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惊动到隔壁,顾二奶奶和顾月娥一前一后走过来,“哎呀,怎么回事儿,茶盅怎么摔地下了,伤着手没有?”
顾月娥瞪向周延江,“不是让你到外院去,偷偷跑进内宅干什么,是不是你闯得祸?”
“不是,”周延江翻个白眼,“我找黑狮子的时候这俩茶盅就在地上,肯定周翠萍干的。不信你问她。”
“婶娘,我……”周翠萍不知何时眼里已经蕴了泪,眼圈也红了,“不管弟弟的事儿,是我打碎的茶盅”目光瞥向周延江,一副收到惊吓的模样,“都是我不好,没看好黑狮子,弟弟一时着急……”
可怜巴巴的,全然不是刚才的嚣张。
杨妧看得目瞪口呆。
若非亲眼所见,她还真想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会这般有心机。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打碎了茶盅,话音儿却往周延江身上引。周延江找不到猫发脾气打破茶盅,还对她发脾气。
顾月娥显然信了周翠萍的话,沉着脸问周延江,“做错事又往阿萍身上推,你二舅舅不是才跟你说过,男人要有担当?”
周延江扯着嗓子道:“真不是我,我没干!”
“你不承认还敢顶嘴?”顾月娥扬起手,“不管教你是不行了。”
有丫鬟识趣地把偏厅的房门关上了。
顾二奶奶拦住顾月娥,“哥儿还小,慢慢教导就是,别动不动打人……江哥儿,快给你娘赔个不是。”
周延江跳脚,“我不!我没错,不是我干的。”
他生得高且粗壮,跳起脚来很有几分凶狠。
顾月娥放下手,失望地摇摇头,“算了,你不承认我也没办法,我管不了你,回去让你爹管。”
“周夫人,”杨妧实在忍不住,开口唤一声,自盆景后面绕出来,屈膝福一福,“您冤枉令公子了。”
周延江记性好,还认得她,腮帮子鼓了鼓。
余新梅跟着招呼道:“周夫人,二奶奶,刚才我跟阿妧躲在里面说体己话……茶盅真不是周公子打破的,他进来时候,已经在地上了。”
杨妧笑着看向周翠萍,“周姑娘,你最清楚事情的经过。你说,还是我说?从那只黑猫跑进来开始说起,到你把打猫的棍子扔到桌子底下。”
周翠萍恶狠狠地盯着杨妧,“你是坏人,你欺负我!就说是弟弟打破的怎么了?这是他外婆的家,他闯了祸,没有人会怪他,可要是我打破的,我娘肯定要打我。”
一边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滚。
先前是装哭,现在却是真的害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掏帕子,抬手胡乱地擦拭。
袖子下滑,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上面星星点点全是紫色的斑痕。
周翠萍索性把衣袖再往上撸两下,哭着质问杨妧,“你看看,你害我挨打,你就高兴了?”
杨妧盯着那些伤痕,一时竟说不出话。
余新梅冷声道:“你挨揍是因为你做错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是我们教你撒谎的?”
周翠萍喊道:“又没有别人看见,你不说谁知道?”
杨妧冷冷地看着她,“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知道,地知道,你自己也知道,不怕半夜鬼敲门?”
周翠萍的哭声慢慢变得小了。
顾二奶奶支使着低眉顺目站在门口的丫鬟,“你赶紧把这里收拾了,你带周姑娘去洗把脸梳梳头,都杵在这里一点眼色都没有。”
门口三四个丫鬟顿时散了去。
顾月娥五味杂陈地看向周延江,“空长那么大个子有什么用,能不能长个心眼?”
