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太监固执地叩首,还是小山和眠柳也上前来,才将他扶了起来。
林悠抓紧身上的包袱,朝小山他们二人点了点头,而后回望一眼隐没在夜色之中的皇宫,头也不回地从那道小门走了出去。
*
养心殿,乾嘉帝林慎面前是整个北疆海崖山、望月关一带的地图。
他眉心紧皱,拿起手边的茶盏来,饮了一口茶才继续对着奏报标注近来与胡狄交战的几处地方。
殿门开了一瞬又关上,是许之诲带着深秋的寒意从外面走了进来。
“圣上,公主殿下走了。”
林慎的笔顿了一下,一滴墨在纸上晕染开去。
“自己走的?”
“带了名叫眠柳的那个侍女,从北宫门的角门出去的,往北走了,应该是要与明日出发的运粮队伍汇合。”
“说什么了吗?”
“离得远,末将没有完全听到,似乎是那个帮忙的小太监感激公主曾救了他的命。”
向林慎汇报时,许之诲一向是不添加什么感情的,可也不知是否是方才见到的场景,于他而言太过匪夷所思,他在说这句话时,竟觉得心尖抖了一下。
林慎搁下笔,抬起头来看向窗外。
窗户关着,只有树影映在上头,摇摇晃晃,像是隐藏在暗中的狰狞的手。
“圣上,要不要属下这就把公主带回来?”许之诲知道得更多,运粮队伍是要把东西运到代州,可也是圣上在借着这个机会试探。
既是试探,就免不了危险,公主一腔热情,却未必能在这样的复杂之中保护好自己。
林慎没有回答,却是反问:“池印和燕远的信有多久都没回来了?”
许之诲想了想,声音更沉了些:“快一个月了。”
“请求调粮草的奏报是从代州传来的,是出自镇北军主簿之手,而身在望月关的众多将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传任何消息回来,许之诲,你觉得这件事,正常吗?”
“末将不敢妄自揣测。”
“说吧,朕不怪你。”
许之诲看着地上铺着的厚厚绒毯,默了一会方道:“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林慎笑了一下:“四年前,镇北军抵抗胡狄时,也是这样,奏报传不出代州,还要靠静宁伯把消息带回来,可这世上,能有几个静宁伯呢?”
“圣上是怀疑……”
林慎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忽然抬手把一块漆黑玄铁牌子扔在了许之诲面前:“朕给你整个北地的金鳞卫,命你一路暗中护送乐阳,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现身,但必要时,先保乐阳安全。”
许之诲大骇,抬起头来眼中甚至闪过慌乱:“圣上这是……”
他认得那玄铁的腰牌,那是金鳞卫调令最高的腰牌,有这块牌子,整个北地所有暗中潜藏的金鳞卫,尽数听他一人差遣。可他在金鳞卫中,也不过是个副将之职,哪里能动用这样的腰牌?
林慎的声音镇定有力:“拿着,你知道朕是个谨慎的人,但这次,朕想赌一回。”
许之诲将那腰牌拿起来,紧紧地攥在手中:“可圣上,京中形势错综复杂,末将若离开……”
“你不用管朕,”林慎打断他的话,“你记得,一定要把乐阳平平安安,送到代州。”
许之诲怔然立在原地,在那帝王忽然有些颤抖的最后两个字里,他一下子明白了。
借着定国公府做障眼法,连接五行谷、锦州、代州、四年前望月关一案的那只大手,已经到了要与他们撕破脸面的时候。
代州免不了一场恶战,京城又何尝能免呢?
