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决走到他身边,踢了他一下让他起开,贺时勉强爬起来,见闻人决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一条腿曲起,手搭在膝上,面上似有忧愁。
他壮着胆子坐在闻人决身边,问道:“您叫我来不是为了我在军营喝酒那事?”
一阵沉默之后,闻人决挫败道:“你教我那些没有用,她生气了。”
站在一旁的邹诚从怀里掏出一团邹巴巴的东西,闻人决看见这罪魁祸首,神色颓然:“她不肯原谅我,还要离开。”
贺时艰难地辨认着糊成一团的书册,他有一段时日常出入春意楼,听里面的姑娘唱小曲,觉得词有趣,就偷偷记了下来,有些虽然露骨,但私下里与姑娘调情笑闹,却是挺好用的。
“这情诗怎么啦?那姑娘不喜欢?”
闻人决冷冷地看着他:“粗鄙不堪,她不理我了。”
“不应该啊,钟姑娘性情温柔,能有这么大的脾气?”贺时不知不觉已经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闻人决听了却皱起眉:“谁说是她?”
他想挽回沈宜安,与钟月荷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贺时满脸震惊,不是钟家表妹,那会是谁?他回想闻人决对那女子的形容,越发觉得像一个人:“难道是长公主?”
闻人决眉目舒展,只是听人提起她,目光中也多了两分神采。
看他这神情,贺时心中连连称奇,几个月前他们一同赶往北关,闻人决新婚,自然有人拿他打趣。有个将官提了一句公主美貌如洛神再世,别人跟着夸赞,只有闻人决沉了脸色。
当时他们都以为大都督不喜自己的新婚妻子,连别人提一句都觉得厌恶,可现下看来,那分明是独占欲作祟,连旁人嘴里几句调侃都不能忍。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贺时暗忖,洛神虽美,可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大都督怕是想到了自己,这才恼了。
长公主钟爱诗词曲赋,柳千鸿年少成名,文采斐然,旁人眼中,两人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谁料年前一道赐婚圣旨下来,先帝将公主许给了闻人决,之后不久,柳千鸿便离开京都去往四方游学,有人说他是怕触景伤情,这才一直不肯回京都。
当时还有不怕死的书生写了话本,将闻人决描述成夺人所爱棒打鸳鸯的恶人,也有写他一辈子对公主求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终的。贺时一直把这些当逗趣的故事看,万没料到话本里写的竟也可能是真相。
“这,难啊……”贺时叹了一句。
闻人决眼中的神采转瞬变得晦暗。
叱咤北关,令漠北骑兵闻风丧胆的大齐战神,竟也会为情所困,被一个女子折磨至此。
贺时有些不忍,又改了口:“倒也不难,大都督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烈女怕缠郎,别怕,粘着她!”
闻人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
夜里一时气闷,沈宜安便打开了窗。
许是淋了雨的缘故,她早起便觉得头疼鼻塞,请了薛太医来瞧,果真是着了风寒,适逢阴雨天,她浑身懒懒地倚在黄花梨木美人榻上,半点也不想动。
冉姑姑端了药过来,她喝下一口,苦得直蹙眉:“好苦,我不想喝了。”
她一向性子冷,只有生病时才与身边亲近的人撒娇,那声音软乎乎的,带着颤音,冉姑姑听了心疼不已,劝道:“再喝一口,最后一口。”
沈宜安听话地又喝了一口,眼里已经泪光泛滥:“快拿走吧。”
冉姑姑摇了摇头,把药碗端走,又抱着一床被子过来,将她全身上下裹得严实,“喝完药发一发汗,很快就好了,公主睡吧。”
天色沉黑,不时有雷声传来,沈宜安睡得迷迷糊糊,听见那越来越近的雷声,她闭着眼睛唤道:“姑姑,我害怕。”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听着那声音有些重,却没有多想,从被子里伸出了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可今天的冉姑姑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没有抓着她的手塞回被子,也没有抱着她安抚。
沈宜安不满地睁开眼睛,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她只看见面前立着一道黑影,身量很高。生病让她迟钝,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冉姑姑。
“姑姑,我害怕,你抱着我呀。”沈宜安又将一双手向前伸了伸。
闻人决从那双手的指尖看到手腕,细白一片,晃得他目光越发热切,他抬起自己的手,将要触上她的手指时,一道惊雷声响起,他浑身一震,梦醒一般缩回手。
他在想什么?等她醒过来,知道他趁人之危,岂不更恨他?
得知沈宜安生病了,他只想来看一看,冉姑姑让他进来,他却没想到屋里只有沈宜安一个人。
那声惊雷吓得沈宜安双手捂住耳朵,躲在被子里不住地颤抖,那模样可怜极了。闻人决到底心软,走近了两步,在美人榻边上蹲下,隔着被子轻轻拍抚。
闷雷声一阵阵传来,也许下一刻又是一声惊雷,沈宜安呜咽出声,身上那只轻轻拍哄的大手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觉得这样不够安全,便从被子里钻出来,看见面前的人,不管不顾带着被子一起扑进他怀里。
冉姑姑是不是瘦了?
