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燕远偏生根本没觉得哪里不对,他还捧起林悠的手:“好容易暖了些,这会又冻得冰凉,还说没事,便是想出来瞧瞧,也该多穿些,早知方才就该将我那大氅给你。”
他说这些话,一心都在林悠身上,也未曾刻意压低声音,旁边的兵士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不敢说话,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说话这么温柔的人,难不成真是燕少将军?
不知为什么,原本心思还在枪法上的兵士们,这会一个个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来——他们好像有点多余。
池印将军一直站在一边瞧着,终于深深叹了口气,走上前来:“都去吃午膳吧。”
一圈围观的兵士如蒙大赦,立时作鸟兽散。
燕远这才记起旁边还有各营士兵呢,他瞧着人都走了,方也领着林悠同池将军招了招手,往自己所居的营帐走,天还是太冷了些,悠儿双手冰凉,怕是要再拢个火盆才行。
林悠木然地被他牵着走回方才的营帐里,待进得其中,才终于像活过来似的。
“你在外人面前,也不必……不必说那么多……”
燕远翻出毛皮的大氅不由分说裹在她身上,他的衣裳太大了,林悠披上,像是整个人被包在了里面似的。
“那些不是外人,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正让林悠微微怔住。
那一时,林悠才突然发现,她好像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曾见过燕远在军营中的样子。
她只是听说了很多故事,那些听来的话语里,燕远是天资过人的少将军,是未及弱冠便已在军中凭一身武艺令人服气的燕家后人。
他在她面前一向热情又温柔,倒让她竟忘了,他到底是上阵杀敌的,那些同他从绝境里拼出一条命来的兵士,即便他面对他们时再严肃,可心底也是将他们当作兄弟的。
“燕远,有件事我想早点告诉你。”
“怎么了?”
林悠转过身,从衣裳的最里层将一个布包拿了出来,整好了衣裳,这才转回身看向他。
“这是……”燕远垂眸看向林悠手中的布包,一块随处可见的粗布罢了,为何瞧着好像对悠儿分外重要?
林悠将那布包放进他手心里:“我在路上遇见立阳了。”
“什么?”燕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惊讶。
“她从胡狄离开,带回来了这个,我想兴许能对你们有用。”
“她没有……”燕远却压根不关心那布包里是什么,从前林思就总刁难林悠,他听到林思回来了,第一反应就是唯恐他不在的时候,林悠被人欺负。
林悠摇摇头:“她现在不是公主了,是静心道长。”
燕远眸光深邃,片刻后,才好像终于想通了许多此前以为走进了死胡同的事情。
“怪不得淳于鹰这么快借商队生事,原来是立阳公主离开了。”
和亲公主逃离胡狄,以淳于鹰的脾性,当是恼怒非常,他抓不回林思,怒气便发泄到此前来往胡狄与大乾的大乾商队身上,而一不做二不休,冬日作战对胡狄人来说更加有力,所以他才在短短几个月内毁弃盟约陈兵望月关下。
“燕远,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望月关出什么事了?”
林悠深知前世的结局,在来的路上便一直心存隐忧,可方才瞧见营中兵士有序,她又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毕竟前世燕远可是守在这里六年。
但在她将林思交予的东西拿出来之后,看着燕远的表情,她又觉得似乎事情并非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燕远打开那布包,展开里头一张叠得整齐的纸,一眼扫过,眉心便皱了起来。
“悠儿,你有这个东西的事情,还有别人知道吗?”
