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的,是前世京中一片凌乱时的场景。那时候为了活着,她哪还有半分公主的样子?她是重活了一回的人,从那死境之中回来,哪里还能怕路上那些可能的危险呢?
“我没有选择,这事非去不可。”
淳于婉看着林悠,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再开口。
良久,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把你那个地图拿来吧,我帮你画路线。这一路上有几个地方有我认识的人,我也告诉你,倘若真到了需要的时候,说不定他们能帮你。”
“婉儿,谢谢你。”
淳于婉拿起桌上的笔来:“不必谢我,谁让咱们是朋友呢?不过悠儿,我听说,大乾的姑娘都不常出门,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圣上能同意吗?”
林悠垂下视线,研着手中的墨:“总得试试。”
*
“朕看你就是把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养心殿内,茶盏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让林悠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而比那碎瓷片满地飞溅更让人害怕的,是盛怒之下的乾嘉帝。
林慎站在桌边,扶着桌沿,胸膛剧烈地起伏:“你自己看不清如今是怎么个形势吗?去代州,亏你能想得出来!”
林悠跪在地上,低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簌掉了下来。
她来请求父皇同意时便做好了被大骂一顿的准备,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帝王生气的后果。
两世的印象里,林悠记得父皇还是第一次这么生气地教训她。
王德兴更是吓得不敢说话,想去收拾地上的瓷片,可看着圣上的样子,又收了那心思,低眉敛目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一边。
林慎是真的生气了,他早就和这小女儿说过,让她安心在宫里等着,可她就是不听,屡次出宫他都让许之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是去代州,这么远的路程岂是一个公主可以忍受的?
林慎看见林悠哭了,他是帝王,却也是父亲,他心疼这个小女儿,可一边心疼又一边越想越气。
终归是没能让她母亲带在身边好好教养,这才养成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朕看朕不好好教训你,你是长不了记性了!”
林慎说着,竟然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根不知什么时候搁在这里的戒尺来。
王德兴瞧见了,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圣上息怒,可莫要气坏了龙体。”
他连忙冲上前拦着,圣上对乐阳公主如何,旁人看不明白,可他王德兴是最清楚不过的。
平日圣上不关心乐阳公主,可有什么东西总忘不了这小公主,能让圣上自己想起来的,那才是圣上真正在乎的人。
那戒尺是前几日教训兵部办不好事的官员时寻来的,乐阳公主一个小丫头哪里受得了啊!
王德兴跟在帝王身边几十年了,心里再清楚不过,他要是这会不拦下来,到时乐阳公主受了罚,圣上心疼了,最后这锅总得到他这个没有劝解的总管太监身上。
可林慎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听?越过王德兴,那戒尺就要招呼到林悠身上了。
正这时,殿门砰一下被人撞开,林谦推着林谚从外头闪了进来。
“父皇,使不得!可使不得!”眼见着父皇手里拿着柄戒尺,林谦也顾不得什么行礼不行礼了,冲上来就抱住自己父皇的胳膊。
林慎皱眉:“你们到这来做什么?”
到底是林谚还算冷静,他连忙行了礼道:“儿臣听说乐阳妹妹在此,心里担忧,便贸然前来。父皇,乐阳妹妹年轻,也不知外面危险重重,难免有疏漏之处,还请父皇念在她及笄不久,所知甚少的份上,莫要怪罪于她。”
林慎看着长子次子都跑来阻拦,到底没能狠下心将三个子女都教训一通,他甩开林谚和王德兴,把那戒尺一下扔在了地上。
“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有主意了,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儿臣万万不敢!”林谦见父皇把戒尺扔了,连忙过去跟林悠跪一块,表起忠心。
他听见景福说圣上在养心殿跟乐阳妹妹生气,可吓坏了,都没顾上同母妃说就赶紧拉着大皇兄赶了过来,还好赶上了,也不知乐阳妹妹这是要做什么,竟惹得父皇这么大的气。
林慎看着那三人跪在那,又见林悠仍旧默默掉着眼泪,心内又不免心疼。
他冷着脸,未将感情表露出一丝一毫,又重新坐回椅子上:“都回去吧。”
那年过半百的帝王坐在那里,不经意间有一丝未能被好好隐藏的疲惫流露出来。
他想起了许之诲和金鳞卫暗中传递的消息,此前他一直派人查的慢香萝真正的来源有眉目了,就是那些胡狄商人,而那些胡狄商人,自然不是仅凭自己就能入大乾如入无人之地。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代州战事紧张,京城也根本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安全。
“好好在宫里待着,别想那些铤而走险的事。”林慎看着面前的三个孩子,终究只说出这么一句来。
天气冷了,从养心殿出来,抬眼便是满目萧条。
林谦察觉到了妹妹的心情并不好,跟着走了一截,还是没忍住问道:“乐阳妹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悠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其实想到了父皇会不同意,但她想着,兴许她解释了,便有机会改变呢?可如今这一遭,显然父皇是一定不会让她跟着押运粮草的队伍去代州的。
可是她既然猜到在粮草上会出问题,又如何能放心地不去管这件事呢?
