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林思愣了一下。
林悠郑重地点头:“所以我途经此处,并且还会继续向北,走下去。”
夜幕缓缓拉开,深远的天幕之下,她们好像第一次坦然面对着彼此,既陌生,却好像又熟悉。
林思忽然笑了一下,她抬手,从衣领里拽出一个灰黑的坠子来。
那坠子林悠不曾见过,当是胡狄样式,但见林思用牙咬了许久才将那空心的坠子打开,而里头搁着的,是一张叠得指腹大小的纸。
“我以为这东西一辈子要烂在我这里了。”林思将那张纸取了出来。
林悠望着她,觉得好像在那一瞬间,林思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林思拿起她的手,将那张纸塞进了她的手中。
“我还是不喜欢你,可我也是大乾人,淳于鹰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虽怨恨你,但也不希望他赢。”
她擦了眼泪,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林悠垂眸看向掌中的那张叠着还未打开的纸,还不待她有所回答,林思便已捡起竹筐,重新站了起来。
林悠仰头看她,跟着她的动作起身。
“林思。”
林思看向她:“贫道静心,搅扰姑娘了。”
林悠捏着那张纸,微微怔了一下,她看着林思抬脚往外走去,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开口道:“静心道长!”
已经走出几步的人停了下来。
“谢谢。”她的声音轻缓柔和,一如她往昔给人的印象那般。
夜色之下,静心看着前方,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不曾回头,也不曾回答,在说完那些话之后,她们就已经深深明白,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见了。
她们无法原谅过去的彼此,更早已不能情同手足,以亲姐妹的情谊相待,可此刻,在生命最后的交叉之中,她们有共同的身份——她们是大乾的子民。
静心道长已经走远了,林悠垂下视线,打开了那张被叠得工整的纸,昏暗的灯火下,几个字清晰可辨。
左卫营,兵士五百一十四,战马五十六。
右卫营,兵士六百零七,战马一百。
……
那是林思离开胡狄时,整个胡狄军中所有营卫的兵士数量和战马数量,甚至其中某些营卫,还标注了头领是谁。
“姑娘……”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太过骇人听闻,眠柳时至此刻还未能完全反应过来。
林悠将那张纸收起,看着静心离开的方向道:“今日诸事,不管谁问起来,都说我只见了观中的道长,多聊了几句。”
眠柳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奴婢记得了。”
*
承乾殿中,群臣跪伏一地,个个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成了那“出头鸟”。
乾嘉帝正站在皇位之前,厉声质问。
“整整八日了,朕给你们的时间还不够多吗?拨付北军的粮草莫名其妙被火烧了,八日还不够你们抓出一个凶手吗!”
朝廷收到北边的急报,给代州一地的镇北军和驰援的北方各部大军拨付了粮草,可粮草队伍出发不过一日,就在广平郡遇伏。
运粮的队伍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十大车的粮草一车也没有留下,那可是广平郡,还没出了三叠山呢!
这幕后之人得是何等猖狂,才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行这等不轨之事!
“就这么查不出来,你们告诉朕,朕要如何放心再派人支援北军?咳……”
林慎骂着,竟是急怒攻心,猛然咳嗽起来。
王德兴慌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圣上,底下群臣悄悄抬起视线来,去看那位帝王的反应。
林慎咳了许久,方觉缓过来了些,他终于不再站着,坐回了龙椅上。
底下忠勇侯起身,行了个礼道:“圣上保重龙体。”
他此言既出,那些文官老大人们自然连忙跟上,纷纷都是请求:“圣上保重龙体!”
林慎气笑了,他冷哼了一声,问:“诸位爱卿且说说,朕的粮草都被烧没了,朕怎么保重龙体?”
忠勇侯顾摧闻言,又是一礼:“微臣请罪。张忠、陈庸乃微臣举荐,微臣识人不明,如今他二人未能押运粮草,反而至今下落不明,是微臣之过,请圣上责罚。”
林慎缓了缓呼吸,看向那口口声声要请罪的忠勇侯。
看似请旨降罪,实则处处都在提醒他,那两人下落不明,所以查不到凶手也是情有可原。
林慎冷笑,早些年也没发现,这顾摧倒是颇有些他处事的风格。
“忠勇侯与其请罪,不如想想,倒有什么办法支援北军呢?”林慎咳了一声,而后轻飘飘地扔出这么个问题来。
王德兴担忧地看了圣上一眼,许是天冷了,近来圣上总咳嗽,该找太医瞧瞧才是。
而下头的忠勇侯则是眸光微闪,进而俯首道:“微臣恳请戴罪立功,再派运粮队伍,远行代州。”
第92章 绝境 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深夜, 已近冬日,天气寒冷起来,尤其到了夜里, 仿佛在屋子里都抵挡不住那渗入的凉意。
商府角门,身着黑袍的人轻叩了两下门扉,那一扇小门打开, 他闪身走了进去。
商沐风的书房内,淳于婉一见来人进得屋内, 也顾不得那开门带来的寒气, 起身便迎上去。
“怎么样了?可有消息?”
