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岁的丫头除了哭就是闹,哪有性情?总得十一二岁才能看出来。”话出口,秦老夫人已知庄嬷嬷在打趣自己,笑嗔一句,“你也学得胡闹了。”
说说笑笑中,除夕夜到了。
放完爆竹,吃完年夜饭,张夫人哄着晖哥儿早早去歇息,杨妧跟楚映在瑞萱堂陪秦老夫人说话。
秦老夫人吩咐庄嬷嬷把她两个妆匣拿过来。
妆匣都是鸡翅木的,分成三层抽屉,上面雕着精美的花卉。
庄嬷嬷将六只抽屉全都取下来,一字摆开放在炕桌上,里面的金银玉石被烛光映着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秦老夫人笑着拿起一只点翠发簪,“都是年轻时候置办的首饰,如今可戴不得这么大朵的,正好今儿得闲给你们分分。”
话语很平静,却莫名地教人感觉有些伤感。
楚映推让道:“祖母留着自己戴吧,我不缺首饰。”
杨妧却歪着头做不信状,“祖母没有藏私?”
庄嬷嬷“噗嗤”笑出声。
“这个促狭鬼,没大没小的。”秦老夫人佯怒,将抽屉往楚映面前推了推,“大姑娘先挑,挑剩了再给你嫂子。”
这一打岔,伤感的气氛荡然无存。
楚映拿起秦老夫人刚才看过的点翠发簪放到杨妧跟前,“这个给你,我不喜欢点翠,这两支珠钗给我。”
说着挑了几只镶南珠的发钗。
杨妧将一套镶红宝的头面找给她,“你的首饰都素净,红宝看着喜庆,逢年过节戴。”
两人有说有笑有商有量地把首饰分完,杨妧却又找出几样仍旧放回匣子里,“我和阿映年纪轻,压不住祖母绿和猫眼石,祖母平常在家可以随意些,出门做客的时候总得戴几样装门面。”
秦老夫人摇头,“你尽管留着,我出门的首饰都在另外一只匣子里,就是打点人的也都有。”
杨妧道:“看吧,就知道祖母还藏着私房。”
这下连楚映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庄嬷嬷找匣子将两人的首饰另外盛了,荔枝笑盈盈地端上热茶,换下了冷的,红枣在茶炉旁烤了花生,趁着热乎也呈了上来。
大街上,不知道哪家在放烟火,把窗户纸映得时而红时而绿。
欢声笑语里,元煦十三年平安过去,元煦十四年如期而至。
比起腊月的忙碌,整个正月,杨妧过得非常清闲,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小弩连熟了,准头也大有长进。
虽然比不上楚昕箭无虚发,至少射出去五支能有三支落在靶心附近。
余新梅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十,初九那天,杨妧和楚昕过去添妆。
因为钱老夫人和顾常宝对杨家都多有照顾,杨妧备得礼格外贵重,是一套赤金镶大红色玛瑙石的头面,有分心、顶簪、掩鬓林林总总七八样,用铺着墨绿色姑绒的匣子盛着,格外夺目。
与明心兰出阁时候的紧张与忐忑相反,余新梅非常轻松自在,兴致勃勃地带她们看了自己的嫁妆,又去看已经烫好挂着架子上的喜服和喜帕等物品。
嫁妆摆在前院,两排身穿玄色裋褐,腰系大红腰带,绑着大红绑腿,精神抖擞的小厮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发妆的鞭炮响起,第一抬嫁妆就要出门。
余新梅的嫁妆共六十四抬,但是陪嫁了两间铺面和两个田庄,算是相当丰厚了。
杨妧想起自己出阁请了两套礼乐班子的事儿,悄悄凑到余新梅耳边道:“明天的吉时是什么时候,顾家几时来迎亲?”
“酉正两刻行礼,迎亲是申初,”余新梅瞧着杨妧眸中闪动的光芒,猜到她的想法,笑道:“顾常宝是想得瑟来着,说要比着楚世子,被我祖母灰头灰脑地骂了回去。昨天颠颠给我送信,说迎亲的礼乐班子亏了我,要在席面上找补回来。”
杨妧故作懊恼状,“可惜我大哥正闷头苦读,否则真该去蹭顿饭。”话音一转,笑问:“都要成亲了,还天天鱼雁传书?”
