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带兵多年, 他对这样的伤再清楚不过, 可他知道燕远是以身作饵,便根本放心不下。
那老郎中缓缓道:“还好箭头没入不深, 未曾太伤及肺腑,只是这伤口还是要好好修养, 我开的方子也要按时服用,以免伤风。”
“我多久能上战场?”趴在床上的燕远问。
那老郎中没好气地道:“先歇上一月再说,若是命不想要了,现在大可去打。”
燕远讪讪地笑笑:“孟先生, 别生气啊。”
孟郎中吹胡子瞪眼:“没见过你这样不拿自己命当命的人!”
生气的孟郎中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找药了,趴着的燕远等他走了,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想不到更快的法子了,要在一月之内,在粮草支撑不了之前结束这场战争,就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出那潜藏的暗手。
他不过是带兵奇袭一回,便能将那人乍出来一次,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确认究竟是谁在大乾将士的背后放冷箭。
他中的这支箭,虽是胡狄制式,但燕远已能确定,定然不是出于胡狄人之手。
“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次淳于鹰受挫,想必他们帐中也需调整些日子。”池印走到燕远跟前,朝他说道。
“出其不意的法子只能用一次,下一回,说不定就真要正面交锋了。”燕远沉声。
池印答道:“你也不必总想着速战速决,我知道你来代州还有未尽之事,但要记得,首先得活着。”
燕远抬头看了池印一眼,忽然道:“池将军,你想京城的嫂夫人吗?”
池印愣了一下,忽然忆起燕远正是初知情/事的少年人,便笑道:“怎么?受了伤,想公主殿下了?”
“我本来答应她到了这,若有闲暇,会给她写信,可现在,战报都送不出去,更何况一封信。她在宫里,不知道会怎么生我的气呢。”
“公主殿下一向善解人意,不会不明白你的苦衷。”
“她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却连答应她的事情都办不到……”
池印将军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半边肩膀:“等这场仗打完,好好给殿下赔个不是。”
燕远想到林悠嗔怪他的样子,垂眸笑了一下。
下一次,只要一次,他一定能彻底确认到底是谁隐藏在暗处射出这支想要取他性命的羽箭。
不只这回他要把胡狄人赶回老家,四年前,望月关战场上的那些叛军之贼,一个也别想逃。
“池将军,镇北军中几个将领的名册应该在你那里吧?”
池印没想到他突然又把话跳到了这上,愣了一下方答:“已经都送来了。”
“我想看一下,可以吗?”
“你怀疑……”
燕远的目光中已褪下方才想起林悠时的几分温热:“这四年,镇北军都掌握在别人手中,我也要看看,祖父留下的精锐之师,可有没有耽搁。”
*
从广平郡出发,走山路过三叠山,山外便入平原,一路经过村镇,便到十里亭。
这是一处小小的驿站,整个城中的住户都算不得多,早年间此处在官道上,尚且车马频繁,后来官道改道,这里便荒废了,只有附近的百姓赶集时才会从此处路过。
只不过林悠他们一面要躲追杀,一面要赶路,从此地走反倒安全些。
这也多赖江孤月,若非她熟悉这些小路,只怕林悠出了广平郡便会被那些打粮草主意的内鬼发现。
而这几日的相处,林悠方知原来江孤月就是北边几个郡县口口相传的那位“侠捕”。
她虽为女子,却孤身一人混迹江湖,虽然不常与人说话,但因着一手好剑法却也认识了不少人,而周边郡县之中,她又常常出现,帮助衙门捉拿案犯,因而连公府之中那些县官,也有许多识得她的大名。
只是林悠他们所运的东西特殊,最不能经过的就是衙门,是以一路上江孤月领着他们连客栈都不进,都是借住在她那些江湖朋友的家中。
说是朋友,但以林悠所了解,其实江孤月算是那些人的“救命恩人”。其实也好理解,江孤月这人甚少言语,若非有恩于对方,哪能每到一个地就碰巧有个朋友在呢?
“江姑娘,咱们今晚住在哪啊?”眠柳如今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询问江孤月晚上住哪。虽然每个地方他们都只住几个时辰,但跟着江孤月就能去各种不一样的地方瞧,可比住在客栈有意思多了。
江孤月骑着马,并不怎么想理这个聒噪的丫头。
可若是不理,那丫头能一直不停地问,她这七日来可深受其害,于是便面无表情地道:“道观。”
“住道观里!”眠柳惊讶,从广平郡出来七日了,他们还没住过道观呢!
