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挪到床边,看到蜷缩在床脚的宁姐儿,杨妧松一口气,张臂把她搂在怀里,“没事了,娘在呢。”
宁姐儿指指旁边,“采秋。”
采秋身上压着半根横梁,已经没了气息。
房屋摇动得厉害,让人几乎站不住脚。
杨妧拉着宁姐儿一步步往外挪,不等到门口,又一根横梁落下,杨妧下意识地弯下腰,把宁姐儿护在胸前。
横梁正砸在她后背,杨妧“噗”吐出一口血,连带着宁姐儿一起倒在地上。
更多的瓦片沙石砸了下来。
这波震动过去,杨妧忍着后背钻心的痛对宁姐儿道:“娘动不了,你爹在外面,让他过来把木头移开。”
宁姐儿扬声喊道:“爹,爹,快来,我跟娘被木头压住了。”
很快有脚步声过来。
却是采芹,“夫人,您稍等会儿,我马上把石头搬开。”
杨妧提着气,虚弱地说:“石头太多,你搬不动,叫侯爷来。”
话音刚落,只听“嗵嗵”两声闷响,采芹发出“啊”短促的惨叫,再没了声音。
现下并没有再震动,采芹这是怎么了?
杨妧正疑惑,听到陆知海冷漠的声音,“妧妧,你放心去吧,我不像你那般吝惜银子,定然会替你好好操办丧事……你的这几个下人,我也会厚葬。”
这什么意思?
杨妧被后背的痛扰着,不及思索,稍凝神,讶然地瞪大双眸。
陆知海是想要她死!
而刚才,采芹定然是遭到了他的毒手。
可这是为什么?
杨妧周身发冷,连后背上的痛都忽视了,颤着声道:“侯爷,我哪里对不起你?你想疏浚运河,我回去卖了铺子便是……还有宁姐儿呢,她可是你的亲骨肉。”
陆知海犹豫片刻,只轻轻叹了声,“如果她两三岁……也就留了。”
言外之意,宁姐儿七岁,已经懂事,也记事了。
所以他不想留。
这还是人吗?
简直畜生都不如,虎毒还不食子呢!
杨妧这样想,也就骂出声。
“妧妧,”陆知海淡然开口,“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吧?你从心里瞧不起我,觉得我一无是处。呵呵,现下你可后悔?后悔也没用,我要赶回城了,现在是寅初时分,赶回去刚好城门开。我先看看娘是否安好,家里房屋是否要修缮……五天之后,我会来看你。对了,我四处察看过,王婆子也被压住,正等着人救她,厨房全塌了,两个婆子想必也死了……这次地动真正是可怕,百年一遇。”
随着脚步声的离去,一切重归宁静,只有屋顶沙石不断落下,发出“簌簌”的声音。
杨妧浑身颤抖得厉害,一句话说不出来。
宁姐儿似懂非懂,抽泣着问:“娘,爹爹是不管咱们了吗?”
杨妧咬唇,“现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等天亮才能挪动,你先睡会儿……没事的,娘在呢。”
宁姐儿听话地点点头,没多久,呼吸开始变得悠长。
听着她轻浅的呼吸,杨妧眼里忽地蓄满了泪,顺着脸颊无声地落下来。
是的,她悔了,后悔不迭。
当初怎就瞎了眼,看上陆知海……
第3章 撞见
元煦十年。
仿佛才只一夜,新月湖边的柳枝已是满树青翠,如烟似雾。杨柳堆烟处,隐约透出廊檐青灰色的轮廓。
静深院斜对着窗口摆一张书案,杨妧正闷头奋笔疾书。
春风裹夹着清浅的梨花香,徐徐而来,调皮地翻动着案面上的纸张。
杨妧写完最后几个字,待墨干,将纸张按顺序整理好,两手托着走至靠北墙的纱幔处,轻声道:“已经抄录完了,请公子过目。”
纱幔后伸出一只手。
手指细长,指腹间密布一层老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迹,而手背却出乎意外的白净,被玄色衣袖衬着,近乎透明。
接过纸张,男子低沉且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阿妧回去吧……青剑,送四姑娘出门。”
杨妧屈膝福了福,步履轻快地走出屋子。
院中栽两棵梨树,梨花开得蓬蓬勃勃,墙边则是一片蔷薇,蔷薇四月才开,此时连花骨朵都没有,再往前是成片的草花,有石斛、有酢浆草、有鸢尾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
生机盎然!