前世燕远在代州六年,焉知最后功败垂成是不是就是因为当年京城一片混乱,运去代州的粮草出了问题?
她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想改变前世的结局吗?倘若她自己不能去,谁又能帮她呢?
“乐阳妹妹,你哪里难受,告诉兄长,兴许兄长能帮你呢?”林谚瞧见妹妹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着急。
林悠茫然地走出一段路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向两位兄长。
“大皇兄,二皇兄,有办法可以让我出宫,跟着押送粮草的队伍去代州吗?”
“什么?”林谦像是被当头劈了一道惊雷似的,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又连忙捂着自己嘴,压低声音,生怕让人听见,“你要去代州?”
他总算明白父皇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哪有一个公主去押送粮草,还要跑到边关的?
“乐阳妹妹,代州战事在即,再危险不过,你怎么会想去那里呢?”林谚也是大惊。
就算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常有些惊世骇俗的主意,但是敢往外头跑这种事,还是有些太出人意料。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从燕远有意出征开始,就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阻拦他,如今大军已到代州两月,可战事吃紧,消息却是断断续续,冬天就快来了,粮食是重中之重,在这般情况下,我怎么可能放心呢?”
实际上,再加上闻沛此前的试探,林悠几乎可以确认利用闻沛的那个人,对粮草动了心思,不是这一批,就是下一批,下下批,若不能彻底把京城到代州的路打通,那按照前世,燕远在代州与胡狄人僵持了六年,迟早那被人盯上的粮食会引发代州的巨大变动。
林谚紧紧皱着眉:“乐阳妹妹,我明白你的担忧,可没有证据,终归我们处于被动。”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走这一遭,去找到证据啊。”
“可这事太危险了,去代州,怎么不得走十几天一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哪里能放心的下啊。”林谦急得直叹气。
可林悠已然打定了主意,她原本想着,若能得父皇应允,便名正言顺地跟着队伍去代州,可如今看来,这条路已经堵死了。
她想去代州,只怕终归要违逆父皇的意思,真的做些胆大的事情了。
“算了,大皇兄二皇兄,乐阳不为难你们。只有一件事还想问问清楚。”
“乐阳妹妹……”林谚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林悠抹了下眼泪,扬起一个笑脸来:“大皇兄应该知道此番派出的运送粮草的队伍,是由哪位大人统领吧?”
林谚犹豫了一下,瞧着面前那姑娘固执却坚定的样子,到底还是心软了:“兵部的张忠张侍郎和户部的陈庸陈主事,负责护卫的是宣州大营的王行副将。”
“乐阳妹妹,你可不能冲动啊!”林谦听到林悠问这个,已然吓坏了。
林悠朝两位兄长笑了一下:“皇兄放心,乐阳有分寸。”
张忠、陈庸、王行,林悠前世只与宣州大营的王行副将有过交集,还是在京城岌岌可危,宣州大营受命回京救驾的时候见过那位王副将一面。
兵部和户部的人她不知道是好是坏,但王副将是能信的,也许这就是上天为她重生一世留下的幸运吧。
“乐阳妹妹,你去哪啊?”林谦见林悠说完了自己就先离开了,连忙着急地追上去问。
林悠脚步未停,看着前方苍茫天空下宫城的亭台楼阁道:“北疆的战士在沙场奋力厮杀,不该连吃饱肚子都变成奢望。”
她好不容易才得已重来一世,便是整个京城都阻拦她去代州那又如何?谁说公主就不能出征?她偏要逆流而上,撕碎任何潜藏的阴谋!
