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宣毕,由如今整个北军统帅池印接旨,之后,便是由大皇子林谚代圣上将“乾”字军旗交付北军手上。
依大乾惯例,先锋领旗,在林谚擎旗走上前来后,燕远行礼,而后抬步走了过去。
六年前,接过这面军旗的,曾是他的兄长燕巡。
那时他年纪尚轻,像是今日的百姓一样,跟着他的祖母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一向对他甚为温柔的兄长,满脸肃穆接过那面旌旗。
那时他尚不能完全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可今日,他知道了。
“真的不等等悠儿吗?”林谚将手中旌旗的旗杆交到燕远手中,却是问了一个半点不沾边的问题。
那旌旗可算不得轻,可燕远仍稳稳地接住,他看着林谚,良久才道:“已经告别过了。”
虽然燕远对淑妃曾经欺负过悠儿的事始终记在心里,但他不得不承认,林谚是个很好的兄长。
也许是他们从小就一起在奉贤殿读书吧,又也许圣上总把这个长子亲自带在身边教养,林谚身上少了很多顾家人的脾性,多了几分温和和从容。
“照顾好悠儿。”燕远低声道。
林谚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我会照顾乐阳妹妹的。”
接过旌旗,大军便正式成为北征之兵,他们将从京城出发,在一月之内赶赴代州,一路必定是星夜兼程,谁都明白,这场硬仗,从现在就开始了。
燕远擎旗归队,将旌旗交于旗手手中,他从展墨手里接过银枪,而后翻身上马,看着前方。
各部官员让行两侧,大皇子林谚下令开城门,三千精锐整装待发,只等池印下令,而这时,却在一片安静之中,传来一个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
“燕远!”
燕远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熟悉到他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生怕是自己远行在即出现了幻觉。
南城门前的一众人纷纷转身朝声音来处看去,刚要下令的池印停了下来,却是看向燕远。
东边的巷道里,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在侍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过真挚,以至于原本围在路边的百姓,竟也不自觉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通路来。
后面的马车上,商沐风和淳于婉跳了下来,跟到近前,却是远远停下。
最后的那一段路,是林悠自己走的,她走得并不容易,承乾殿前跪了那么多时辰,她的腿现在还没有消肿,两个膝盖都是黑青一片,可那最后的一段路,她却固执地不要青溪扶着。
天风营的侍卫认得公主,原本拦着百姓的两个侍卫,瞧见那少女越走越近,终于心有不忍,将手放了下来。
可林悠却并没有走进队伍之中,她在天风营侍卫拦着的那条边界的地方停了下来。
南城门前,甚至整条朱雀大街都一片安静,西风穿过城楼,发出轻微的呜咽,好像一夜之间,夏季彻底结束,而秋天就这么突兀地来了。
灰白的天空之下,燕远骑在马上,终于转过视线,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林悠微微仰着头,笑着看着他。
他一身银甲,手中银枪闪烁着熠熠光芒,他是北征大军的先锋,是意气风发的少将军。
那一刻,林悠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已有了回报。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世胡狄人早了这么久就意图攻打大乾,可那又如何?她不是前世涉世未深的乐阳公主,燕远也不是前世什么都不知就贸然深入代州的少将军,他们都做好了更足的准备,不过是时辰早了点罢了。
两个人就那样沉默地对望着,好像要将此后几十年都看够了似的。
东侧,浑厚的钟声在此时响起,卯正了。
城楼上的号角随之而起,池印高举手中的剑:“众将听令!出发!”
那一声令下,燕远催马前行,可他的视线却仍在林悠身上,他就知道,只要见了面,终是舍不得的。
所以他才躲着,才想趁她睡着了便早早离开,可他哪里能想到,那小公主偏是赶来了呢?
林悠抬脚向前的半步,立时就停了下来,她听见兵士行动时甲胄碰撞的声音,她是大乾的公主,她不能因一己私情便影响出征。
她看着燕远离开的方向,无声地道:“我等你。”
“角声满天秋色里”,林悠扶着青溪的手,登上那高高的城楼。
长长的出征队伍,在官道上行进,卷起漫天烟尘,她瞧着燕远那银白的战甲愈行愈远,忽然有种两世的光阴在此刻重合了的感觉。
那一瞬,也不知是不是这两世里积累的勇气终于得已冲破理智的枷锁,她忽然扶着斑驳的城墙高声喊着:“燕远!我等你回来!”
大军行进,他哪里能听到啊?