来人摘掉黑袍上的兜帽, 正是近来成日寻欢作乐的司空珩, 他一边给自己倒茶, 一边摇头:“还是没有消息。”
“怎么会这样!”淳于婉低骂了一句,“这眼瞧着都要半个月了, 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
商沐风抬手拍拍她的胳膊:“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事。”
司空珩在商沐风对面坐下,深为同意:“敢在广平郡就动手的人, 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殿下是秘密出行, 却在广平郡就暴露了行踪, 可见那运粮队伍里也不全是好人。如今我们虽然找不到殿下,但那些人也找不到, 这对殿下来说,还真的未必是坏事。”
可淳于婉心里着急:“她都不会武功, 一个人在外头,得遇到多少危险?况且代州路远,你让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可怎么过去?”
司空珩摇头:“我们再急也是空着急, 我已经命府中的人去找了,莫说广平郡,整个三叠山周围都没见过公主的身影,兴许我们以为她被困住,实际殿下早已出了三叠山的境内。”
他说着,看向商沐风:“倒是你那里怎么样?我总觉得这京城风雨飘摇,像藏了什么大事,近来吃酒都颇没意思了,五行谷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商沐风面色凝重:“当年是罗向全联系胡狄商队与锦州,这才倒了大量的银子用以五行谷的修建。当初的定国公府也非一般门庭能够渗透,想要在罗向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余将军囚禁在谷中,这背后之人,至少要能和定国公府不相上下。”
“所以你还是怀疑忠勇侯?”司空珩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眉宇间少了几分纨绔气质。
商沐风道:“战和两派之争一向是朝中的焦点,在这种情况之下,能与定国公府相抗衡的,除了忠勇侯府,还有别人吗?”
“可他们当初分明支持燕远出征,也支持大乾迎战胡狄,为什么又……”
“司空珩,你在京城的时日更久,我且问你,当年燕老将军驻守在代州时,忠勇侯府可支持?”
司空珩闻言便道:“自然支持,忠勇侯府一向是主战一派的先锋,连我父亲当年都望尘莫及。”
商沐风脸上浮起一抹讽刺的笑意:“可后来呢?燕老将军就战死在望月关了。”
“战场之上刀兵无眼……”司空珩的话说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
如今的忠勇侯顾摧是袭他父亲的爵位,四年前那一战时,老侯爷虽让出了爵位,但尚且在世,他还记得,那会是老侯爷在御前请旨,恳请圣上一定要支持北疆的战事,令胡狄不得入关。
但除了那些慷慨陈词呢?他如今细细回想,方才发现,除了那些看似激昂的请旨话语,忠勇侯,甚至忠勇侯府,整个主战一派的核心,他们竟不曾为北疆的战事做过一件事!
带回奏报的是当年的静宁伯司空诚,下旨不惜一切支援北疆的是圣上,从后来的奏报中能看出,当时弹尽粮绝,是北地的游商凑集银两,买来棉服、粮草。
那些在朝堂之上呼声甚高的所谓主战一派,他们竟只说过几句空话罢了!
“是障眼法。”司空珩的面色已然变化,他突然甚至开始怀疑,会否静宁伯府后来的诸多变故,也不完全是定国公罗向全的“功劳”。
商沐风知道司空珩明白了,他缓缓道:“所以不只要查他,还要拦着他,北疆的事情,绝不能再让他插手。”
淳于婉看着他二人的表情,忽然似下定了决心般站起身道:“我去吧。”
“你?”司空珩微惊。
“敲山震虎,打草惊蛇。”淳于婉斩钉截铁将这八个字说了出来。
商沐风猛然起身:“不行!”
