队山贼打扮的人碰了个正着。
此处已远离京城大门,正是前往东郊密林仓库的小道上,前后都没什么人,唯这一伙山匪,个个蒙着脸拿着刀,却将他的去路来路都堵得死死的。
商沐风不会武,更不知这伙山匪打扮的人意图为何,只能试探着拿出自己的钱袋来。
“在下身上只有这些了,还请各位行个方便,放在下一条生路。”
他当年上京便曾遇到过匪徒,如今下朝出来赶着去追燕远身上还穿着官服,不能硬碰硬,商沐风只能寄希望于这身官服让他花些银子能摆脱拦路匪徒。
只是好像事与愿违,那为首的贼匪把钱袋子捡了,却一点没有令他的手下让开的意思。
“小公子,我们本也与人为善,不想拿了你的银子还要你的命,只是你不幸运,你的命太值钱了,我等没办法放你走。”
商沐风微微皱眉:“敢问阁下可否告知,是何人要取我性命?”
那山匪头子冷笑一声,自然不回答这问题。
“小公子放心吧,我等一定给你个痛快。”
随着这人一声大喝,两个手执大刀的匪徒拎着刀就砍了上来。
商沐风清楚地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别无他法,只能愤然扬鞭,把一切都交给命运决定。
而命运不出所料,没让他的马跑出奇迹。
他一个不通一点武艺的书生,还不等跑出两步,便被人直接从马上打落下来。
挥着大刀的山匪紧跟着就是一个健步,闪着寒光的刀刃直冲摔在地上的商沐风脖颈而去。
商沐风从没有哪一刻这么真实地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想着也不知燕远能不能反应过来东郊就是个引他入局的陷阱,想着院里栽种的粮食还不知能不能增加产量,他脑海里闪过许多杂乱的片段,最终在眨眼之间就归于一片虚无。
原来死之前是这个样子的,那是商沐风最后的想法。
然而下一刻,突然仿佛是惊天动地的一声脆响。他就眼睁睁看着那即将贴近他脸面的大刀被一下打落在地上。
“光天化日便敢行凶杀人,京城的匪徒都这么猖狂吗?”
身着藕荷色劲装的少女仿若从天而降,手中的长鞭随着她落地的动作啪地甩在地上震起一片烟尘。
长发尽数束起,以一根绣着独特花纹的发带绑在脑后,她站稳了,抬起头来看向那山匪头子,鬓边几缕碎发,刚巧勾勒了下颌精致的线条。
商沐风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只一眼便能看出的热烈赤诚。
几个山匪也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可随即,那山匪头子看到来人是个姑娘,立时又趾高气昂起来。
“小姑娘,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执鞭的女子冷笑了一声:“从没听说过哪家的匪徒还分闲事不闲事的,怎么,难不成你们这些当山贼的还挑人劫不成?”
那山匪头子目光一变:“你这小妮子可不要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的是你们吧!天子脚下,京城之外都敢这样明目张胆行凶。这位公子身上穿的可是大乾的官服,你们不怕官兵上山来剿匪吗?”
那姑娘丝毫不怕,倒是大有要和这些匪徒一决高低的样子。
商沐风此时已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心下暗暗叹气,这些山匪打扮的人分明是受人买通专为他性命而来,这姑娘一片好心,只是当下的情势,他却都没法解释。
那山贼见着突然出现的女子一副管定了闲事的模样,登时目中闪过凶光。
“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命的。兄弟们,上!谁都不留!”
那些拿着大刀的山匪闻令,这次直接全部都冲了上来。
商沐风大惊,一面为自己连累一个陌生姑娘心内愧疚,一面又焦急他此刻竟想不出好办法来令两人脱困。
眼见着那群人冲了上来,商沐风刚要开口,猛然胳膊就被一拽,他整个人几乎向一边“飞”了出去。
啪!
长鞭甩出的裂空声令人心惊胆寒,刀兵光影相接之间,商沐风一个不通武艺之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不同的地方不断被人拉扯着,几乎是稀里糊涂之间,等他反应过来,他们竟然已跑出了那群山匪的包围圈!
