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正因如此,秦氏才想要关氏自己生一个,以承继三房香火。
杨妧“哼”一声,“如果我娘再怀一胎还是个女儿呢?”
“像你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儿也极好,家里并非养不起……总之我不会让你娘难做。”
杨溥边说边从抽屉取出只石青色的荷包。
里面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几个银元宝和银锭子。
杨溥官阶为从五品,每月薪俸禄米二十三石,折算成纹银不足二十两,而且俸禄是要交给赵氏掌管。
能攒下这些银钱着实不易。
杨妧盯着荷包看了看,还给他,“伯父,我不想去京都。”
杨溥手指轻轻叩着案面,目光落在她脸上,带几分探询,“如果是因为你娘跟小婵,阿妧大可放心。如果不是,你到底是如何想法?”
杨妧开门见山地问:咱们跟楚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姨祖母平白无故地为什么接我们进京?”
杨溥展眉微笑,“遇到事情多考虑几分是对的,不过这些是大人的事,阿妧放心,伯父总不会害你们。”
却原来,秦氏跟镇国公府老夫人是堂姐妹。
秦氏闺名秦芷,是姐姐;国公府老夫人闺名秦蓉,是妹妹。
两人只相差半岁,从小就明争暗斗互相不对付,无论是衣裳首饰还是吃的玩的都想要压对方半头。
十五岁那年,两人都看中了祖父的学生,新科进士杨信章。
秦蓉性子腼腆,羞答答地不知道要不要开口,秦芷先一步禀明祖母与杨信章订下亲事,半年后结成夫妻,恩爱有加。
秦蓉则赌气嫁给比她大十七岁的镇国公楚平为续弦。
两人从此交恶,再不往来。
楚平的原配留下一子一女。
秦蓉跟继女楚钰不太相合,时常为着鸡毛蒜皮的琐事较劲。
后来楚钰进宫,秦蓉生下楚钊,日子才慢慢安生。
楚钊八岁,楚平跟嫡长子双双战死在雁门关,爵位便落在楚钊头上,楚钰也擢升为贵妃,饱受恩宠。
楚钊娶妻张氏,生下儿子楚昕和女儿楚映。
楚昕时年十六岁,已请封世子,楚映年方十二,跟杨妧一般年纪。
去年腊月,老夫人秦蓉生了场重病,险些没命,得亏太医轮番用针用药,才把她从阎罗殿拉了回来。
病好后的老夫人突然想起多年未见的堂姐,辗转打听到在济南府,就写了信过来。
人在病中喜欢胡思乱想,加上年事已高,愈发愿意回忆从前。
秦蓉想见见堂姐的后人也是情理之中。
杨溥温声解释,“……我明年任满,本也想往京里活动。你们先去打听打听哪里房子便宜,早点置办好宅院,免得届时拖家带口没有住所。”
前世,杨溥调任京都,确实因为没有事先置办宅院,只好暂借在同窗一处闲置院子里落脚。
那处院子离护国寺非常近。
杨家姑娘乍乍进京没有玩伴,得闲就往护国寺听经,遇到了前去上香的陆知海。
求娶时,陆知海已经承爵。
二十刚出头的长兴侯,斯文儒雅风采卓然。
杨妧暗自欢喜。杨溥却不同意,打听之后觉得陆府没有规矩,陆知海没有担当。
是她瞎了眼,非要嫁。
想起陆知海,杨妧就对京都提不起兴致,现在又多了个楚家。
假如楚家重蹈覆辙,杨家岂不被牵连?
可这话又没法跟杨溥说,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楚昕吊在午门前,被活剐三千多刀,楚家家破人亡?
说出去谁信?