可不管她怎么问,江孤月却终究懒得回答她了。
马车已经没有了,林悠如今是跟着眠柳一道坐在运粮的车上,宣州营剩下的五个士兵倒是忠心耿耿,一路尽职尽责地赶车护送,好歹不用她自己学怎么驾车,大约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运粮的车没有屋顶,林悠抬头就能瞧见前方广袤的天地。
果然像淳于婉所说,出了三叠山,就能瞧见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什么时候走到山又多了,那便是到了北边。
天空上飘着灰白的云,望着,忽然觉得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
“燕远……”她喃喃出声,不知怎么,竟觉难受极了。
“姑娘怎么了?”眠柳慌忙地问。
林悠缓了一会,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快一点到代州。”
“这些粮食是给镇北军的?”骑马走在一旁的江孤月忽然问道。
她这几日都不曾问过这个问题,兴许是离代州越来越近,许多事情也不言自明。
林悠想了想,反问道:“是不是北地的百姓都知道镇北军的名字?”
“知道。不过可惜了。”
“可惜?”
江孤月不无讽刺地道:“英勇之士不明不白死了,难道不可惜吗?”
林悠只觉一股凉意蔓延遍周身。她想起燕远的猜测,她是重生后才知道,原来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四年里燕远从未有一刻放弃追查当年望月关一役的真相。
当年是定国公府的人切断了代州与京城的消息,可静宁伯回京之后,父皇就派出了兵部官员押送粮草支援。
她不记得后来怎样,只记得过了几个月,就传来燕朔将军阵亡的消息。
会是顾摧吗?会是如今打起了粮草主意的那位忠勇侯吗?
暮色四合的时候,他们一行终于到了十里亭外江孤月所说的那处道观。
与许多道观建在山上不同,这一处就建在平原无人的一片松林里。
除去居住在此处的几位道长,还能瞧见清居在此的修士。而林悠在进入其中才明白江孤月为什么选了这个地方,这里居住的都是坤道,清居之人也是修行的女子。
宣州营的几位士兵如今很听林悠的差遣,他们未曾入内观打搅,就住在了外进院子的厢房里。
而这处道观的观主玉霄道长,很是周到地将林悠三人安排在了内进更清净的屋子里。
天色渐晚,观中已经结束了一日的课业,能瞧见有习武的道长在空地上练习,但四野静下来,这里的一切也都显得寂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有着独特的气质,林悠站在院子里,只觉得仿佛自己的心境也平和下来。
她这七日里,经历了两世都不曾经历过的事情,逃亡、隐藏身份、昼夜兼程、从睡梦中忽然惊醒,她不曾有一日感觉到过安稳。
她怕她到不了代州,又怕到了代州改变不了前世的结局。不敢被人知道行踪,也不敢传信给京城或代州任何一边,她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处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境界之中。
“姑娘,怎么哭了……”眠柳本是新奇地看着四周的模样,转眼瞧见林悠脸上挂着晶莹的泪,一时有些愣住了。
“没什么,想到些过去的事。”林悠惊觉自己一时不慎流露了太多感情,便将眼泪抹了,转身想回房间去。
而正在她准备回去的时候,内院进来一个提着竹筐,一身道服的姑娘。
“你……”有如当头棒喝,把人的大脑一下敲得一片空白。
林悠的动作停住了,而那年轻的道长亦怔在原地,须臾,她手中脱力,竹筐掉在了地上。
“立,立阳?”
那一身素服的道长,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她的视线错开了一瞬,缓缓开口:“贫道静心,多有冒犯。”
第91章 大乾人 我还是不喜欢你,可我也是大乾……
暮色降临在这座幽静的道观之上, 昏暗的灯给那身着道服的人镀上一层柔和的色彩。
林悠的目光中,那道身影仿佛渐渐与记忆里身着嫁衣的女子重合,可那浓艳与浅白之间有着巨大的缝隙, 在悄然之间,已然无法弥补了。
她的唇瓣动了动,却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面前的人, 是曾经大乾的立阳公主,是那远嫁胡狄, 成为淳于鹰王妃的安和立阳公主, 是林悠以为此生再难相见的皇姐——林思。
可她却说, 她是静心。
“你, 你是林思?”
