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余新梅跟顾夫人也来了。
两家人索性都下了马车,一道往里面走。
余新梅是新媳妇,穿件极鲜亮的银红色褙子,气色非常好,一看就知道过得特别如意。
杨妧正要打趣她几句,清娘扯一下她衣袖,往旁边努了努嘴。
不远处几位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士子正在谈笑,最边上那人赫然就是陆凡枝。
杨妧忙告诉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望过去。
陆凡枝身量比另外三位略高些,穿件靛青色细布直裰,神色谦和举止大方,看起来温文尔雅又不失洒脱。
的确非常出色。
据说,他会试的名次在三十六名,殿试时应对得体,又往前升了八个名次。
秦老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陆凡枝察觉到秦老夫人的目光,抬眸瞧过来。
上次因为杨妧和楚映风帽拉得低,又是年轻女子,他没好意思看,不认识两人,却是认得清娘。
视线不由从清娘挪到旁边。
是个梳着圆髻的妇人,穿件浅丁香袄子,下面是颜色略深些的丁香色湘裙,相貌柔美神情淡然,应该是此前教训他太过冒失的“夫人”。
再往旁边,是位十四五岁的少女。
陆凡枝正要打量,却见少女正侧过头来,四目相对俱都一愣,陆凡枝忙低头避开,脑海中却浮现出惊鸿一瞥瞧见的面容。
皮肤白净若初雪,眉眼精致胜桃花,乌压压的墨发上插一对精巧的珠钗,说不出的灵动飘逸。
让人难以或忘。
只可惜她是镇国公府的小姐。
上次在双碾街,有个商户跟他说,“小哥还真走运,遇到的是镇国公府的车,要是遇到别家,一顿鞭子是免不了的。”
他特地跟所住客栈的伙计打听过,伙计说世代镇国公均戍守宣府镇,因杀戮太多,子孙非常单薄。
国公府为了积福报,素来待人宽厚,即便是国公府世子,性情骄纵嚣张,也未曾欺压过百姓。
陆凡枝对镇国公府非常有好感,接连打听了一些别的事情。
今天他们几位同科进士应邀前来余阁老府邸参加文会,不曾想竟然会遇到镇国公府的人。
而且这位楚姑娘还如此漂亮。
陆凡枝猛地回神,狠狠掐了一下掌心。
国公府的姑娘,能是自己这般升斗小民肖想的吗?
虽是如此,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群人的身影而去。
楚姑娘穿玫红色绫袄,湖蓝色湘裙,裙摆绣着米白跟鹅黄相间的忍冬花,趁着她纤细而柔软的腰肢,柳枝般婀娜。
楚映没有回头,却仿佛察觉道一双火辣辣的视线凝在自己后背。
整个人顿时紧张起来,有些慌,也隐隐有丝欢喜。
直到走进角门,她才定下心,长长舒口气,下意识往后看了眼,没瞧见陆凡枝,却看到卫国公府邸的马车正缓缓驰进胡同。
有护院在旁边大声吆喝着,“静雅县主在此,请速速避让!”
秦老夫人跟顾夫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余阁老宴请,来客大都是世家名门以及新兴权贵,窄小的胡同已经停了一排马车,晚来的都是在胡同口下车,步行进来。
静雅这般做派,岂不是把人都得罪了?
杨妧额外多了层担心。
静雅会不会遇到陆凡枝?
虽然前世,静雅是在菊花会上相中了他,可谁知今生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杨妧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将帕子塞进清娘手里,低声道:“去看看那位陆凡枝,别让他冲撞静雅县主的车驾。回来时,别人若问起,就说给我取帕子了。”
“我知道怎么说,”清娘给她个不甚满意的眼神,身手轻快地出了角门。
秦老夫人跟杨妧等人都是余家常客,沿路的亭台楼阁也看过多次,便没停留,直接进二门到了花厅。
主宾寒暄过,杨妧端起茶盅刚抿两口,瞧见钱老夫人的长媳刘太太陪静雅走了进来。
看样子静雅并没有跟陆凡枝打照面,否则不可能来这么快。
杨妧放下心,复又端起茶盅小口小口抿着。
有丫鬟进来道:“夫人,您身边伺候的嫂子说寻了帕子过来,正在院子候着。”
这也是余家下人的识趣之处,贴身物品不会代为传递,免得另生枝节。
杨妧走出花厅,清娘急步迎上来,将帕子交给她,低声道:“县主车驾经过时,我朝陆凡枝腿上扔了个石子,他低着头看怎么回事,恰好错过了……”
第130章
杨妧笑着点点头, 正要回花厅,静雅从里面出来,两人刚好碰个对面。
静雅挡住她的去路:“杨四, 能谈谈吗?”