这怀抱一点也不柔软,却温暖地让她发出一声舒适的轻哼。
被子将两人完全罩住,闻人决浑身僵硬,一只手轻轻拢着怀中的人,另一只手撑在地上,这才避免两人一起摔倒。
沈宜安灼热的呼吸就在他颈侧,她每呼出一口气,他的心都随之提起,外面的雷雨声渐渐停了,他心里的惊雷声却不断响起。失忆之后,他一直靠着直觉,认为自己喜欢她。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确定这个在他怀里的女人,哪怕让他竭尽一切,都无法放弃。
闻人决低声嗤笑:“沈宜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抱得那么紧,仿佛他对她而言很重要,可只要一醒来,她又是那般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样子了。
她病得糊里糊涂,错把他当成了冉姑姑,也幸好她叫的是冉姑姑,不是其他什么人。
闻人决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呼吸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他将人抱回榻上,盖好了被子,这才揉着酸痛的手腕走了出去。
第21章 沈宜安,你真以为我不会……
春雨连绵而下,沈宜安这一昏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冉姑姑端了一碗红豆薏米粥进来,放在红木炕桌上,又给沈宜安披了一件披风,将人裹个严实,最后在她背后叠几个软枕,让她靠着,可谓是细致又妥帖。
沈宜安哑着嗓子说:“姑姑别忙了,我吃了药已经好多了,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她慢条斯理地用白瓷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冉姑姑就在她身边坐下,让她倚在她身上,沈宜安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母妃去世后,父皇忙于政务,很长一段日子里,只有冉姑姑陪着她,待她无微不至,后来她体弱多病,出宫去了纪王府养着,身边才热闹了些。
沈宜安自小便害怕打雷,只要一听见雷声,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躲进冉姑姑怀里,这个习惯前世直到她死也没变过,今天她迷迷糊糊睡着,也听见了雷声,幸好有冉姑姑陪着。
想到这里,沈宜安头枕在冉姑姑肩上,撒娇似的蹭了蹭:“今日那雷声也太可怕了,还好有姑姑在,你抱着我,我就不怕打雷了。”
冉姑姑先是疑惑,旋即想起,午后大都督来过,还陪公主待了半个多时辰,她笑着说道:“公主可是真睡昏了,打雷的时候奴婢在东次间呢,是大都督来看公主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
沈宜安苍白虚弱的脸陡然涨红,什么意思?她今日抱住的人不是冉姑姑,而是闻人决?
她怎可如此荒唐,竟认错了人,即便烧的晕乎乎的,她也不该连男女都分不清。最恼的是,昨日才与闻人决闹了不愉快,才隔了一天,她就不知羞耻地扑到他怀里去了。
若是此刻周围有个地洞,沈宜安怕是立刻就钻进去了,她吃了半碗粥,如同嚼蜡,恨不能回到那时候,一把掐醒自己。
恰在此时,莲香进来禀报:“公主,绛苑的周管事到了,您要见吗?”
冉姑姑见她仍是一脸虚弱,心疼地说:“明日再见吧,公主身体弱,多睡一会儿吧。”
沈宜安怕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正想找点事情做,于是说道:“让他在西厅里等吧,我迟些过去。”
须臾之后,沈宜安来到西厅,直接坐在了一扇百花屏风后,莲香带那周管事进来,行礼之后,周管事躬身回禀:“公主,绛苑上个月重新修整,现下已经完工,只是院子里有些细致的陈设,小人拿不定主意,还要公主去看过才能定下。”
绛苑是沈宜安未出阁时,纪王世子沈瑾送给她的一所别院,里面景致清幽,花香缭绕,最适合静心读书抚琴,前世她忍受不了闻人太夫人和钟月荷,常常带着冉姑姑和莲香去绛苑小住。
这些日子都督府事情多,若不是周管事到来,她都快把这好去处忘了。经历过下午抱错人的尴尬,沈宜安正愁如何面对闻人决,听闻绛苑修整完工,她心思一动,说道:“也好,那就过两日……”
她脑子里扑向闻人决的画面挥之不去,摇了摇头顿时改口:“不,就明日一早,你回去准备吧。”
周管事诧异她为何如此着急,但主子的事轮不到下人管,他应了一声,便急匆匆离开。
冉姑姑满脸写着不同意:“不成,你这还病着呢。”
莲香也有些忧心,但她年纪小,最喜新奇,脸上的一丝雀跃藏不住:“公主,要不您缓两日再去?”