可他偏偏若有所感地回望了一眼巍峨的京城城门。
燕远永远没法忘记那一瞬所见的场景,水墨晕开的长空之下,灰黑与土色的城墙之上,在那一片阴霾之中,唯她一袭红衣,成为唯一的亮色。
他的小公主,还在等着他,平安回来。
“舍不得吧?”身旁响起池印的声音。
燕远垂眸看着自己战马柔顺的鬃毛,没有回答。
池印望着前方的道路,缓缓道:“舍不得才是正常的,都是过来人,我明白。昨天该嘱咐你,从公主那讨个物件留个念想的。”
“她在我心里,就够了。”燕远忽然道。
张季将军的目光从这俩人身上来回扫了两次,最后撇了撇嘴:“差不多得了。”
这一下,池印和燕远都笑了起来。
“没家室的人是不会明白这种感觉的。”燕远好像突然就畅快了,他策马走得更快了些。
张季脸色一变,骑着马追上去:“臭小子!你可还没成亲呢!”
*
“公主,人都走了,咱们回去吧,这城墙上,风凉。”青溪瞧着那官道上连队伍末尾都看不见了,有些担忧地提醒道。
林悠怔怔看着远方,这次是真的走了,已经走出了好远,今天就会和驻扎在城外的大军汇合,怕是不到天黑就在去代州的路上了。
“走吧。”林悠垂下视线,转身往城墙下走去。
“小山应该到了,多亏了商公子和淳于姑娘,他们赶马车,可真快呀。”青溪想着说点开心的事,能让公主心情好些。
林悠笑了笑:“婉儿习武,平常的男子都不及她,她瞧着瘦小的一个,实则厉害着呢。”
“淳于姑娘那样的人,也真让人羡慕。”青溪扶着林悠走下城墙,“公主,咱们这就回宫吧?”
她本是例行公事般问了这么一句,却不想林悠竟是摇了摇头:“不回宫。”
“那去哪?”青溪一下有些急了,他们出宫来,可是拿了腰牌钻的空子,并没有禀报圣上,说是送燕少将军还算个理由,若是别的,只怕又要被怪罪。
林悠却已打定主意:“去商府,我还有事要同婉儿和商大人说。”
第84章 殊途 揪出那只想要搅乱大乾的真正黑手……
商府。
商沐风的书房一向素雅, 今日多了两个姑娘,却好像平添了许多热闹气息。
自打林悠在承乾殿前长跪的消息传出来,淳于婉就一直很是担心, 可她不好在那种情况下入宫,因而直到这会才得已见面,这一来, 自然便极关心林悠,左问右问好像还觉得不够似的, 又怕林悠的伤不舒服, 还将自己习武时用的秘药拿出来分享。
商沐风为两个姑娘倒了茶, 在他们对面坐下。
“殿下托燕远转告的事, 微臣已了解过了。严大人在办案上一向一丝不苟, 殿下可放心,待有了结果, 微臣定及时传信。”
近来的事情太多,林悠倒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她点点头, 应道:“我自然相信严大人,只是闻沛那人我了解, 并不是个多有能力的人, 他背后一定得了什么人指点,烦请商大人能提醒严大人多加小心。”
“公主放心, 此事也许与之前被抓的胡狄商队有所联系,微臣与严大人都会谨慎提防。”
只有淳于婉不太清楚这事, 看着两人,有些不解:“你们在说什么事啊?怎么还与胡狄商队有关?”
说到这个,林悠便顺着话陈明了今日来意。
“我这倒还真有件事与之前的五行谷有关。”
“公主殿下请讲。”
林悠便道:“如今燕远虽然出征,但咱们都知道, 是因为皇城前百姓施压,那些老大人再行阻拦,便是要与京城的百姓对着干,悠悠众口他们堵不住,这才不得不顺从了父皇,让燕远破了规矩。”
“可不知商大人和婉儿还记不记得,就在前两天,整个坊市之中还是燕远意图谋反这样的说法甚嚣尘上。我相信商大人不会认为这都是意外、都是巧合。”
淳于婉重重点头:“我当时就觉得这流言太过荒谬,这才想着赶紧告诉你,我们一起想办法,如今想想,哪有无端出来这么恶毒的猜测,必是有什么人推波助澜!”
