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商勾结囤积居奇”不过是他的猜测,按理说,他不该呈报御前,更不该以这种方式在圣上面前说出来。
可也许真的是与那位户部的商大人见的一面影响了他。
严苛记得,那位年轻的户部主事,固执地领他去了城西世家施粥的粥棚。衣衫褴褛的百姓,在那里领到一口粥喝,便已是感激涕零。
商沐风告诉他,那是从北方流徙至此的百姓,今岁锦州遇了水灾,北方收成也不好,许多百姓辛苦耕种,却连口粮都攒不下,他们背井离乡,并非心中所愿,实是为了生存的无奈之举。
而多一个借机炒作粮价的商人,就会更多一批这样无家可归的百姓,他们都是大乾的臣子,如何眼见百姓流离而无动于衷呢?
林慎的目光深了些许:“朕希望下次见你,是你带着证据回来。”
严苛微怔了一下,俯首行礼:“微臣谨遵圣命!”
严苛离开后,王德兴沏了热茶端了进来,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冷了,他发现圣上最近常常咳嗽,也许该再请太医院的几位大人来瞧瞧了。
“定宁宫如何了?”林慎喝了口茶,却是忽然问起了定宁宫。
王德兴有些意外,却还是立马应声:“仍旧让禁军看着,对外只说是公主殿下病了,仍在修养,除去贤妃娘娘去看了一回,没进里头,旁人没有敢近前的。”
“一个多月了,若是顺利,也该到了。”林慎忽然带着几分感慨地自语了几句。
王德兴站在一边瞧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代州北军的消息已经一个多月都没再传回来了,能收到的只有城中的镇北军请求拨付粮草和支援的军报。这个冬天,眼瞧着安宁不得了。
*
林悠两世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在跟着燕远他们这一队甲字营的兵士走到兴平郡时,她整个衣服、帷帽上都被落雪染了一片白。
睫毛上更像是冻了冰一般,令眼前都是雾蒙蒙的一片,若非听见兴平郡那边有人在喊“少将军回来了”,她恐怕根本没看见,在那房屋聚集的村镇前,竟还有人迎接。
“少将军回来了!”
穿着甲胄的士兵和身着棉衣的百姓站在一片高地上,冒着雪朝这边瞭望,在看见渐行渐近的人影后,又兴奋地互相转告。
燕远牵着林悠的手,领她走过厚厚的积雪,眺望那边一片房屋与营帐交织的地方,低声道:“那就是兴平郡,后面就是望月关。”
林悠擦了擦眼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已经很近的屋舍与营帐,忽觉鼻子一酸。
她想过很多与他重逢的场景,却没有一次想过会是当下这个样子。
那曾存在于旁人口中的地方,真真切切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就好像这一路的寒冷和饥饿顿时都消失不见了似的,满心里盈满的都是喜悦。
“燕远!”大胡子的张季将军从那风雪里冲出来,激动地向这边挥手。
燕远领着林悠,沿着小路走上兴平郡所在的高地。
这里整个村镇也没有多少人,大半的人听闻燕远回来了都赶了出来。
“怎么样?”张季将军从人群里冲出来,刚问出三个字,立时就瞧见了队伍里多了许多没见过的人,他目光微变,接着道,“来客人了?”
他这么一说,那些前来相迎的百姓和北军士兵也都向林悠和她身后的马队看去。
雪这么大,怎么还会有商队沿山路来兴平郡呢?
“这是……”他忽然想到林悠的身份,话到嘴边改了口,“是京城来的林姑娘,给大家送粮食的。”
“粮食?”张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真是粮草?”他跑到林悠身后,打量那马匹和推车上拉着的东西。
围在这里的百姓也面面相觑,好像是不敢相信他们所听到的一切似的。
林悠忽然想起她离京时,听闻代州急需粮草,如今她过了一月才到,又见那些百姓许多都身量瘦小,不免心中微动。
“路远行难,这些粮草是带来给北军和兴平郡的,大家放心,这些只是先送到的,之后朝廷定会再派粮过来!”
她的声音清透却有力,便是如今只一身粗布素裙,却只站在那里,就好像有超脱旁人的气质。
百姓中隐隐有不确定的声音响起:“这是朝廷送来的粮食吗?”
“圣上真的能知道咱们的祈求吗?”
“朝廷还没忘了咱们兴平郡!”
“这下是不是营里的小将士们都能吃饱啦!”