“只有眠柳知道,怎么了?”林悠见他表情忽然严肃,一时有些竟觉出心慌。
燕远将那张纸收起来:“我本想着这些事不必惹你烦恼,但这张纸里所写能到你手中,想来胡狄少不了人追查。悠儿,我需得将此间诸事悉数告知你,你且记得,就算是在这个大营中,除了我,池印将军、张季将军,谁都不能信。”
第96章 攻守之势 悠儿在等着你,一定要平安回……
在来到代州之前, 林悠以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代州有今日之围,实是外患未绝。北有胡狄, 京城又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想要扼住代地兵士的喉咙,这才让整个北疆陷入如孤岛一般的境地。
而她实没有想到,若如燕远所说, 代州除却外患,实有内忧。
无论是镇北军的旧部, 还是北方各部联合支援北疆的大军, 这本应该是燕远最应信任的, 可他却告诉她, 除了他自己和池印、张季, 谁都不能相信。
一支本应抵御外敌之师,如今却要空空消耗在内部的斗争之中, 这样的境地,也无怪前世燕远被困在代州六年。
“燕远……”林悠想说些什么, 可又觉得什么样的话在此刻都显得没了重量。
燕远沉声:“悠儿,我不知你因何会来到这里, 池将军曾跟我说, 战场最多流离,所以他无论去哪, 也从不带着嫂夫人,我本也是这样认为, 可今日见到你,我忽然就不想让你离开了。我怕你离开我的视线,反而会遇到难以预料的事情。”
他长呼一口气,似乎想令自己更冷静一些:“可代州、兴平郡, 这望月关下,并非就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从到了这里,就好像与京城被隔绝开了一般,以各种方式送多少信出去,最后都是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有一天代州守官说朝廷答应运送粮草过来,可结果如你所见,竟是要靠公主将这东西亲自送来。”
林悠怔然,她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好像是生锈的刀划过皮肤,留下的都是阻滞又沉闷的疼痛。
“你查到什么了吗?”
“如果我说,我祖父、父亲,乃至我兄长,当年是死于同侪的箭,你相信吗?”
森然的寒意在林悠周身蔓延开来,让她不自觉地打了寒颤,她惊讶、愤怒,又忽然思及前世的燕远,唯剩无边的后怕。
“燕远。”她倾身上前,抱住了她的少将军。
燕远愣了一下。
“我信,我信的。”
她的声音就响在耳边,轻柔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燕远只觉汹涌澎湃的情感,分不清到底是因何而起,瞬间就席卷了他的整片脑海,他用力地回抱林悠,像是漂浮的一叶扁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
“悠儿,他们没有对不起大乾。”
“我知道,百姓们也知道的。”
“他们是被人所害,不是什么死在沙场之上。”
“我信,真相总有昭雪的一天。”
“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林悠轻抚着他的后背,忍着眼眶中盈起的泪水:“不晚,不会晚的。”
“悠儿。”燕远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似乎生怕一松手面前的人就也会消失一般,“我会去把那在背后射出冷箭之人抓出来,但你一定,一定要等我成功,我怕……”
“傻燕远,我会保护好自己,也要保护好你。”
她不过是个对皇位和权力没有任何威胁的公主,她真正怕的,是如前世那般等了六年等来的冰冷结局。
来代州之前她尚想不通为何有威名远震的镇北军代州还会陷入焦灼之局,如今她既已明白这白雪掩盖之地,内里藏污纳垢,她又怎可能再如前世那般单纯地以为代州要面对的只有胡狄之围?
她不仅要护好她的少将军,更要让这里所有的真相都被剖开在昭昭烈日之下,还故旧今人一片清白。
“少将军,池将军说……”展墨还如从前一般打开营帐的门帘进来,刚走进一步就彻底傻在原地了。
乖乖,他怎么忘了这会公主殿下来了!
“属下先出去了……”太过尴尬,他拔腿就想溜。
“池将军说什么了?”林悠已松开了燕远,转过身来,佯装看着别处。
燕远调整了呼吸,方稳住声音:“没听见殿下问你吗?”
展墨一头冷汗,不得不转回身,也不敢抬眼去瞧,恭敬地回禀:“池将军说粮食都分好了,就是代州来的那几个人,要让他们带些回去吗?”
代州来的人?
林悠看向燕远,想起她们路过代州时瞧见的代州城门的样子。
“代州是在找什么人吗?”她忽然问道。
展墨不明白公主怎么说起这个,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没听说找人,那几个代州来的官是常卫营的,来送布防图,说是倘若兴平郡出什么事,都可以撤到代州去。”
燕远看向林悠:“为何会这么问?”