“愣着干什么!跑啊!”淳于婉一掌推在这傻乎乎的书生模样的人身上,回头一鞭甩出去,又转身,拉着那人就往密林深处跑去。
*
太阳升上半空,林中不再像之前那般泛着潮湿的凉意。
燕远和林悠勒马在一处山间小路停下,按照他们所掌握的地点,那近来甚嚣尘上的东郊仓库就在这条石子铺成的小路的尽头。
依山傍水而建,隐藏在深林之中,是个并不容易被发现的所在。
燕远牵着林悠的袖子,领着她沿那条石子路步入山林。
淙淙的溪流在树荫之中穿行,似乎将这一片天然地围了起来,小溪不宽,但水很清澈,倘若不是知道这里修建了一个胡狄人的仓库,只怕还要以为此处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
沿着小路走了两盏茶的功夫,便瞧见前方葱茏大树掩着一个木制的门扉。
燕远站在门外听了片刻,确定内里无人,这才推开门带着林悠走了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胡狄人被刑部抓了许多,进门的这个院子空无一人,连那显而易见的仓库入口都无人把守没有遮拦。
依山而建的这整个库房,瞧着更像是一个被隐藏起来的密室,石门扣合,门前的台阶上,显见是一个圆形的机关。
“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林悠微微皱眉。
她以为就算胡狄人被抓了,这个可能牵涉到慢香萝的仓库也会层层把守,至少对方会和大乾的官员拼个鱼死网破再说,可万没有想到,他们进来得如此容易,几乎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燕远盯着那个圆形的机关看了一会,抬手从腰间将那柄木剑取了下来。
“拿着。”
林悠微怔:“这是……”
“这个地方不太对,就像是在等着我们来一样。你拿好这个,虽不如真剑锋利,但比真剑轻很多,倘若有意外,只管随意去刺,对着人的脖子,还是有些威胁的。”
林悠从燕远手中将那木剑接过来:“你是说,有人专门引我们来?”
“不是‘我们’,是‘我’。他们未必预料到你会从宫里出来。”
“可你是为了帮我才来这里……”林悠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了过来,“是有人故意把慢香萝和这个地方联系起来的!从慢香萝在王太医那的消息被传出去后,他们就在故意布局!”
燕远点头:“是啊,我们一心查线索,反倒忽略了这个刑部的要案才刚被翻出来,还没什么结果呢。”
“那我们不进去了,我们现在就走。”林悠急了,伸手拽住他的衣裳,明知是个陷阱,就不该再去冒险,哪怕耽搁几日再查,她也万不想燕远出什么意外。
可燕远却是难得地严肃:“悠儿,也许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什么……”
“对方是冲我而来,为的也许不只是宫里发现的慢香萝,还有四年前,望月关那一役。”
林悠只觉森然凉意从皮肤沁入骨髓,望月关燕家险些全部折进去,即便如此,那些人也不放燕远一条生路吗?
所以前世燕远带兵远去代州,当真是因为与胡狄交战,战死沙场的吗?
“我既然来了,对方就不会让我这么轻易回去,我们来这里容易,出去却未必。”
燕远抬头,环视这整个院子一圈:“我终究不该心软,带着你来。”
他不怕死,在知道对方冲着他来之后,甚至更加无畏地想要进去看看会否能找到望月关一役的真相。
但他怕悠儿受伤,更怕因为自己连累她。
而这时候,却是有一只温热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
“燕远。”林悠的声音在这静谧的院落之中显得如轻风般温和。
燕远转过视线望向她。
她披着斗篷,清瘦的身子小小的几乎都藏在墨色的斗篷之中,可目光却格外明净。
“我曾经错失过,所以哪怕知道危险,我也来了,无论这操控一切的幕后之人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我们都一起去面对。我陪着你。”
她执着他的手,覆着他的手按在那圆形的机关之上,她分明是娇养宫中的小公主,此时却好像有着格外激荡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