……
那所剩无多的粮草,对于驻守望月关的北军和兴平郡的百姓来说,实在算不得多,甚至说捉襟见肘也不为过,可那一时,林悠却从那些百姓的脸上见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她不敢想象这一月来,这些守在大乾最北端的兵士经历了怎样难耐的境地,只是默默攥紧了燕远的手。
往后再难的路,她都要陪着他走下去,她既是大乾的公主,便要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为北疆的无辜百姓,搏出一条生路!
张季将军领着人收整粮草了,燕远派展墨安排好眠柳和江孤月,自己则领着林悠往他平素住的营帐走去。
在京城时,林悠是不能去天风营的,她也没怎么见过军营中是什么样子,如今在望月关却少了许多讲究,这里原本就地处偏僻,能有住所已是不易,燕远哪里放心将她交给别人?整个兴平郡都找不出比他自己的营帐更安全的地方。
林悠一路跟着他穿过训练的校场,瞧见场中的兵士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竟是罕见地有些害羞了。
她明明冷得不行,可此刻又觉得脸颊烧烧的,一日之内心情大起大落,让她这会都觉得有些不真实,直到走进燕远起居的营帐,坐在他亲自为她铺好的长椅上,林悠才恍然惊觉,她竟不知不觉实现了一个前世的愿望。
“冷坏了吧?”燕远急忙去拢那盆炭火,又是烧水,又是寻出毛毯厚被来给她围上。
林悠坐在原处,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拨弄炭火的燕远动作一下停住了,转头看向她:“笑什么?”
“好久不见你,像是瘦了。”
燕远望着她,头一次深切地感觉到心疼:“你才是瘦了,原本就小小的一个,如今裹着那么厚的棉衣,也单薄得像要被风吹走似的。”
“刚才你领着我来,外头那些人都看见了。”
“这里不像京城,没那么多讲究。”燕远不在乎旁人怎么看,都是北军大营里的兄弟,这里也没人在乎那些虚礼。
可他说完了,忽然又意识到什么,连忙又道:“我一时激动,有些唐突了,悠儿,你要是生气了,愿打愿骂我都受着。”
林悠又笑了出来:“胡说八道什么呢……”
连月忙于战事,忽见她笑靥如花,燕远只觉得像是天都亮了,不自觉地竟也跟着她笑了一下。
林悠见他笑了,自己反而又有些害羞了,她连忙看向别处,裹紧了毯子问:“你……还好吗?我,我是问,北军还好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燕远坐在她身侧,拨拢着火盆,在听到她那句话时,鬼使神差地道:“是关心我,还是关心北军?”
第95章 两副面孔 这个说话这么温柔的人,难不……
许久不见, 林悠唯恐两人要生疏了,哪里能想到他忽然竟问出这么句话来。
关心他还是关心北军,这说哪个都觉得哪里不太对。
林悠偷偷打量他一眼, 垂着视线道:“就不许我都关心吗?”
燕远问出那句话来后就深觉后悔,他本是想逗逗她,却忘了如今自己早不是从前那平常心, 那一个问题是问向林悠的,却也搅得他自己心绪不宁, 又想听到她的回答, 又怕听到她的回答。
听见林悠又把问题反抛回来, 燕远倒是松了口气。
“怎么敢不许, 悠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两人坐在火盆旁边, 瞧着那炭火里隐隐明灭的光,竟是在说完那句话后, 不约而同都沉默下来。
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觉得仅是这般坐着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想问问这一路是否辛苦,可又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宁。
也不知过了多久, 林悠拽了拽燕远的袖子, 小声道:“我是不是耽误你练兵了?”
燕远忙否认:“没有没有,外头雪下得大, 今日只安排人巡逻,为之后的大战做准备罢了。”
“哦。”林悠点点头, 两人之间便又安静下来。
也说不清是因为这安静的时间太久,还是因为旁边有道视线总落在他身上,燕远坐在这里,竟是越发紧张, 且心跳越来越快就罢了,还口干舌燥,总有种那炭火盆烧得太热的错觉。
他坐在那,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去,看了林悠一眼,正见她一双清澈的眸子望向他这边,燕远赶忙收回视线,轻咳了一声,随意地拨弄着那盆可怜的炭火。
“悠儿……”他欲言又止。
林悠轻应了一声:“怎么?”