“我们来的时候路过代州,江孤月去打听过,代州城门前盘查详细,不只路引,还要核对身份、脸面,我与孤月都觉得不像普通的查问,倒像是在找人。”
“找人……”燕远若有所思,“可没听说他们要赶在这时候找什么人。”
林悠神情严肃起来:“孤月曾经帮过许多次北地的州县衙门捉拿犯人,对这些事情比我更熟悉,她也觉得是在找人,可见代州确实在瞒着你们做什么事。”
燕远冷笑了一声:“早知他们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果然,收不到京城的消息只怕真的和这些人脱不了关系。展墨,同池将军说,我建议不要将粮食分给那些人了,代州的百姓就算缺粮,也该让我们的人去送。”
展墨肃然应道:“属下明白。”
展墨退了出去,帐内便又安静下来,外面雪还下着,北风偶尔发出呜呜的声音。
林悠重又看向燕远,经了这么一回,两人的心总算静了那么些许,只是燕远通红的耳垂却多少昭示着他此刻并不像往日练兵时那么平静。
“还有一件事,是京城里的,我想着也告诉你好些。”林悠声音低了些,同他说道。
“京城还好吗?”许久未曾听到京城的消息,燕远一时有些慨然。
林悠点点头:“表面上倒还维持着安宁,只是不知我走后,是否又有了变化。这批粮草本是宣州大营护送的,可才道广平郡就被烧了,这些是王行副将拼命领人抢出来的,所以这一月,我也没敢往宫里传信。”
燕远心内一紧:“那你可受伤了?”
“大家都在保护我,哪怕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让我先离开,好在我也幸不辱命,总算到了。”
“悠儿,是我不好,没能护好你,反而要你受那些苦,都怪我……”
“胡说什么,我既要嫁给你燕少将军,自然得比旁人更厉害些。让你说的,险些忘了正事。”林悠嗔了他一句,而后离他更近了些,将声音也压得更低。
“你还记得闻沛吧?”
“那个发了笔横财的闻家远亲?”
“嗯,他之所以这么快就有银子在京城买院子,同忠勇侯世子脱不开关系。”
燕远的目光变了一下:“忠勇侯世子?顾平荆?”
“我也觉得惊讶,可这就是查出来的事实,燕远,你还记得当时罗向全说他并不知道五行谷里关了余将军吗?”
“你是怀疑……”
“能与当年的定国公府抗衡,能在罗向全的眼睛底下利用他的人,可并没有几个。”
“可顾家一向主战,当年也没少为我祖父之事出力。”
“镇北军当年可是燕老将军的亲兵,如今呢?”
那一句话,仿若寒冬腊月里一盆冰冷的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让燕远瞬间便清醒过来。
人是会变的,更是会伪装的,连当年祖父手底下的镇北军如今都能被他怀疑,更何况是一个仅因为政见曾支持过祖父的忠勇侯呢?
“我明白了。”燕远郑重地向林悠点了点头,“悠儿,这场雪停了,兴许淳于鹰会坐不住,若胡狄果真到望月关挑衅,你记得,在这大营里千万护好自己,这一次,我定能把放冷箭的人揪出来。”
林悠知道,她既来了这里,就免不了有送他上战场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让自己鼓起勇气,而后抬手拉住燕远的手。
“那你也要记得,悠儿在等着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
西大营,如今代领镇北军的周新吴正坐在木椅上,表情凝重。
身边的亲卫承上一封密报来,又补充道:“葛成海自请领十大军棍,说是等事成了,再另给将军赔不是。”
周新吴冷笑了一声,将那看完的密报扔进了火盆里。
“他说的话听听就得了,青林驿又没人盯着他。”
“等这里的事情了了,将军想怎么罚他还不是看将军的意愿。”那亲卫恭维道。
周新吴摇摇头:“罚不罚他不是什么要紧,倒是这位林姑娘,很有意思。半夜送青林驿离开,她难道真的知道什么?”
那亲卫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咱们可一点把柄没留下,那林姑娘一个从京城来的女子,如何能知道?恐怕是着急见情郎吧?”
“情郎?”周新吴有些意外。
那亲卫忙道:“那位林姑娘可是燕少将军亲自领回来的,住在燕少将军的营帐里,不少人都瞧见两人格外亲昵,不是情郎又是什么?”
周新吴一巴掌拍在那亲卫的脑袋上:“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告诉我!”
那亲卫吓得跪下磕头:“将军饶命,属下也是才听说。”
周新吴摸着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京城来的姓林的姑娘,又与燕远亲近,只怕身份不简单……”
“将军有什么计划?”
“燕远不是没有弱点吗?这次就让我好好看看他到底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你告诉卫俊梓,他立功的机会来了,等雪消了,关外定然不消停,到时燕远只怕也顾不上他那小娘子,就让卫俊梓去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