圣上这是借着机会把乐阳公主送离这个是非之地,有他带着整个北方金鳞卫各部的人保护,便是京城和代州哪个都没保住,他和金鳞卫,也能将公主带到安全的地方。
“圣上……”许之诲忽然觉得,那位一向精于谋算的帝王,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软肋。
“去吧,记住朕的话,把乐阳,安稳送到代州。”
那“安稳”两字,重若千钧。
*
后半夜,一场秋雨倏然冲刷而下,原本就已变得寒冷的天气,似乎一夜之间便着急地要入冬了。
第二日,雨停了,可天却还阴着。
运送到代州的补给已经在这几日内装车,这一日清晨天还不亮就从官署出发,经北城门出城,一路往代州为疆场厮杀的将士们做补给。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宫里传出了乐阳公主病重的消息。
整个定宁宫被禁军的人看管起来,不允许任何宫人出入。
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女儿的病情所影响,乾嘉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各领了五个大板子,打得满朝文武心突突地乱跳。
忠勇侯与另几个主战一派的大臣这时候提议向代州增兵,虽多少缓解了那帝王带来的压抑气氛,但乾嘉帝默了良久,却到底没有同意他们增兵的提议。
这场朝会不欢而散,而下朝后的两个时辰内,乐阳公主偷偷溜出宫失踪的消息暗地里在几位肱骨重臣之中传开。
此时,林悠正与眠柳扮作小厮模样,跟着运送粮草的队伍坐在官道边上啃着一张没什么味道的面饼。
“张大人和陈大人都挺好说话的,也不像别的文人酸溜溜的,希望这一趟顺利些,赶紧让北边的兄弟都能多吃点。”王行副将坐在她们旁边不远处,一边啃着一块饼,一边低声说着。
是大皇兄帮她联系了王副将,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混进了运粮的队伍里。
王副将是个十足十的武人,直率得很,一开始也不同意,林悠也不知大皇兄和他说了什么,总之她等了一天,大皇兄就来告诉她,说宣州大营的王行副将同意帮她了。
帮一个公主离开宫城,这可很容易变成掉脑袋的事,林悠心里感激,便将自己带出来的那些稍好一点的吃食,偷偷塞给王副将。
那王行哪里敢收?只会坐得远远的,像这样低声介绍运粮队伍的情况。
“那两位大人,就一点不管队伍里都是什么人吗?”林悠看着不远处坐在马车上有说有笑的两位老大人,轻声问道。
第88章 计划有变 你装得不像,应该已经被人发……
王行十几岁就从军, 几年里一直在军营之中,见过的姑娘屈指可数,他并不大会与姑娘家打交道, 只能林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那两位大人只管每日都清点一遍运送粮草的数目,咱们这次一共十个大车, 东西多,他们日日都要点, 这才能以防丢失。不过人倒是不怎么管, 这里的人都是我从宣州大营带出来的, 都是厉害的。不过……”
王行犹豫了一下, 还是指了指张忠和陈庸身边几个身着布衣的人。
“那几个小厮是两位大人带来的, 是他们的人,每天也就负责两位大人的衣食诸事, 不怎么与我们来往。”
林悠顺着王行所指看过去,那几个小厮瞧着年纪都算不得多大, 个个低着脑袋,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样子。
她前世人在宫中, 并不知晓这一路往代州运粮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几个小厮, 她总有种见到闻沛时才有的隐隐的不安。
“我们今日要走到哪休息呢?”林悠又问。
王行“咕咚”咽下一口水去:“粮草事大,总要昼夜都不息, 按照从前的惯例,估计今天夜里会在广平郡歇上一个时辰。公……公子还受得了吗?坐不了马车,可那拉粮草的车上也能铺着东西歇会,要不要末将……”
林悠连忙摆摆手:“莫要大动干戈, 我的身份只有你清楚,你放心,我受得了,我既来了就不会有受不了一说。”
王行看了那一身男装打扮的小公主一眼,连忙收回了视线。
他从前以为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世家大族中的女子,都是娇滴滴吃不得苦的,可今日却令他有些意外,从京城出来,走了两个多时辰了,这位小公主倒好像真的没有喊过一声累。
王行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东西,便仍去巡视了,队伍在此处休息盏茶的功夫即要再启程,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广平郡境内。
见王行走了,眠柳才终于出声:“姑娘要不要上点药啊……”
公主平日哪里走过这么多的路?别人发现不了,可眠柳早就发现公主的脚似乎受伤了。
林悠低头看了自己的脚踝一眼:“不用的,你放心我没有伤,只是走得久了有些疼罢了。”
“姑娘这是何苦呢?”眠柳小声嘟囔着,越发替公主委屈起来。
林悠看着她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呀你呀,将士们在前头奋勇拼杀呢,你说我们这些被保护的人,是不是也得做点能做的事?”