杨妧正打量,感觉身后一道灼灼的目光盯向自己。
猛回头,隔着洞开的窗棂,只看到屋里被风吹动而飘摇不止的白色纱幔。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静深院正如其名,安静幽深,长年只公子、青剑与清娘三人在,青剑总是在院子里守着。清娘懂医术,杨妧出来时,清娘正拿研钵在磨药粉。
而公子平日里大都躲在纱幔后面。
不可能有人窥视她。
杨妧定定神,走出静深院,对跟在身后的青剑道:“我进出已近三年,路途熟得很,不必每次都送。”
青剑木着脸面无表情,“公子之命,定当遵从。”
杨妧便不多言,顺着青石板路往东走,穿过月洞门再行不远,有扇小小的角门。
出了门,青剑驻足,“四姑娘慢走。”
虽是正午,春风仍是料峭,吹在身上薄有寒意。
杨妧拢紧夹棉通袖袄,加快步伐。
隔着老远,瞧见妹妹杨婵坐在自家门槛上,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两眼空茫茫地不知看向哪里,
杨妧小跑着过去问道:“小婵,你怎么在这里,娘呢,春喜呢?”
杨婵见是她,眸中显出几分光彩,抬手指指屋里。
杨妧牵起她的手,只觉得掌心冰凉,连忙合拢两手给她搓了搓,心里不由带了几分怨气。
乍暖还寒,娘亲怎么让妹妹独自在门口坐着?
小丫头春喜也不见了踪影。
抿抿唇,低声道:“外头冷,咱们进屋去。姐给你带了点心。”
杨婵张开手臂。
言外之意是想让姐姐抱。
杨妧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尖,“你这懒丫头”,俯身抱起她。
杨婵四岁半,才刚二十斤,比邻居黄大叔三岁的儿子还轻,隔着夹袄几乎能感受到她一根根突出的肋骨。
杨妧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抱到厅堂,正寻找碟子打算盛点心,听到东屋传来切切低语声。
确切地说,并非说话声,而是喘息。
声音一粗一细,交织纠缠,越来越重越来越急,直直地蹿进杨妧耳中。
杨妧面色顿时涨得通红,身体好似筛糠般抖得厉害。
她完全没想到,在父亲过世四年后的今天,竟会在自家屋里听到这种声音。
这声音意味着什么,杨妧心里清楚得很。
前世,她也曾听过这样的墙角。
丫鬟说陆知海请她去书房商议事情。
隔着花梨木博古架的空格,她看到陆知海跟堂姐杨婳滚在罗汉榻上,杨婳白皙如嫩藕的胳膊蛇一般缠在陆知南背上,腕间拢一只碧绿油亮的翡翠镯子。
那会儿也是春天,桃花初绽。
和煦的春风透过半开的窗扇徐徐吹来,她傻傻地站着,仿佛置身深不见底的寒潭,从内到外,冰冷刺骨。
而此时,屋里传来沉闷的“哼”声,像是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杨妧仿佛又看到陆知海瘫软在杨婳身上,而杨婳不着寸缕,媚眼如丝,示威般朝她笑。
何等地得意!
杨妧再忍不住,深吸口气,用力朝门撞去。
房门虚掩着,并没上锁,一撞便开了。
地当间站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约莫三十七八岁,正手忙脚乱地系外衫带子。
外衫是青色官服,绣白鹇补子。
他是济南府同知杨溥,杨婳的父亲。
杨妧怔住。
怎么可能是大伯父?
为官清廉公正,前世给过她莫大呵护与照顾的大伯父。
竟然跟母亲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瞧见杨妧,杨溥目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镇定下来,温声道:“阿妧回来了……你娘身子不太舒服,且让她缓缓。”
闪身站在杨妧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两人离得近,杨妧清清楚楚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腥气。
是男女燕好之后,独有的那种腥气。
杨妧扭头走出去,看到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的杨婵,记起怀里的点心,连忙把油纸包掏出来。
杏仁酥被压扁两块,好在有一块还算完整。
杨妧递给杨婵,柔声叮嘱,“慢些吃,别噎着。”
少顷,杨溥出来,倒一盅茶端进东屋,不大时候又出来,掩紧房门,低声道:“阿妧,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杨妧仰起头一字一句地说:“奸夫淫妇!”
杨溥脸色蓦地沉下来,“不许这么说。”
杨妧扯扯唇角,“我说错了吗,还是大伯父敢做不敢当?”