余新梅撇下嘴,“他这人没主见,鸡毛蒜皮的事儿也得问我。”
杨妧微笑。
倘或顾常宝真没主见,元煦帝不会把今年的禄米差事又交给他,而且范真玉召集商队去宁夏,顾家的铺子也跟着去了。
只不过是顾常宝尊重余新梅的意见而已。
杨妧很替余新梅高兴,这辈子不必跟那位软饭硬吃的冯孝全纠缠了。
午饭时,钱老夫人给她们送了坛去年秋天的桂花酿。
两斤半的坛子,六位姑娘喝了个底儿朝天,其中杨妧和明心兰是成了亲的妇人,格外被多灌了两盅。
杨妧脸颊酡红薄有醉意,抱着余新梅不停傻笑。
钱老夫人一边张罗着让沏蜂蜜水,一边絮絮地对自己的二儿媳,余新梅的娘亲道:“这会儿放心了吧,阿梅不缺人照拂,杨家四丫头和明家三丫头心思都通透着,为人也厚道。原本我惦记着把四丫头说给新舲,谁知镇国公府那老货近水楼台先抢了去。”
余二太太捏着帕子不停地摁眼窝。
她跟着余二老爷外放多年,眼见着这一任还不能进京,心里着实担心自己的长女。
余家人自是没话说,素来同气连枝,只怕余新梅太过懂事,受了委屈自己忍着不告诉家里人。
小姐妹却不一样,凑在一起都是谈论姑婆相公。
多几个知交便意味着有几个能帮忙开解,出主意的人。
余二太太收了帕子,吩咐丫鬟,“切几只秋梨,把蜜桔送过去给姑娘们解酒。”
杨妧等人在余家待到酉初才告辞。
虽然已经出了正月,春寒仍是料峭,青菱帮杨妧拢紧斗篷,笑问:“夫人中午喝得不少,有没有觉得头疼,我让人回府备着醒酒汤?”
杨妧笑道:“哪里用得着醒酒汤,我没事儿,就是……看着新梅和心兰都有好归宿,心里高兴。”顿一顿续道:“让人跟老夫人说一声,我顺便去真彩阁把大姑娘的衣裳取了,免得再特为跑趟腿。”
青菱自去吩咐跟车的护院。
清娘扶着杨妧和楚映先后上了马车,一路疾驰往双碾街走。
眼看就要拐到双碾街,马车骤然停下来,杨妧身体猛地往前冲去,幸好清娘眼疾手快,一手一个将她和楚映护住了。
只听外面传来李先的怒骂声,“你长没长眼,站在街道中间想找死?”
杨妧心头一惊,清娘开口道:“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杨妧悄悄将车帘撩开一条缝,看到车旁站着位约莫二十岁年纪的男子。
那人穿件靛青色素面长袍,目光清亮鼻梁挺直,相貌非常出色,唯独脸颊因为激动,涨得略略有些发红。
看起来像是进京应考的书生……
第128章
书生长揖道:“这位兄台, 实在对不住,在下着实没留意有车过来。”
“对不住有屁用,若是伤着我家世子夫人跟大小姐, 你担当得起?”李先怒气未消, 侧头问清娘, “夫人可还好?”
清娘沉声道:“万幸无碍。”
李先回过头仍骂那书生, “这次算你走运, 否则你吃不了兜着走,还不赶紧让开?”
书生揖了下,避到街旁。
清娘上车, 浑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大事, 一个书呆子挡了路,可能读书读得迂腐了,这么宽的路不走,非得傻乎乎地站在正当间。”
话音刚落,就感觉车子猛然一震, 再次停住。
只听李先骂骂咧咧的声音, “娘的, 一次次没完了,你真想找死,老子就成全你。”
接着听到有重物倒在地上的闷响。
杨妧忙跟清娘道:“让李先别忙动手,问问怎么个情况?”