商沐风不免想起此前与司空珩所聊到的那些,倒是与今日林悠所说不谋而合。
“公主觉得,流言与被抓的胡狄商队有关?”商沐风问道。
林悠摇了摇头:“有关,但不是完全有关,罗向全对于五行谷的事并不完全知情,而罗家倒台之后,京城还能传出那般不利于燕远的流言,可见除了曾经的定国公府,还有我们从前不曾注意到的人,在阻拦大乾军士出征。”
“所以公主是想……”商沐风若有所感。
林悠点点头:“我不在朝堂,无法将这件事查到底,所以想请托商大人,揪出那只想要搅乱大乾的真正黑手。”
从设计五行谷欲令他们葬身其中,甚至想把事情都甩到司空珩的身上;到利用燕远的驸马身份大做文章,屡屡阻拦北军出征;再到前世,明明六年间胡狄都不曾进入望月关,偏偏燕远棺椁甫一回京,国门便被攻破。
林悠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那隐藏在背后的,她两世都还不曾发现的人,正待浮出水面,甚至也许,能告诉她前世的真相。
“公主放心,事关代州和整个北疆安宁,微臣义不容辞。”商沐风郑重地说道。
*
出征的大军终于可以北上,整个京中似乎都弥漫开令人激动的气息。
四年前与胡狄一战,大乾虽胜,可燕老将军以身殉国,却也成为许多百姓心中的隐痛。
如今大仇得报的机会就在眼前,关于北地的消息,甚至成了比往常的江湖故事还受人欢迎的存在。
遑论大的小的茶馆酒肆,但凡有说书先生的,哪个不说上几段“代州风云”?
朝野上下备战气息浓烈,好像人人都要上疆场了似的,关于代州和望月关的折子,雪片一样飞到乾嘉帝的面前。
不过就这样,也还是有例外。
众人关心的是代州紧张的局势和近在眼前的战争,而顾毓秀关心的是她的儿子和她的侄女之间悬而未决的婚事。
“母妃我说过了,我是不会娶顾萱表妹的。”连一向温和有礼的林谚这次也真的有些生气了。
为了代州的事,六部官员忙上忙下,两天都没好好睡几个时辰,可偏是这时候,他的母妃竟以身体不适将他叫了回来,实则却是为了见顾萱一面。
林谚觉得荒唐极了。
上次他向林谦问了法子,之后便已同顾萱明明白白地说了一回。
他从小到大只当顾萱是妹妹,待她好也是因将她当作妹妹,才以兄长自处,林谦说他得说清楚,他就清清楚楚说了个明白,甚至顾萱都因此哭了他也狠下心来没有再做任何会让她误会的事。
可就是到了这个地步,他的母妃竟然还想着在宫里找机会让他和顾萱见面。
现在刚把顾萱送走,若非他今日真的发了脾气,只怕这顾萱都送不出濯玉宫。
顾毓秀心里的气也不小:“你怎么就不明白?你都到了成家的年纪,本宫作为你的生母,为你相看难道错了吗?萱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品样貌哪里差了?有了你舅舅的支持,便是你想有一番事业,难道不是该更容易吗?”
“母妃!”林谚急得声音都比平日大了不少:“我身为皇子,该自己努力去做事,而不是想着靠谁。顾萱表妹自然好,可正因她好,我才不能耽搁她。”
“这哪里是耽搁?她嫁给你,自然就是皇子妃,这是她的荣幸……”
“母妃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对顾萱表妹并无男女之情,若是真娶了她,才是让她一辈子都毁在了我手里。”
“你是皇子,皇子还要什么男女之情!”顾毓秀厉声打断林谚的话。
林谚愣住了。
他印象中的母妃,一向是温柔的,便是偶尔发脾气,也都有原因,责罚下人虽重了些,可管着濯玉宫上上下下也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可正是这样的母妃,竟然说他不配有男女之情。
林谚并非耽于感情之人,他二十年跟在父皇身边,多少沾染了那帝王的脾性,也正因如此,才直到这时候都没有动心的姑娘。
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为父皇分忧,怎么让大乾的百姓过得更好,可这不意味着,他就要连日后的感情也要放弃。
奉贤殿读书时,他跟着弟弟妹妹们,也偷偷看过些人间风月的诗词,他不动心思,可并非他不明白那样的感情。
“母妃,原来竟是这样想的吗?”
顾毓秀此时才突然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她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谚儿,你可不能跟着乐阳,跟着二皇子,学些不入流的东西啊。”
林谚的心中已是一片寒凉,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些事竟然能扯到二皇弟和乐阳妹妹身上。
他颓然地笑了一下,而后不再解释,转身向宫外走去。
顾毓秀急了,连忙伸手想拉住他:“谚儿,你去哪?”
只是她的手却只碰到林谚的衣角,抓了个空。
“母妃,近来北疆事急,要处理的事情也多,儿臣在公署忙几日,就先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