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传言,何家是在为何文隽算计亲事。
关氏拦着不让杨妧去。
杨妧淡淡地说:“我还不到十岁,即便何家算计,至少也得等五年。”
何家再不要脸也不可能把主意打到九岁小姑娘身上。
起码前世何文隽就没有娶过妻。
杨妧素来有主见,关氏劝不住她,恨恨地咬着牙,“以后别哭着回来找我。”
杨妧是因为何文秀。
前世,何文秀比她早半年成亲,嫁得是二皇子周景平。
杨妧在陆府过得并不如意。
公公过早离世,婆婆又是个不爱操心的性子,家里中馈一早交给陆知萍主持。
陆知萍掌权惯了,出嫁后也不放手,把陆家当成自己的钱袋子。
偏偏婆婆耳朵根子极软,信任女儿远超过杨妧这个儿媳。
陆知海更是只听从陆知萍。
杨妧空担了个侯夫人的名头,手上一文钱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何文秀几次三番敲打陆知萍和婆婆,又带杨妧做过两次生意,赚了不少银子。
杨妧才得以站稳脚跟。
何文秀有福气。
二皇子本是几位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没想到最后宝座竟落在他头上,何文秀顺理成章地入主后宫。
可惜杨妧没福气,转年京都地动,她和女儿宁姐儿被埋进倒塌的房屋里被活活饿死。
转世为人,杨妧怎可能忘记前世的情分?
她跟何文秀再度成为手帕之交,照样去静深院摘花。
也会应清娘所邀进屋喝杯茶。
清娘专门伺候何文隽,能煮一手好茶。
静深院一溜三间,全部打通。靠东墙是一整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汗牛充栋全是书。正中央则安着沙盘,沙盘分敌我两营,另有石子、树枝以作标记。
而西面则垂着纱幔,何文隽几乎整日囿于纱幔后,偶尔一瘸一拐地走到沙盘前,移动阵中沙石。
杨妧这才发现他不但少了半只胳膊,右腿也不利落。
可站定之后,身姿却是挺拔,不似修竹,倒像山岩,岿然屹立。
杨妧好奇,遂上前请教。
何文隽演练给她看,“这是粗制的八阵图,沙石权作士兵,通过改变士兵位置来改变阵势,可以困敌于阵中。”
他学识极广,布兵排阵、山川水利无一不通,对药草也多有涉猎。
杨妧听得津津有味,何文秀却是毫无兴趣。
时间一久,何文秀不再作陪,只留杨妧在静深院。
杨妧获益匪浅,索性将所学所得记录下来,交由何文隽修正之后,再重新誊抄装订成册。
何文隽每月付她三两纹银,以作抄录之酬劳。
一晃儿就是三年。
于杨妧而言,何文隽亦师亦长,并无逾矩之举。
听关氏如此讲,杨妧并不辩解,只淡淡道:“娘想错了,我压根不打算嫁人,我留在家里照顾小婵。”
杨婵听到自己的名字,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尽是茫然。
杨妧摸摸她细嫩的脸颊,柔声道:“姐喜欢小婵,永远陪着小婵好不好?”
杨婵笑得满脸懵懂。
杨妧性子不太驯服,对杨婵却极好。
从八九岁上开始照顾她,比关氏这个做娘亲的都要仔细。
关氏低垂了目光,片刻又抬起,“小婵是我的女儿,我自会抚养她,你既有本事,就替自己把嫁妆攒出来,体体面面地嫁人,别叫杨婳给比下去。” 顿一顿,声音冷下来,“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不可能往外搬,用不着你操这份闲心……这是杨家欠我的,也是赵氏欠我的。”
赵氏是杨溥的太太,杨婳的娘亲。
杨婳十六岁,上个月刚嫁给东昌府知府的嫡次子。
六十四抬嫁妆不但在济南府是头一份,就是在东昌府也数得着。
大伯母赵氏因此风光了好一阵子。
听到“杨婳”这两个字,杨妧下意识地咬了唇,“我自然要比她过得好。”
“这还差不多,”关氏面色明显平和了许多,“你大伯父的确有事情,昨晚京都镇国公府来信,说接你们几位姑娘进京住一阵子。”
镇国公府,楚家?
杨妧蹙起眉头。
前世杨溥调至京都任职,杨妧在京都遇到陆知海,而后嫁进陆府,先先后后十年有余。
十年间,她在花会中遇见楚家女眷几次,可只是点头之交,并未相谈过。
杨溥好似也没跟楚家有任何瓜葛。
杨妧疑惑地问:“咱家跟楚家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关氏目光闪烁,“没来得及问。”
呵呵!