眉梢眼底尽是讽刺。
这是她重生归来的第四个年头。
差两个月满十三岁。
跟娘亲关氏一样,杨妧有着莹白如玉的肌肤,精致柔美的五官,尤其一双杏仁眼,秋日涧水般澄清明净。
而此刻,涧水却是结了冰,阴冷幽深,仿若经历过沧海桑田般。
全然没有豆蔻少女的纯真童稚。
杨溥明显一愣,目光扫过紧闭着的东屋,“现下伯父还有事,稍后再跟你谈。”
阔步往外走。
再解释,那也是偷情!
杨妧看着他的背影冷笑,就听东屋门响,娘亲关氏从里面走出来。
关氏穿浅碧色袄子湖水绿罗裙,青丝松松地梳成堕马髻,一缕碎发垂在耳边,衬着那张原本就如花似玉的脸愈加妖娆。
此时眸中盈盈水波尚未散去,有种说不出的慵懒与诱惑。
声音也懒洋洋的带着哑,“你伯父来商量事情,见我不舒服,进屋多坐了会儿。”
杨妧冷冷地说:“议事用得着到内室?”
而且,特意打发了春喜,又将杨婵撵到门口坐着。
“不行吗?”关氏挑起细长的眉毛,神情极其坦然。
杨妧瞥了眼全神贯注吃点心的杨婵,“小婵不爱说话,可她不是不会说,她心里都明白……”掏帕子轻轻给杨婵擦掉唇边两粒饭渣,正色道:“娘,咱们搬出去住吧。”
“可以,”关氏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三根手指捏着压扁了的杏仁酥,小心地撮进口里,“往哪里搬,搬出去吃什么喝什么,一日三餐谁做?”
杨妧沉声回答:“我手头有一百两银子,能养得起家。”
“呵,”关氏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你到外头打听打听,一处屋舍多少银子,一匹布多少钱,一斤肉多少钱?”笑得最后却又冷了脸,“你让我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出去看人白眼,受人欺负?”
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关氏生得好样貌,更是免不了被人觊觎。
杨妧了解女人独居的苦,抿抿唇,又道:“那么娘就改嫁,正经八百儿找个男人过日子。”
关氏笑得愈加开怀,都要笑出眼泪了,“阿妧是嫌弃我?到底长大了,翅膀硬了,怕我的好名声连累你说亲?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再天天往何家那个残废跟前凑,不用我,你自己就把自己的名声败坏了……整天自以为聪明,也不好生想一想,当初何家为什么总下帖子请你们去?为什么每月三两银子勾着你去伺候笔墨?他们打什么主意,你心里不清楚?”
关氏口中的残废,就是静深院里整天躲在白色纱幔后面,极少露面的那个男人。
他叫何文隽,是参将何猛的长子,何文秀的长兄!
第4章 来信
三年前,杨妧九岁,杨溥升任济南府同知,杨家阖家搬到济南府。
家中姑娘正发愁没有玩伴,何猛的女儿何文秀主动下帖子请她们去玩,也请了其他人家年纪相若的小娘子。
何文秀极好客,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宴请一次,在新月湖畔的八角亭里摆了茶水点心。
众人边吃茶点边赏美景,又到附近的静深院里采花斗草。
静深院门窗总关得紧紧的,不见有人出入,姑娘们都以为是空院子,毫无戒备。
有天,窗口突然出现一个怪人。
那人穿玄色衫子,头发披散着,脸上横两道紫红色的疤痕,形貌极为可怖。
姑娘们吓得纷纷逃走,唯杨妧留在原地,大着胆子询问:“你是谁?”
他哑声回答:“何文隽!”
杨妧知道这个名字。
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何文隽都是济南府极负盛名的才子。
十四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正值前程大好跑去与父亲镇守山海关。
女真人南下闯关,他率兵应战身受重伤。
很多人说何文隽已经死了。
杨妧却是不信。
因为前世何文隽就大难不死,并在短短几年里写成一本《兵法实录》并许多安邦定国之作,深受众人敬仰。
只可惜,不知道是慧极必伤,还是因为伤重难愈,何文隽终究没能活过二十五岁。
彼时何家已搬到京都,杨妧也在京都。
她前去吊唁,看到何文秀站在满院子白幡中间低泣,“我虽不舍,可对于大哥而言,总算是解脱了,不必再受煎熬的苦楚。”
前世,杨妧并未见过何文隽,没想到他受伤之后竟是这副骇人的模样。
难怪他极少露面,也难怪何文秀说死亡于他而言是种解脱。
杨妧心下恻然。
何文秀再下帖子时,其余姑娘都婉言谢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