良久都没有听到过那个名字了, 林思的心尖狠狠颤了一下,她咬住唇, 默了良久,才开口道:“贫道静心。”
“你, 你从胡狄逃出来了?”
林思有些意外地重新将目光投在对面那熟悉的人身上,她的话很是不同寻常, 她说“逃”, 且那语气里,似乎竟然隐含着惊喜。
“我现在不过是观中一个普通人罢了。”
前尘往事, 在她成为静心的那一刻,就已该被抛诸脑后。
林思说完, 从地上将那掉落的竹筐收整好,捡了起来。
林悠属于她的过去,是她不愿面对的,充满了争斗与黑暗的过去, 她没想过还能在大乾的这片土地上遇到林悠,不曾想过的事情,她宁愿逃避。
“林思!”林悠见她要走,开口叫住了她。
有些事情,其实逃避不得。
林思本已转过身去,可她听见那个声音,还是停了下来。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竹筐的提手,好像有许多忽视的情绪,随着被唤醒的记忆海浪般涌来。
“你,还好吗?”林悠不太确定地问道。
林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无法控制的泪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紧咬着唇,睁开眼抬步往外走去。
“林思!”林悠向前迈了两步,再一次喊住了她。
林思踉跄了一下,怔怔地站着。
她的身影有一半走进了阴影之中,像是要没入不见底的深渊。
林悠不知道是不是两世太大的差别让她在面对如今的林思时多了许多无法形容的情绪,她没有想过与林思重修旧好,可她却想知道,林思是不是真的过得还好。
“淳于鹰果然陈兵在关外,你能逃出来,真的很好。”
长久的安静,深秋的风穿过这小小的院落,带来松林有些潮湿的气息。
突然间,林悠面前,背对着她的林思像是崩溃了一般跌落,跪坐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让我见到你!”
她终于哭了出来,崩溃的声音将整个院子里的寂静彻底打碎。
林思想起了师父的话。
她决心入观中修道时,师父说她的心并没有静,虽能收留她,却无法让她正式进入门中。
她得了静心的道号,可她心里明白,那是师父在训诫她,是师父在等着她彻底将过往放下。
可那从前的事情,因为林悠的出现再一次历历在目,不,哪怕林悠不出现,她又怎么能忘呢?
淳于鹰那个恶魔,不过是在大乾披了张人模狗样的皮囊罢了。
她永远无法忘记,她身为大乾嫁入胡狄的王妃,竟被自己的丈夫逼着在那些胡狄臣子面前同一群舞娘跳舞;她更无法忘记,淳于鹰野心勃勃,百般折辱她还想从她口中套出大乾的排兵布阵。
她就是一个公主罢了,哪里知道行伍内的事,而淳于鹰竟然恼羞成怒,竟把她这王妃关进了关犯人的笼子里。
所以她才要逃啊,哪怕冒着被抓回去就要死了的危险,她也要逃离那个魔鬼一般的胡狄王室。
大概是上天也看她太可怜吧,竟让她把所有运气都用在了这件事上,真的从胡狄的王室之中逃出来了。
可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大乾女子,想要从胡狄回到大乾,又是何等的困难。
草原的毡营、滩涂上的驿站、边境的酒馆,她扮演着形形色色的身份,利用那些沉湎酒色之人,终于一步一步回到故土。
她忍受那些露骨的言语、肮脏的手掌,她忍受那些粗蛮的异域人、精明的商队头领,上苍垂怜,终于让她倒下的时候,遇到的不是一个花心的酒客,而是她方巧在云游的师父。
像她这样被弃如敝履的人,竟是曾经大乾的公主,可笑,多可笑啊!
“林思……”林悠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那曾经刁蛮不可一世的公主,如今早褪去了一身锋芒。
她没有精致的妆容,也不曾佩戴华美的首饰,她哭着,歇斯底里地质问,却比从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鲜明地宣告着她的存在。
林悠有些怔住了,她不曾见过这样的林思,两世都不曾见过。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林思看向她,流过泪,她的眼睛有些泛红,可那一瞬的高傲,却好像让人恍然当年。
林悠说不清她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只是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似乎面对眼前的人,不需要说谎。
“我要把粮草送到代州,给镇北军。”
“你是公主,怎么可能让公主运粮?”
“父皇派的人里有叛徒,十车粮草烧了八车,若是我不在,只怕连这两车,也要埋葬火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