杨妧挑眉。
她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可以交谈的话题, 但是又没法拒绝她的要求。
静雅扭头往门外撇了撇, “那片桃花不错, 过去看看?”
杨妧错后半步跟着, 清娘紧跟在她身旁。
静雅的两个侍女再落后半步。
行至桃林旁,静雅停住步子,示意侍女们离远点, 认真地打量杨妧几眼, “好久没看到你了,精神不错。”
杨妧笑道:“县主气色也极好。”
是真的好。
面颊涂了脂粉,眉稍点了螺子黛,双唇抹着嫣红的口脂。
原先静雅相貌就不错,妆点之后更显秾艳, 再加上梳着妩媚的飞云髻, 穿着鲜亮的玫瑰红罗裙, 比枝头桃花更加昳丽。
静雅开门见山地说:“楚世子仍旧在宣府,听说成亲刚一个月就走了?本来我相中了他,没想到被你抢了去,现在想想,没嫁给他也挺幸运……杨四, 你可曾后悔成亲?”
杨妧完全没想到静雅会如此直白,可又万分不解。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
静雅轻佻一笑,“让你独守空房啊?国公爷每年回府不足半月,想必楚世子也会如此, 漫漫长夜,你一个人怎么过?”
杨妧脸色涨得通红,“县主说这话不太合适吧?”
“反正没别人,随便聊聊呗,”静雅抬手撸下一串桃花,漫不经心地将花瓣揉碎,一点点洒在地上,“我可是后悔了,你知道吧,那位仪宾压根不行,裤子没脱下来已经就软了。”
尽管知道四周没人,杨妧还是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
静雅嗤笑声,“洞房那天,忙活一晚上,连个边都没蹭到,哈哈哈,可是成亲头一天总不能没有落红吧,你猜怎么着?”
杨妧猜不到,静雅也没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往下说,“他身边的小厮倒不错,美中不足就是太过粗俗,一句应景的诗文都说不上来……”
杨妧道:“县主既然跟仪宾性情不合,不如和离归家另觅佳婿。”
“我为什么要和离,平白无故担上个失婚妇人的名头?”静雅昂起下巴,又抓下一把桃花,泄愤般撕碎,“我偏要耗着,看谁能熬过谁?”
地上落了满地残红,被风吹得四下飘散。
杨妧无语至极。
和离虽然被人指点,难不成召了家仆进内室就是可圈可点之事?
罔顾伦理在哪朝哪代都为世人所不容。
杨妧还待再劝,静雅却骤然笑起来,“今年的状元游街你去看过没有,有几位进士着实风采不凡。”
笑声里别有意味。
杨妧顿时心生警惕。
“怕什么?”静雅“咯咯”地笑,“你堂哥也是这科的进士吧,容貌跟你有点像,气度却差远了,远不如江南的士子儒雅斯文,真的,他们拿着吴侬软语的腔调说官话,有趣极了……杨四,你要不要一起玩?”
这是什么意思?
杨妧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静雅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白净的脸庞极快地染成一层红晕,眸底也燃起了熊熊怒火,笑容愈深,“长夜漫漫无所驱遣,找个乐子打发时间。”
真是无耻之极!
杨妧气得浑身哆嗦,说话声都在颤抖,“抱歉,县主另找他人吧,我无法奉陪。”
转身便走。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静雅不屑的声音,“真是怂包,怕什么,你只说去拜访我,耽搁久了留宿,还有谁敢说闲话?”
杨妧脚步微顿,回身道:“我是有夫之妇,确实不敢罔顾伦理,更重要的是,我要脸,行不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情。”
迈开大步往花厅走,清娘随之跟了上去。
两位侍女意欲拦阻,静雅摇摇头。
“可她会不会传出去?”