“你……你一路过来,累了吧,你先歇着,我出去瞧瞧,一会就回来。”他说完,竟不等林悠有所反应,逃跑似地一下起身,往营帐外走去。
林悠愣了一下,瞧他出去了,眨了眨眼,方后知后觉地笑了出来,想起方才燕远那红透了的耳朵,原来她的少将军这个时候还会害羞呢。
燕远从那营帐里出来,一头扎进飞雪里,这才觉得不那么燥热,也不那么紧张了,他长呼出一口气来,再在那里头坐着,他都怕自己的理智控制不住。
外头张季将军正领人将林悠带来的粮草清点搬运,好分出一些来给兴平郡的百姓。
池印听说公主来了,大惊失色,连忙出来查看,知道燕远将人安排妥当了这才放心了些,如今正站在旁边盯着那堆粮草不知沉思些什么。
这可是真正的雪中送炭了,如今大营之中粮草早见了底,池印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虽不知公主殿下怎么会亲自到望月关来,但有这些粮草,再坚持几天还是有希望的。
燕远朝那边走过去,拍了拍张季将军的肩:“练一把?”
张季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向他:“殿下来了你不去护着,跑这来做什么?”
“练不练?”燕远说着看向展墨,展墨搁下手里的一袋粮食,走到那兵器架子边,将燕远的银枪拿了下来。
张季眼中露出几分迷惑:“正分粮草呢,哪里有空?”
“有池将军看着呢,来吧来吧。”燕远接过自己的银枪,不由分说就拉着张季去旁边的空地上打。
北军虽是北方各部兵士组合而成,但是燕少将军的枪法却是整个军中都闻名,见这边练起来,不少本来打算去吃东西的兵士都围拢过来看。
空中还飘着雪花,整个天地都是灰白一片,燕远的银枪似要与飞雪融为一体,可那熠熠寒光搅动雪花,却又格外显眼,让人不得忽视。
林悠从营帐中出来,便瞧见不远的地方围了许多人。
隐隐能听见刀兵相撞,又能瞧见寒光如刃,想着兴许真是燕远在那,林悠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场中,张季将军退下两步,直摆手:“不打了!好好的就不该和你打起来,你这枪法如今可越来越熟练了。”
燕远执枪站定,摇了摇头:“张将军可一点都不认真。”
“粮草还没分完呢,哪有空陪着你练?不练了。”张季将军说着,逃一般往正搬运粮草的地方走去。
那聚拢在此处围观的兵士们瞧着,都会心一笑,自打来了这里,他们就从来没见张季将军赢过,亏得张季将军还说以前打败过燕少将军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编出来的。
燕远见此处果真没一会就聚集了不少人,干脆趁这个机会,又将之前讲过的枪法演习了一遍。
燕少将军治军严厉在整个北军都是出了名的,见他在场中演示,那本来还笑张季将军的兵士们,个个突然之间又都屏息凝神。
上次可是有两个新兵因为悄悄说话,就被燕少将军罚着绕整个大营跑了十圈,今日雪这样大,他们可没人想绕着大营跑。
这里驻扎的是整个北军的队伍,前后大营跑一圈都要把人累死了。
林悠没想到这原本喧闹的围观兵士们,瞬息之间就已是一片严肃地听着燕远讲解枪法,如今她一个对于武艺一窍不通的站在那,倒成了最多余的那个。
旁边的人个个认真,林悠不好意思凑热闹了,便抬脚想从那人群里退出来,可旁人都不动,只有她一人动了,在这一圈人里,可谓是再明显不过。
有眼尖的瞧见她退了几步的动作,心道这新来的姑娘太不懂规矩了些,只怕要被罚了,心里还颇有几分惋惜。
队伍里的人都看见了,场中的燕远自然一下就注意到了。
先才他一心都在顺道演示枪法上,压根没瞧见林悠混在了队伍里,如今瞧见了她,哪里还能静下心讲什么枪法?
他连忙停下动作,冲着林悠就跑了过去。
“你怎么到这了?”
原先站在林悠旁边的那些兵士自觉地朝旁边让开,将这一片空地让了出来。
正想偷偷溜走的林悠一下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她紧了紧围领,僵硬地笑了笑:“我,我就出来看看。”
“那也该跟我说,万一磕碰了可怎么办?这地方可比不得京城,到处都是兵器,你又不会武,就是不小心伤着,那也要疼呢。”
林悠已经注意到周围的兵士都露出一种奇异的目光。
她越发不好意思了:“我没事,也没有那么脆弱,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不是演示枪法嘛,你,你不用管我的……”
“这是什么话?若是有急令要领兵赴战便罢了,如今驻守在关内,我就在营里,怎么可能不管你呢?”
燕远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惯了,深知营里都是些男人,平素不大在意细节,可林悠是个姑娘家,她来此本就是权宜之计。姑娘家哪里能像他们似的在大雪里头站着呢?
“我是真的没事……”林悠只觉方才好容易正常些的脸颊这会又烧起来,这一处因为方才的比试聚集了不少兵士,这会都好奇地看着她的方向,燕远又毫不遮拦,她哪里经历过这种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