说着,拢了拢斗篷上的风帽下了车。
楚映跟着下来。
有两个护院立刻围在她们身边, 神情戒备,而另外两个一人一边把书生摁在地面上。
李先上前行礼,指着那书生道:“夫人,这小子刚就在大街上挡着道, 我没跟他一般见识,这会儿正要走,他又冲过来找死。这种人不教训一顿不足以解恨。”
书生挣扎着呼喊:“夫人有所不知,我并非有意阻拦马车。”
杨妧轻声道:“让他起来说话。”
书生站起身,拂了拂衣衫上尘土,走近前长长一揖,“见过夫人。在下姓陆名凡枝,上虞人氏,已有举人功名,前天进京赶考……”
陆凡枝?
杨妧下意识地抬眸。
面前之人身量颇高,跟楚昕差不多,额头饱满黑眸温暄,虽然被两名护院虎视眈眈地盯着,却丝毫不改斯文儒雅之气。
难怪前世静雅会相中他,甚至不惜使出下三滥的手段。
陆凡枝道:“在下不慎遗失了小印,钱庄里需得有印章才能取出银两。适才,在下看到小印就在车轮前方,怕压坏了,这才贸然上前。”
说着,双手托着一方印章呈上来。
杨妧不可能伸手去接,只略略扫了眼。
印章是黄玉雕成,落在地面上着实不太显眼,那双手却很漂亮,手指细长骨节匀称。
看来所言非虚。
因为前世的事情,杨妧对陆凡枝极为同情,此时也不打算多加追究,只淡淡地说:“印章事小,可以另行再刻,倘或马匹不慎踩踏到公子身上,伤了胳膊伤了腿,或者闹出人命,公子十年寒窗岂不是白读了?”
陆凡枝再度长揖,“多谢夫人指点,在下鲁莽了。”
杨妧没言语,拉着楚映一同上了车。
李先气呼呼地“哼”一声,“算你走运遇上我家夫人,否则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马车拐到双碾街继续前行。
楚映小声问:“阿妧,上虞是哪里?”
“浙江,绍兴府。”
楚映“咦”道:“就是出师爷的那个地方?刑名师爷、钱粮师爷……这人学问应该不错,也不知能不能考中?”
杨妧无谓地说:“八成能吧,江南出才子,江西出官员,六部中籍贯在江西的官员最多。”
侧眸,瞧见楚映脸上显出一种不太正常的红晕。
杨妧正纳罕,马车在真彩阁门前徐徐停下。
楚映做了六身春衫,其中有两身特意为及笄礼准备的曲裾深衣和大袖礼服。
等楚映逐件试完,两人回到家里,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
秦老夫人早就等急了,嗔怪道:“怎么耽搁到现在?”
杨妧捧一盏热茶,笑呵呵地说了余家的热闹,又讲了遇到陆凡枝的事情,“……也不知道个轻重缓急,正赶着车呢就往街当间走,幸好李先赶车手艺好,否则被马踢一脚,这一科是别指望了。”
秦老夫人思量片刻,问道:“听名字有点耳熟,是哪个陆凡枝?”
杨妧笑答:“说是进京春闱的士子,浙江上虞人,身量跟表哥差不多,生得挺俊俏。祖母认识他?”
楚映两眼亮晶晶地接话道:“是不是咱们家亲戚?”
秦老夫人醒悟到自己又记混了,忙不迭地摇头,“不是,咱家没有绍兴府的亲戚。”
楚映面上顿时露出一丝失望。
杨妧看在眼里,眸光闪了闪。
陆凡枝本人应该很不错,前世他在贵州为一县父母官,清正方廉,颇受百姓爱戴。
只不知家里怎么样,门风如何?
回到览胜阁,杨妧告诉清娘,“让青剑打听一下今天那个陆凡枝,家里都有什么人。”
青剑动作很快,不过半个多月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
陆凡枝兄弟三人另有一个姐姐,他在家中年纪最幼,长兄有个秀才的功名,现在上虞县的三山书院坐馆授业,次兄对读书不感兴趣,经营了一家小饭馆,生意还算兴隆。
两位兄长和姐姐都已婚配。
陆凡枝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还健在,其祖父母比秦老夫人年纪略大,身体非常硬朗。
陆家除了次子经营的饭馆外,还有间杂货铺子,由陆父照应着,另外家中有八十余亩地。
家境说不上富裕,但也能丰衣足食。
陆家四世同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上虞是数得着的和睦之家,口碑极好。
杨妧听罢,心中犹豫不决。
陆家确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即便楚映能够放下身价低嫁,陆家又敢不敢娶国公府的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