正经八百的事情顾不得问,倒是忘不了往炕上滚。
杨妧目露讥诮。
关氏察觉到,声音低下来,“你祖母的意思是让赵氏带着你和二丫头去。去见见世面挺好,天子脚下不比别处,沾着龙气呢,能保佑你平安顺遂。”
天子脚下死的人恐怕比别处还多,哪里能够顺遂?
话未出口,杨妧便咽了下去。
毕竟关氏是为她着想,普天之下,谁不渴望亲眼看看天子生活的地方?哪怕在十丈开外,隔着金水河看眼皇宫的城墙也是满足。
但前世,镇国公府可是家败人亡了的。
元煦二十年,镇国公楚钊兵败雁门关,世子楚昕一柄长剑独挑赵府满门,杀死上百口人,槐花胡同血流成河腥气冲天。
元煦帝盛怒,判楚昕凌迟之刑,褫夺了楚家爵位,查封了家产。
楚家本无男丁,仅有的两位女眷被判流徙,奴仆们尽都发卖。
判决发出,国公夫人张氏吞金身亡,老夫人秦氏则被兵差押着一步步往沧州走。
现在是元煦十年,算起来也不过是十年后的事情。
丫鬟春喜从门外进来,兴高采烈地说:“太太,姑娘,正房摆饭了。”
杨妧将杨婵抱下,拍掉她衣襟上的点心渣,牵起她的手,随在关氏身侧往正房院走。
老太太秦氏已在饭厅坐好,两边分别是二堂姐杨姮和五堂妹杨婉,大伯母赵氏则指挥着丫鬟摆饭碗碟。
瞧见杨妧,杨婉眼中冒出愤怒的火焰。
她对杨妧素来不睦,杨妧只作没看见,笑盈盈地屈膝给秦氏和赵氏行过礼,把杨婵抱到椅子上,自己挨着杨姮坐下。
午饭很简单,两道冷菜四道热菜,外加一盆汤。
主食是葱油花卷和白面馒头。
济南府馒头大,一个足有半斤重,上桌前先切成片摆在盘子里。
杨妧递给杨婵一只花卷,又夹一大块黄河鲤鱼,细心地剔除鱼刺,放在杨婵面前。
杨婵黑眸闪亮亮的。
她爱吃鱼。
杨妧再夹些菜和豆腐在她碗里,这才拿起一块馒头片,慢慢嚼着。
吃过饭,秦氏端起茶盅浅浅抿过两口,“昨儿你姨祖母写信想见见你们几个。这三五日,京里来的人就到了……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老大媳妇带二丫头和四丫头去,五丫头和六丫头年纪小,就别跟着添乱了。”
二丫头是杨姮,四丫头是杨妧。
杨妧明白五姑娘杨婉为什么对自己心生恨意了。
杨婉也是十二岁,只比她小七个月,想必是因为不能去京都而心生恼怒。
秦氏吩咐赵氏,“……赶紧给二丫头和四丫头添置几身衣裳,我那里还有些首饰,回头找出来给两人分分,进京不比到别处,别被人轻看。”
杨姮眸光骤亮,散发出兴奋的光芒。
祖母嫁妆虽不多,可件件都是好东西,精美极了。
赵氏侧头瞥一眼低眉顺目的杨妧,暗叹口气,“明儿一早就叫绣娘来量尺寸,锦绣阁手艺好出活快,定下的时间绝不会耽搁。”
趁着两人说话间隙,杨妧开口,“祖母,我不想去京都。”
一言出,众人俱都愣在当地。
杨妧从容地解释,“娘最近犯咳嗽,夜里睡不好觉,再者小婵身边也离不开人。”
秦氏脸色沉了沉,不等发话,关氏已笑道:“每年桃花开,我都要咳嗽几天,不算病,小婵也省心,我跟春喜两人足可以照看她。你只管往京里去,好生在你姨祖母跟前尽尽孝心。”
杨婉立刻道:“祖母,我也想去侍奉姨祖母,想看看京城什么样子,是不是真比济南府繁华?”
杨妧随声附和,“五妹妹去尽孝也是一样,我坐马车犯头晕。”
从进门还不曾开口的杨溥笑道:“从济南府到京都不过五六天工夫。阿妧怕头晕,吩咐路上走慢点,最多八天也就到了。”
杨妧仍是摇头,“我还是不去了吧。”
秦氏抿口茶,“啪”将茶盅顿在桌面上,“我已经决定了。”
杨婉顿时垮了脸,甩着袖子往外走。
秦氏怒道:“瞧瞧她这副性子,能放心她去京里?”
赵氏连忙起身,“娘消消气儿,我这就去教训她。”匆匆跟出去。
秦氏吩咐杨姮,“你去准备几样土仪,东西不在乎贵,在乎精巧雅致,留着打点人。”
待杨姮离开,视线转向杨妧,喝道:“跪下!”