周延江别过头,“你冤枉我,我不理你。”
转身“蹬蹬蹬”跑了。
顾月娥恨恨地甩了下手里帕子,再回头,面上有几分赧然,“孩子不懂事,让两位姑娘见笑了……快坐下吃点点心。”
杨妧笑道:“已经吃了不少,留着肚子待会儿吃席面,我跟阿梅到花园走一走。”
两人出了偏厅,先去趟净房洗了手,沿着石子小路漫无目的地溜达。
余新梅低声道:“本来不想趟这个浑水的,你不知道,安郡王府真是乱得不行……这个周翠萍是长房长女,周延江是二房长子,两人生辰只差两个月。起先长房以为周翠萍是个哥儿,高兴得不行,觉得压二房一头,谁知道竟是个姐儿。所以长房对周翠萍就不太好,每次花会只要周翠萍在,她总是诉苦,撸起袖子给我们看她的伤……我不太喜欢她。”
杨妧想起周翠萍手臂上的斑痕,有的已经泛了青,有的还紫着,呈现出不规则的圆形,像捏的,可是更像牙咬出来的。
做娘亲的,即便厌恶自己的子女,会打会骂甚至扇耳光,却不可能抓过她的胳膊来咬。
除非是周翠萍自己咬的……
她咬伤自己来博取别人的同情?
杨妧想不出周翠萍为什么这样做,只觉得这个小姑娘心思阴暗深沉,挺可怕的。
以后真的要躲远点才好。
两人正走着,听到澄碧亭传来阵阵嬉笑,有笛声夹杂在其中,悠扬清亮。
杨妧跟余新梅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很显然是张珮在吹笛。
从镇国公府花会到现在,她有大半个月没露面,现在有机会参加宴请,自然要展示一下技艺。
过不多时,便到了午饭时刻。
饭菜丰盛得接近奢华,不但有葱烧海参、芙蓉干贝、蟹粉鱼翅等海味,还有道煨熊掌。
前后两世,杨妧都没吃过熊掌,试探性地夹了一筷子,没想到还挺好吃,有点像猪蹄,却比猪蹄更劲道。
静雅县主笑着看向她,“杨姑娘的伯父是济南府同知,应该经常吃海参吧,尝尝我们京都的做法跟济南做法有什么不同?”
葱烧海参是鲁菜,价格不便宜。
杨妧道:“算不得经常,家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上这道菜,个头不如这个大。”
静雅县主又笑,别有意味似的,“听张珮说,你还有个妹妹是哑巴,长得挺漂亮,怎么不带来让我们瞧瞧?”
杨妧脸色微变,轻轻将筷子拍在桌面上,“我妹妹不是哑巴,只是害羞不敢见生人罢了。说起漂亮,应该数张二姑娘,不知道二姑娘有没有跟县主说过,她有满满一匣子各式铃铛,都是楚世子从各处搜罗来送她的……二姑娘,你几时把铃铛拿给县主瞧瞧呗?”
静雅县主眼中明显有了醋意,眉毛高高挑起,“什么样的铃铛?”
张珮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杨四,你胡说!”
杨妧浅笑盈盈,“是不是胡说,县主找人打听一下便知。”
当初蕙兰把匣子捧给张珮时,花厅里还有两三位夫人没走。
杨妧不相信,她们会忍着不往外说。
果然此言一出,席间众人有的捂嘴浅笑,有的低头偷笑,还有的同情地看向张珮。
这种事情被当众提起来,该是多尴尬呀!
孙六娘子却眉开眼笑,丝毫不掩饰心底的欢畅,“我听说里面有只黄铜铃铛,差不多鸡蛋大小,声音特别清脆。张珮,是不是真的?”
上次张珮拿她跟兄长当枪使,她早就想报复回去了,现成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看到张珮面红耳赤的样子,孙六娘痛快极了。
刚才在澄碧亭,张珮跟静雅县主嘀嘀咕咕就不太地道。
哼!
想借静雅县主的势压杨四一头,却报应到自己身上了,这是不是就叫做“自作自受”?
一餐饭,大家心思各异。
张珮如坐针毡,收到铃铛时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再加上,静雅县主怀疑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让她愈发忐忑不安。
杨妧却极坦然,连着吃了好几筷子熊掌。
味道真是美极了!