司空珩被这两人的反应惊得愣了一下。
只听淳于婉反问:“为什么不行?我的身份,做这件事不是再合适不过吗?余世缨的女儿,要为自己的父亲讨一个公道,那背后的凶手就算再沉得住气,总也怕我把这事搅得满城风雨吧。他们追杀我和我娘那么多年,肯定是因为有什么我还不知道的秘密,不是正好趁这个机会都挖出来吗?”
“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燕远不在京中,我们手中堪用的人原本就少,你让我怎么可能放心拿你做诱饵?”
“我用不着谁来护着我,我有鞭子,这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的护身符。”
“这不是靠蛮打就能解决的!”
司空珩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两人“吵架”,越看越是看出一种兴味来,他没忍住,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那吵起来的两个人瞬间看向他:“你笑什么?”
司空珩露出无辜的眼神:“呦,这会异口同声啦?”
那两人一噎,没人回答。
司空珩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要真是忠勇侯,现在殿下失踪他正是着急的时候,如果这会,余将军的女儿又出现了,你猜他会不会自乱阵脚?”
商沐风看向司空珩,司空珩朝他眨了下眼,靠近了些在他耳边道:“这也是你的机会,历来英雄救美可最能俘获姑娘的芳心。”
*
从深秋到初冬,又从初冬入冬日,越往北走,入了冬月之后,天便越发冷得厉害。
好像是一夜之间,人便要穿起棉衣来才能抵挡北地的刺骨寒风。
连林悠自己都不曾想过,她竟真的日夜兼程整整赶路了一个月。
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所用也多是粗茶淡饭,又要长时间赶路,便在这短短一月里,她就好像瘦了一圈。
她穿着江孤月买来的素色棉衣,围着一个有些发旧的羊绒领,这般坐在那运送粮草的马车上,才觉呼啸的北风没有那样刺入骨缝。
这一月里,她几乎与世隔绝。
险些与几拨行踪诡异的人遭遇之后,江孤月果断地决定带着他们走一条鲜少有人知道的小路。是以后来的那些日子,她不只未曾与京城和代州联系上,甚至连除了江孤月的朋友以外的人都没见过多少。
她不知道如今燕远如何了,更不知道望月关到底是怎样的战况,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件事,一定要把这所剩不多的粮草安全送到代州,能多撑一会就多撑一会,兴许就能等到父皇惩治了坏人,再派新的粮草来呢。
冬月中旬,他们这支不足十人的队伍终于到达了代州境内。
北地下过了第一场雪,远山已是一片雪白,近处的滩涂上零零散散地铺着未化开的白雪,风好像更大更冷了,像是要从衣裳的缝隙灌进身子里一般。
“到了。”骑在马上的江孤月眺望着远处立在晴空之下、雪山之前的城墙,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林悠和眠柳都抬头看去,在她们所行的这片荒滩的远处,灰黑的城墙高高耸立,那是大乾北疆守着关口的城池——代州。
林悠已经不记得江孤月改换了路线之后,她有多久都没看到这种百姓聚居的场面了。
她此时瞧着那近在咫尺,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到的城门,只觉得眼眶温热,竟好像那原本的冷风也没那么难熬了。
“做到了,我们做到了……”她喃喃自语。
前世她留在宫中,不曾知晓远在代州的燕远还要面对那样多的困难,可今生她终于能来到他身边了。
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那些拼命流亡的日子,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她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来得及让她改变前世的结局。
“等一下。”前一刻才长舒了一口气的江孤月,忽然抬手喊赶车的宣州营士兵停下。
林悠看向她:“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那城门是不是在查人?”先前离得远,如今走近了些,江孤月方能看清楚。
眠柳朝着那个方向瞧了瞧:“是在查人!有两队士兵站在那!”
“是镇北军。”江孤月往来北地一代,曾见过镇北军的衣裳,看清楚那几队守城人所着的盔甲,她放心了些许。
只是林悠却皱起眉来:“把我们的车先赶到边上。”
“姑娘,怎么了?”眠柳不解地问道,镇北军那不就是少将军所在的军队吗?
林悠拉下毛绒的围领,呼出一口白气来:“镇北军若完全可信,我们又怎需入了代州境内还要东躲西藏?眠柳,你可还记得前日我们险些迎头撞上一伙刺客?若非孤月以为要下雪,让我们提前动身,我们早在那破庙里就被堵上了。”
江孤月看向林悠:“不进城了吗?”
“进不进城也要先打听清楚再做决定,我们好不容易走了这么远,总不能在城门前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