“那也不用姑娘亲自出来……”
“马上就冬天了,这些粮草不能出问题。”林悠说着,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裳,抬头朝那长长的运粮队伍看去。
雨后的天气还有湿润的气息,人在外头便会感觉更冷了些。若是以前,到了这样的日子,林悠定是早早裹了薄毯窝在定宁宫中,再不出外头去,可如今跟着队伍走在还有些泥泞的官道上,竟奇迹地觉得没那么冷了。
从白日走到夜晚,这支押运粮草的队伍用了一日,便从京城走到了广平郡。
出了广平郡,就过了三叠山,山外往北走过平原,又入山地时,便就到了代州的地界。
说起来并不远,可那山绵延起伏,平原万里无垠,要走到代州,怎么也得一月光景。
广平郡只是第一站,而这第一站便已让林悠深觉行军的艰难。
两世了,她才第一次深深体会到燕远曾经历过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滋味。原来那奔赴战场,并不都是热血沸腾,枯燥乏味却又不得不打起百倍精神的行军之路,才是每一个将士要通过的第一关。
“几位慢用!”广平郡的官驿里,小二端上大盆的菜。
运粮的队伍有朝廷的文书,行至各地,都有官驿接待,虽然他们只会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但驿站还是备好了饭食和休息的地方。
只是这广平郡到底是个小地方,官驿虽是朝廷修建,可也与那些通都大邑的驿署不能比。
林悠走进来时,瞧见他们的人聚集在厅堂的一边用膳,另一边,便坐着几个行路的百姓。地方不大,没办法区分,所有事情也就只能将就。
林悠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她深吸了一口气,想着燕远也是这样过来的,这才与眠柳一起抬脚走了进去。
刚迈出没几步,还不待走到王行副将为她们安排的桌子前,便有一个要出门的年轻男子,疾步从她身边撞了过去。
林悠未及反应人就被撞到了旁边,若不是眠柳扶着,只怕要摔在地上。
她本能地就要教训那不看路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只是押运粮草队伍里的一个“新兵”,一时间有些愣住,倒不知开口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个时候,在王行副将瞧见情况正要过来的时候,忽然一道看都没看清的人影直接从屋里边“飞”了出来。
“啊!”旁边正在吃东西的行路人发出一声惊呼,碗盘摔了一地,本来正在吃饭的运粮队伍的士兵全都停下来朝这边看过来。
只见一个褐布短衫,戴着斗笠的江湖打扮的人,两下将一个年轻男子按在了门口的木桌上。
“胆子挺大,官爷东西都敢偷。”
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被按住的男子自然挣扎不休:“你胡说什么!你才是强盗!小偷!”
林悠此时一下反应过来,她一摸腰间,原本挂着的王行将军给她的宣州营腰牌真的没有了!
那戴着斗笠的姑娘横剑制住小偷,一手从他怀里拽出一块腰牌来,不无轻蔑地道:“你没偷。”
宣州营的腰牌王行再熟悉不过,他当即冲过来:“这是宣州军的腰牌,你说你没偷东西,不会要说你是我宣州大营的士兵吧?”
那小偷只是看着腰牌像是金属做的,哪里认得什么宣州军?一听是军营里的人,登时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大爷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爷饶命!”
王行冷哼了一声:“送去衙门,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两个宣州营的士兵走了上来,从那斗笠姑娘手中把人接过来,押着就带走了。
王行知道林悠的身份不便出面,于是便朝那斗笠姑娘拱手一礼:“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奇怪的斗笠姑娘竟是压根不理他,径直走到了林悠面前:“这位‘小兄弟’,是你的东西吧?”
林悠抬眼看了那姑娘一眼,比她高些,也比她瞧着有力,一身粗布衣裳,却打理得干练,斗笠下的面容与京城那些女孩子一点不同,眉锋凌厉,多了些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粗犷气息。
“多谢。”林悠不敢声音太大,恐暴露自己的身份,只低低地以她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斗笠姑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把那块腰牌扔进了她的怀里。
王行多瞧了那姑娘几眼,终究是未加阻拦,在她归还了腰牌之后,便连忙喊着营里的兵士抓紧时间吃饭休息。
这小小一个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可在最里面的一桌上,张忠和陈庸默默互相看了一眼。
林悠到底还是吃不大习惯这驿站里的东西,只用过一点便搁了筷子。
大军只在此处休息一个时辰,如今吃得差不多,那些兵士便三三两两地回屋中休息。
驿站的客房自然只能称是有个能躺下的地方,王行知道林悠不能同那些兵士一道,却也怕太过特殊引人注意,最后在那驿馆后院给林悠找了间小屋子。
瞧着众人都乏得去歇着了,林悠才与眠柳避开人的目光,偷溜去后头的房间休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巧了,先时那戴着斗笠的女子竟然也住在这。
林悠和眠柳刚从前面大堂的小门出来,迎面便与那姑娘撞了个正着。
日头落山了,这小小驿馆里的灯算不得亮,那女子站在暗处,若非竹编的斗笠,林悠怕是都没能注意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