沈宜安揉着太阳穴说道:“姑姑,近来我觉得这都督府过于憋闷,想要出去透透气,说不定到了绛苑,我心情好了病也跟着好了呢。”
冉姑姑沉默了,这都督府里,闻人太夫人隔几日便要找茬,那钟家表姑娘虽闷不吭声,但也整日在府里晃荡,确实让人憋得慌。她怜惜地看了看沈宜安苍白的面色,答应道:“好吧,那奴婢去准备些东西,免得公主在马车上难受。”
“此事可要告知大都督?”莲香问道。
沈宜安现下躲避闻人决还来不及,听了便摇头:“不必。”若真是与他报备了行踪,倒显得她自作多情似的。
*
蘅芜院的下人起了个大早开始忙碌,将长公主要带去绛苑的东西备齐,装在箱子里搬上马车,陈惊带着几个护卫在门口等,不多时便见到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着一件白色兔绒披风,盈盈走来。
由于风寒未愈,沈宜安走两步便要咳嗽一声,咳得一张俏脸微红,冉姑姑给她戴上帷帽,说:“公主小心,别吹了风。”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没过多久,莲香抱着沈宜安的琴也上了车,这琴是上次回宫时,沈宜安特意嘱咐莲香拿回来的,一直还不曾弹过。
陈惊与几个护卫分散在马车左右,听马车里传来一句细声弱气的:“走吧。”他这才挥手,吩咐车夫赶马。
时辰有些早,内城里住的全是达官显贵,这时候只有家里的下人出来采买,马车行至一座府邸门前,突然停住了。
冉姑姑揭开纱帘,问道:“怎么停了?”
陈惊指了指前方,答道:“秦国公府门前堵着一驾马车,我这就去通知他们让路。”
秦国公府?沈宜安想到那位三夫人,对莲香说:“你去前头看看发生了何事?”
莲香下了马车朝秦国公府门前走去,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小跑回来说道:“公主,那马车是三夫人娘家杜家的,听说三夫人被国公夫人关起来了,杜家老夫人亲自上门要见孙女,国公夫人不许,把府中的护院都调到前门来看门了。”
冉姑姑奇道:“虽为出嫁女,也没有拦着不让见亲祖母的道理,这秦国公夫人当真是……”
莲香接口:“可不就是跋扈,秦国公夫人可是京都出了名的悍妇,国公府上下都听她的,论起不好惹,她可仅次于咱们家太夫人。”
冉姑姑瞪了她一眼,让她慎言。
眼看着前路过不去,陈惊要去赶人,沈宜安思索片刻,说道:“你去跟杜家老夫人说,让她先回府,我找个由头把三夫人请到绛苑,人到了再传信给她。”碍着身份,秦国公夫人不敢不答应。
陈惊去了没多久,杜家的马车便离开了。沈宜安又对冉姑姑说道:“还要辛苦姑姑去与国公夫人周旋一番,让她答应三夫人去绛苑,找个什么理由呢?就说是品鉴曲谱吧,我听说三夫人也是个好琴之人。”
冉姑姑嘱咐莲香照顾好公主,便下车直奔国公府大门而去。未免她们停在这里太显眼,沈宜安便叫陈惊先走,只留了两个护卫和一辆小的马车给冉姑姑。
她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也是赶巧,今日出门正遇上了,这位三夫人杜氏才貌双全,若不是杜家式微,岂会配给一个纨绔?实在是有些委屈。前世杜氏被国公府折磨了两年,她亲弟弟从军,到了黑云右军武自胜麾下,屡建战功,这才回京将姐姐从国公府救出来。可还是晚了,杜氏病重无力回天,没几日就香消玉殒了。
她想帮杜氏,一开始是出于同情,现在想到杜氏的弟弟在黑云军中这一层关系,她更觉得要与杜氏结个善缘,若有一日再次处于前世那般绝境,至少也能有个帮她传消息的人。
绛苑位于外城靠近东郊的地段,马车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这里离城门口也不远,来往行商众多,十分热闹。周管事已经带着绛苑内的下人候在门口,见沈宜安下了马车,一众人恭敬行礼:“长公主万安。”
沈宜安叫了起,她病的脚步虚浮,扶着莲香的手进了院子。这别苑不大,却十分雅致,院内池塘假山,小桥水榭,各色珍奇花朵开得繁盛,清幽小路蜿蜒向前,沈宜安来到芳沁院,看着匾额上的题字,脚步微顿。
沈瑾待她万分用心,她住的这处院子,是他亲自取得名字。她嫌弃他好玩,不务正业,可沈瑾从来不生气,反而笑着哄她:“我们宜安就是太正经了,人活着哪能处处被规矩束缚,开心最重要。”
从前她不懂,可死过一次之后,她明悟了,背了那么多责任在身上,人自然活得不快乐,不如像沈瑾那样,自在轻松地活一辈子。
婢女去煮茶,沈宜安在芳沁院休憩一会儿,忽听院中吵嚷一片,她蹙了蹙眉,唤来莲香:“外头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