第87章 奔赴 那“安稳”两字,重若千钧。……
“公主……真的不再想一想吗?”青溪眼中含着泪, 委屈地看着林悠收拾好一个简单的包袱。
公主殿下从小就是锦衣玉食,便是定宁宫从前过得再难,到底还是比外头的人穿得好, 住得舒服。如今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却只拿了这么一点东西,这可怎么受得了啊……
林悠将那包袱绑紧, 背在自己身上:“青溪,记住我与你们说过的话, 我是趁着夜色自己走的, 你们都被我迷昏了, 谁都不知道, 明白了吗?”
“公主……”
“你放心吧, 眠柳会功夫,有她跟着我, 我没事的,况且也是和运送粮草的大军一起走。他们明日天不亮就会出城门, 到时我混在队伍里,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公主, 便是真有什么问题, 在京城不能解决吗?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可怎么受得住呢?”青溪担忧地看着林悠。
林悠朝她笑笑:“青溪, 如果我说,燕远可能会死在代州, 你信吗?”
两个丫鬟都愣住了,战争无情她们知道,可燕少将军武艺高强,怎么会有事呢……况且, 大家心里肯定想着人都能平安回来……
林悠是笑着的,可目光之中却满是无助,她这两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粮草的事情查得太多,总能想起许多前世零散的片段。
她心里被浓厚的乌云笼罩起来,那乌云好像在叫嚣着要把燕远从她身边夺走。
她没办法安心,那种如同前世听闻燕远棺椁回京时的绝望情绪时不时就会涌上来,提醒着她,燕远已经去代州了,去了好久,如同前世诸事再一次发生了一般。
不能再等了,林悠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不让眼中的泪水掉下来,她缓了有一会,好像才终于平复了心情。
“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所以我要去,去陪着他。”
她还有半句话,藏在心里:哪怕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
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打破驸马不能领兵的规矩,以朝夕鼓为誓,愿在沙场之上守护大乾安宁,而时至此刻,两个月过去,在明知粮草可能会出问题的情况之下,林悠只想把所有一切都抛下,他们错过了前世,不能再错过今生。
夜色深重,秋末冬初的夜晚,已经有了沁骨的凉意。
林悠一身小太监的打扮,沿着定宁宫西墙,一路从宫中的羊肠小道,走到通往北宫门的甬道上。
眠柳跟她一样的小太监打扮,手中提了一盏并不太明亮的灯。
夜里宫道上也没有多少人,尤其北宫门这里的甬道,静得不像是在富丽堂皇的宫城。
她们要偷溜出去,自然不能从正宫门走,北宫门这里是小山探到的,这边有一处供侍从运送污秽之物的角门,自打内务府把往来运送的路线都改到西边之后,这里的小门就荒废了。
越往北走,越不像是在宫城里,眠柳心里都有些打鼓,可瞧见公主,还是那般义无反顾,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绕了两转,瞧见前头丛生灌木,有一盏豆大的灯亮在灌木的枝叶里,林悠知道,那便是小山所说的接应她们的地方了。
“这边不走了,往别处去吧。”
待她们走进,便听见灌木丛里传来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林悠看了眠柳一眼,眠柳便上前道:“巡夜的,就是过来瞧瞧。”
她这边话音方落,便听里头另一个声音响起:“殿下可算来了。”小山从树丛里钻出来,后头还跟了个瘦弱的小太监。
“辛苦你们了,我离开了,记得按我说的,保护好自己。”林悠看了小山一眼。
小山拨开两边的灌木:“殿下放心。”
那跟着小山的小太监此时便上前去,用一把有些锈了的钥匙,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打开来。
“你是在这当值的吗?”林悠见那小太监冻得双手通红,便轻声问了一句。
那小太监将门打开,好像是鼓起巨大的勇气,扑通一声跪在了林悠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林悠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
那小太监叩头,低声道:“鸣扬宫里小人险些摔倒,将一柄剑掉在公主身上,小人有过,幸而公主宽宏大量,这才让小人苟活一条命来。今日能为公主尽力,小人死而无憾!殿下,殿下和燕少将军都是顶顶好人,可一定要平平安安。”
鸣扬宫。
林悠怔然地扶他起来,那还是她刚重生的时候,她同父皇说,要嫁给燕远,父皇就在鸣扬宫设宴,说要替她试一试那位少将军。
那时燕远宁肯输了,也要过来将她身边的剑挡开,那人明明很喜欢赢,跟谁都要争个先后。
一晃,都这么久过去了。
“你起来吧,那本也是件小事,难为你记得。”
“殿下是小人的救命恩人,殿下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