杨妧攥着荷包心事重重地走出书房。
一路走,一路思量。
前世,家里并没有杨婵。
父亲过世后,三房只有她跟关氏,一直跟随长房到处赴任。
进京时,她跟大伯父一家先去,秦氏跟关氏则要晚两年。
杨溥专程告假回济南府去接,顺便带了个男婴回家,说是抱养的弟弟,已经记在了父亲名下。
弟弟相貌随杨家人。
大家都说这是难得的缘分。
现在想来,弟弟十有八九是关氏跟杨溥的儿子。
回到偏院,关氏俯在炕边,手里抄一把剪刀正 “咔嚓”“咔嚓”裁衣裳,“再给你做两条裙子,裙子简单,三四天工夫就做成了。”
杨妧见布料已经剪了,没多说什么,将荷包放在炕边,“伯父给的,娘收着吧。”
关氏头也不抬地说:“你收着,我在家里花不着银子,你出门在外,总不能一根针一匝线都伸手跟别人要……”
赵氏不曾克扣她们母女的用度,月钱都是按月发,衣裳也都应季做,可多余的布却是一匹都没有,月钱也一文不多给。
这次进京又是赵氏领着,关氏不愿意杨妧受委屈。
关氏裁好布,抓起来给杨妧比试,“桃红的娇嫩、湖蓝的雅致,不用太花哨,裙角加几片兰草或者竹叶就行。你模样好,怎么穿都漂亮。”
杨妧打趣道:“我随了娘的好相貌。”
抬头,瞧见关氏眼角一滴泪,不由怔了怔。
她跟关氏素有不合,可毕竟是母女,她要远行,关氏总会不舍。
杨妧掏出帕子,低声道:“娘别难过,我想好了,不去京都。”
“去,为什么不去?”关氏扯过帕子摁摁眼角,“去了说不定能给自己挣个前程,留在济南府有什么好?杨姮比你大一岁,杨婉比你小半岁,有好亲事哪里轮得上你?别再说不去的话,否则娘不认你这个闺女。”
杨妧无言以对。
吃过晚饭,娘俩一人拿半幅裙裾凑在灯烛面前缝。
关氏人美手也巧,前世杨妧便是跟她学得一手好女红,这世做针线的时候不多,可十几年的功夫并没拉下,针脚匀称又细密。
关氏扫两眼,得意道:“你在针线上倒是有天分,大房那几个就是拍马追也追不上。”
“嗯,”杨妧随声附和,“长得也比她们好看。”
关氏“咯咯”笑得欢畅。
第二天,杨妧在家等到锦绣阁的绣娘量过尺寸,又挑选了布料,才匆匆赶到何家。
何文隽一身玄衣静默地站在洞开的窗棂前。
春风吹动,他墨色长发在肩头飞扬。
整个人被墨绿色窗框框着,宛如魏晋时期浓厚朗润的水墨画……
第6章 拒绝
杨妧上前行礼,“家里有事来得迟了,且请公子恕罪……今儿要抄什么?”
何文隽将手里纸张递给她,“原打算写兴国十策,只写出六条,你先誊录出来。”
头两张字迹非常工整,改动也不大,后面几张却很潦草,需要仔细辨认才成,语句也不通顺,颠三倒四的。
纵然杨妧对他的字体已经熟悉,也花费了不少时候才辨认出来。
那些语句不通之处,她本打算请教何文隽,可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像是沉思的模样,不敢贸然打扰,只得先按照自己的理解补全了。
待墨干,杨妧按照纸张顺序整理好,奉给何文隽。
何文隽没接,温声道:“放书桌上就好,今天只这些,阿妧回吧。”
杨妧迟疑着没有动,低头瞧着他半截空荡荡的袖口,鼓足勇气开口:“公子,我有事相求。”
何文隽侧眸,“何事?”
杨妧两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目光躲闪着,“京都亲戚来信,大伯母要带我跟二姐姐进京……我不想去,留在公子身边……侍候,可好?”
声音低且轻,仿若蚊蚋。
何文隽却听了个清楚明白,眸底骤然散发出耀目的光彩,旋即一寸寸黯淡下来,恢复成往日的沉静,声音也淡淡的,“阿妧是什么意思?”
杨妧支支吾吾地道:“就是伺候公子笔墨,或者端茶倒水,或者……”
或者服侍他日常起居也行。
后半句虽未出口,杨妧已经羞窘得不行,视线无处安放,只傻傻地盯着何文隽玄色衣襟处翠绿的竹叶。
片刻,才听到何文隽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我不能答应阿妧。”
春天的风,带着梨花清淡的幽香,徐徐吹来,清凉宜人。
杨妧面红耳赤,脸颊热辣得好像要滴出血似的,一双手越发绞得紧。
何文隽盯着她葱管般细长的手指,轻叹:“我明白阿妧的意思,只是我这副身体,伺候我并非容易之事。”
“我能做得来,”杨妧嗫嚅,“我仰慕公子喜欢公子,愿意……服侍公子。”
何文隽浅笑着摇头,“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看到窗外的鸢尾开花,眸子会发亮,你学会一副新药方,脸庞会发光,可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眸平静如水……阿妧,你只是假装喜欢我。”
“不是。”杨妧心虚,却倔强地否认,仰头对上何文隽的眼。
何文隽神情坦然地迎视着她,眼眸幽深黑亮,像是能看透一切般,“阿妧别轻看自己,也别轻看我……我还是想要个真心实意喜欢我的姑娘陪伴。”
“我……”杨妧羞愧不已,泪水忽地涌出来,瞬间淌了满脸。她抬袖胡乱地擦两把,屈膝福一福,“公子,对不住,是我唐突了您。”
忙不择路地冲出门外。
何文隽急唤,“青剑,送四姑娘。”
门外传来青剑的应声,何文隽松口气,想要挪动步子,刚抬腿,只觉膝头麻得厉害,身子摇晃着险些摔倒。
好在他反应敏捷,一把抓住窗台,稳住身形。
清娘扶他在椅子上坐好,用力按压着他两腿,替他通顺气血,“公子站太久了,该早些唤我过来。”
何文隽垂下眼睑,“我不想让阿妧看到我走路还得让人扶。”
声音里几许说不出的悲哀。
清娘手一抖,问道:“公子喜欢四姑娘,因为她迟来,连字都静不下心写……为什么不答应留下她?”