静雅无谓地笑笑,“她是聪明人,传出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临近花厅,杨妧慢下脚步,用力吸口气,调整了心情。
清娘低声道:“这位县主真不要脸,亏得还是皇室中人,换成别人早就抓起来沉塘浸猪笼了,她会不会对你不利?我看那两个侍女下盘很稳,应该有点子功夫。”
杨妧默然。
难怪前世陆凡枝会被静雅掳上马车,若是三个弱女子肯定没辙,可要有功夫在身就能说得过去了。
两个侍女为虎作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妧再吸口气,微笑着走进花厅。
楚映嗔道:“这半天跑哪去了,我们等你一起到梧竹幽居呢?”
“静雅县主让我陪她赏了会儿桃花,”杨妧笑道,“天气真正暖了,走出一身细汗,且让我喝口茶歇会儿。”
丫鬟们忙给她续上热茶。
一盏茶喝完,静雅拿着两枝桃花笑意盈盈地回来,目光扫过杨妧,微颔首,笑嗔道:“谁让你先回来,那边还有几株开得更繁盛的,看,漂亮吧?”
神情坦然自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楚映不耐烦跟静雅周旋,拉着杨妧,“咱们一起去看。”
余新梅出阁之后,再回娘家就是娇客,用不着帮忙待客,遂笑道:“闻香轩旁边就有几株桃树,去梧竹幽居正好经过,我带你们去。”
几人嬉笑着走出去。
走到梧竹幽居,大家免不了询问新嫁娘的感受,余新梅大大方方地说:“挺好的,比在家里还自在些,家里祖母总管着我,在婆家,凡事有顾常宝替我兜着,婆婆不高兴也只朝他使脸色,不曾对我生气过。”
杨妧非常高兴,“素日顾三爷被你指着鼻子骂都不生气,就知道他能靠得住。”
余新梅赧然道:“以后出门在外,我不骂他了,要给他撑着脸面。”
明心兰接话,“回家没人的时候再教训他。”
余新梅毫不犹豫地说:“那是自然。”
听着她们谈笑,楚映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惆怅。
以前她也憧憬过成亲后的生活,考虑过嫁个什么样的人,是世家公子还是做官的青年才俊,再或者在军里挑个年轻将领。
那人的面貌总是模糊。
可自打见过陆凡枝,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总是闪现着他的模样,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
他穿着靛青色素面长袍,脸颊涨得通红,身子弯成虾米,双眼直视地面,不敢抬头,“在下姓陆名凡枝,上虞人氏……”
拘谨得不像话。
而今天,他跟同科进士闲聊时,又是那般意气风发。
楚映思绪万千,忽然有琴曲传来,是《佩兰》,琴音起了调,接着跟上一管竹笛,笛声清越空灵,隐隐凌驾于琴声之上,一小段过去,又有洞箫和尺八接连加入。
杨妧她们被吸引,停了谈笑,凝神静听。
《佩兰》本是以空谷幽兰自喻,寻求知音或者赏识自己才华之人,被清亮的笛声引着,曲子少了顾影自怜的哀怨,却多了志向高远的豁达。
一曲罢,几人齐齐赞叹,“不知吹笛者何人,此人必定胸怀大志,前程不可限量。”
丫鬟闻言知雅,瞧瞧去打听过,回禀道:“抚琴的是方敏文、吹笛的是陆凡枝、洞箫和尺八分别是王会朋和张绍,都是今科取中的进士。”
杨妧默默地看了正神游云外的楚映几眼。
翌日清早,楚映去览胜阁找杨妧,“嫂子。”
杨妧“咦”一声,挑眉笑道:“你可从没叫过我嫂子,这么殷勤必有所求,什么事儿?”
楚映红着脸,却清清楚楚地表达了心意,“昨天一夜没睡好,耳边总是响着那曲《佩兰》,阿妧,你觉得可有希望?”
只叫了一声“嫂子”,又变成“阿妧”了。
杨妧没去打趣她,认真地帮他分析,“希望肯定有,事在人为,可门户相差太大,陆凡枝两次都穿的素面袍子,想来你也知道他家境不会太好。你觉得他可能在京都置办住处?成亲之后,你们是要赁处倒座房还是住在你陪嫁的房子里?你的嫁妆放在哪里,要不要带随身丫鬟,带几个合适?假如以后他父母老都来京都,你怎么安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