第5章 亲戚
杨妧敛起裙角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
地面铺着青石板,冷且硬,阴寒的湿气很快透过夹棉膝裤蔓延开来。
她脊背挺直面色平和,黑眸明澈沉静,毫无怨尤。
家里六位姑娘,就属杨妧仪态最好,性格也稳重。
秦氏神情略有些松缓,问道:“你不去京都,是不是因为何家?”
“不是,”杨妧抬起头,“我是觉得,这个姨祖母从来没听说过,冷不丁写信让我们去,我不习惯住别人家,多有不便。”
“你姨祖母不是外人,没什么不方便。”秦氏顿一顿,“倒是何家那头,你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他们断了往来,天天跟个残废一处,等街上传出闲话,杨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搁?”
杨妧道:“清者自清,我替何公子抄录文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街上没人传闲话,咱家里人倒是天天……”
“阿妧!”杨溥急忙打断她的话,“祖母是为你好,京都比何公子有才的人不知凡几,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各地饱学之士都要进京赶考……”突然意识到话题扯得有点远,又扯回来,“听祖母的话,明天去何家说你要往京里去,要他们另外找人抄录文稿。”
弯腰欲去搀扶杨妧。
杨妧躲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地站起身。
杨溥无奈地摇摇头,回身给秦氏续上热茶,又倒一盅递在关氏手中,言语温柔,“我另有些散碎银子,回头给阿妧带上。穷门富路,身上多带点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竟是当着秦氏的面儿都不避讳!
而秦氏神色淡淡的,仿佛没有看见,又好似已经习以为常。
难不成她老早就知道他们暗中的勾当?
杨妧脑门“突突”地跳,脑子里乱得好似糨糊一般,又不转了。
秦氏再敲打杨妧几句,打发他们离开。
出了正房院,关氏寻到杨婵,领她回偏院,杨溥顿住步子,“阿妧,我有话对你说。”
杨妧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二门来到书房。
书房布置得非常整洁。
案头摆只朴拙的陶瓷花盆,里面种一株蕙兰。蕙兰已坐下了花骨朵,隐隐有香气沁出。
杨溥坐在案后,抬手指着旁边椅子示意杨妧就坐,温声道:“阿妧从小聪明,比你同龄的孩子更有主见,今天之事……”轻咳声,斟酌了词句才又开口,“首先,我喜欢你娘,很喜欢,是我假借关怀之名强迫你娘……”
他行为虽不堪,却没有完全把责任推脱到女人身上,没有说是关氏勾引他,也还有点可取之处。
杨妧抿抿唇,没吭声,听杨溥续道:“你祖母的意思,是要我一肩挑两房,给三房留个香火……家里几个男孩子,年纪都大了,各有想法勉强不来。”
果然这事,秦氏知情,或许还是她一力促成的。
秦氏跟杨信章育有三个儿子,杨溥居长,杨妧的父亲杨洛是幼子。
四年前杨溥与同窗吃酒,归家途中不慎失足落水。
才下过暴雨,水流湍急,别人都不敢下河捞人,大伯母赵氏跪在地上求杨洛,祖母秦氏也哭闹着骂杨洛不顾兄弟情意。
杨洛咬牙跳了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杨溥托举上来,自己被卷进水中没了踪影。
三天后,尸体在下游被发现。
当时关氏生下杨婵刚两个月,闻此噩耗便回了奶。
杨妧尚不足八岁,见关氏每天以泪洗面,想起娘亲最爱吃酸果子,正好山里李子熟,偷偷进山去摘,不当心从树杈跌落下来,昏迷不醒。
有农户经过,抱着她连滚带爬地往杨家跑。
杨妧命大,回家不久就醒过来,只是说话颠三倒四没头没脑。
众人都以为是丧父之痛加上受到惊吓,并未起疑,也没人想到,杨妧已经是活过一世重生再来。
下葬那天,杨溥当着众位亲友在杨洛棺椁前发誓,要照顾关氏母女三人,将杨妧姐妹当成自己亲闺女一般看待。
秦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拢共就三个儿子,哪个去了都是剜我的心……好在阿溥为官,能够照料这一大家子。”
杨溥时任平原县知县,杨洛刚考过秀才。
言外之意,杨洛替杨溥死也是值当的。
杨洛学问并不差,谁说以后不能考中进士光耀门楣?
可事情过去那么久,再提此事已经没有意义。
大伯父杨溥跟二伯父杨沛都做官,他们各有两个儿子,年纪最幼的四少爷也已经十一岁,早就开蒙读书了。
他们都不愿意过继到已故的杨洛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