好半天,何文隽才开口,“清娘一手好脉息学自章先生,你每天替我把脉,你觉得我能活过三年?”
清娘心下黯然,不忍作答。
何文隽续道:“阿妧比阿秀还小半岁,尚不足十三。三年过去,她才十六岁,我娘又不可能放她归家……这几十年的岁月,教她如何空守?”
“怎就不能守?”清娘反问:“章先生去世四年有余,我不也过得好好的?没准你们成亲后,能够生下一儿半女,公子不想留个香火?”
何文隽笑笑,“阿妧跟清娘不同,清娘可以仗剑天涯快意恩仇,阿妧却只能囿于内宅……再者,清娘跟章先生情投意合,你觉得阿妧心里可曾有我?”
清娘认真地思考。
她是广平府人,广平府几乎每家都会拳脚功夫,她也不例外,打小就跟几个小姐妹混在男人堆里学武。
不知道哪天,突然发现章云阔站在医馆门口浅笑。
他穿件蟹壳青长袍,轻衫缓带,笑容温润清雅。
她的心跳顿时停了半拍。
从此,有事没事爱往医馆跑。
章云阔空闲时会教她诊脉教她辨认药草,两人一起挑拣药材,挑着挑着视线会纠缠到一起,许久不愿意分开。
小姐妹打趣她,说她眼里亮着星星。
成亲后,章云阔应征从军,她也跟着去。
女真人闯关,万晋将士死伤无数,章云阔在死人堆里扒拉能喘气的,冷不防有流箭飞来,何文隽替他挡了箭。
何文隽说,他已经身受重伤,半条腿伸进阎罗殿了,多一箭少一箭没差别,但章云阔不能死。他活着,更多军士就能得救。
世事无常,章云阔仍是死了,尝草试毒的时候死的,何文隽却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想起这些,清娘沮丧地摇摇头,“四姑娘敬重公子,将公子当师长。”
正如何文隽所言,杨妧看向他时,眼眸沉寂得像一滩静水,没有光。
何文隽低叹,“阿妧年纪小,不懂得男女情爱,我何苦误她青春?”试着活动下双腿,觉得不似方才那般麻木,起身寻过杨妧适才抄录的手稿。
看着纸上工整娟秀的字迹,喃喃出声,“不知她为何生出这样想法……清娘,辛苦你,看夫人是否得闲,请她过来一趟。”
静深院地处偏僻,离正房院颇有些距离。
何文隽腿脚不方便,不愿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极少出门。
也极少有事情麻烦何夫人。
听说何文隽相请,何夫人放下手中活计,急急往静深院赶。
她今年四十岁,容长脸儿,原本是副端庄的相貌,但因眉间总笼着层愁云,面目便非常寡淡。
纵然穿着鲜亮的银红色云锦褙子,也掩盖不住身上的那种丧气。
进门瞧见椅子上的何文隽,何夫人明显松一口气,关切地问:“阿隽最近身体可好?”
何文隽微笑,“还好,有劳母亲挂怀……母亲且请安坐,我去沏茶。”
“不用,我刚喝过。”何夫人拦住他,笑问:“阿隽有何事?”
何文隽坚持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茶炉旁。
他走路姿势别扭,两只肩膀一高一低,何夫人只看一眼便不愿再看,侧头转向一边。
何文隽奉上茶开口,“我想请母亲收杨家四姑娘为义女。”
何夫人微愣,却不忙询问,端起茶盅吹了吹水面浮动的茶末,然后浅浅抿一口,似在品味茶叶。
母亲向来如此,谈事情的时候架子摆得足足的,不管是对父亲还是对他。
何文隽眉间闪过丝不耐,开口道:“是武夷岩茶,前几天母亲刚打发人送过来的。”
何夫人放下茶盅,慢条斯理地问:“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