饭后,忠勤伯夫人留了秦老夫人喝茶,免不了会提起家里的臭小子。
提心吊胆地十几年,好容易孩子知道上进,主动到皇上面前领差事,两家人务必要通力合作,扶持孩子漂漂亮亮地完成差事。
两人彼此吹捧一番,只把楚昕和顾常宝两个纨绔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几乎成了京都年轻小伙子的典范。
杨妧在旁边听着,忍笑忍得肚子疼。
终于吹捧够了,秦老夫人起身告辞。
楚昕尚未出来,荣郡王府的车驾却停在门口,周延江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黑猫,应该是在等顾月娥。
看到杨妧,周延江三步两步蹿过来,得意地炫耀,“看我的黑狮子,一根杂毛都没有,威风吧?我家里还有只白的,叫白狮子。”
杨妧无语。
顾月娥说得没错,这孩子空长这么大个子,半点儿心眼都没有。
周翠萍比他大两个月,一门憋着心思算计他,他却只知道显摆他的猫。
杨妧低声问:“以前你堂姐是不是也冤枉过你?”
周延江趾高气扬地说:“她冤枉我也没用,就算祖父想打我,祖母也会拦着。”
杨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荣郡王夫人能拦一次两次,却拦不住三次四次,时候一长,大家就会默认为周延江不通情理惹是生非。
说不定前世那些恶事,就有许多是别人硬扣在周延江头上的。
杨妧讨厌赵家,也不喜欢周翠萍,遂嘱咐道:“以后你当心你那位堂姐,但凡有她在的地方,你都远远躲开,能躲多远躲多远,好不好?”
“我才不怕她,”周延江反驳,却仍是点点头,“我不搭理她就是了,对了,你能给我编个柳条筐吗?别人编的都不如你好看。”
杨妧失笑,“明年春天才成,现在柳枝都硬了,编不好。”
“好吧,”周延江抿抿唇,勉为其难道:“我不白让你编,等我的白狮子下了崽儿,我送你一只。”
“多谢你,”杨妧笑笑,“对了,还有一点,秦老夫人就在跟前,虽然你是宗室子弟,从辈分上算却是晚辈,还是打声招呼为好。”
周延江倒是受教,抱着猫过去跟秦老夫人见了礼,又跟楚昕打声招呼。
杨妧这才发现楚昕不知何时出来了,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看样子喝了酒,白净的脸上带一丝红晕,双唇嫣红,那双乌黑的眼眸映着午后暖阳,流光溢彩般夺目。
真是非同一般的漂亮……
第43章 吵架
马蹄得得, 车轮辚辚。
秦老夫人习惯午饭之后歇晌觉,加上应酬一上午,已经累了, 刚上车便阖上双眼开始打盹儿。
杨妧也有些犯困,神情委顿地靠在车壁上。
好在,这个时候街上行人不多,车驾得快, 不过两刻钟,便回到荷花胡同。
杨妧先下了车, 对楚昕道:“表哥,姨祖母身体乏了, 叫顶轿子吧?”
含光立刻去吩咐门房。
趁着等轿子的空当,楚昕状似随意地问杨妧,“刚才周延江跟你说什么?”
杨妧弯起眉眼, 既是回答他的问题, 也是说给秦老夫人听,语调轻松欢快, “先前进京路上, 我给小婵遍过只篮子, 他看了喜欢,想让我编只柳条筐, 然后说他的猫要下崽子了, 送我只小猫作为交换……我觉得小婵可能会喜欢养。”
秦老夫人道:“那孩子才刚十岁, 个头长得真不小,只比四丫头矮一寸……四丫头以后要多吃饭。”
“我吃得不少,今天中午吃了好几块熊掌,味道非常不错。”杨妧也很郁闷, 余新梅和明心兰都比她个子高,好像张珮也是,她平常的饭真是白吃了。
“你们席上也有熊掌?”楚昕温柔地望着她笑,“我们席上也有,说是专门请丰合斋的师傅来做的。我们共上了十八道菜和四坛酒,顾老三他们喝的是七里香,我只喝了几盅秋露白。”
七里香需要经过七蒸七酿,酒性烈,后劲儿也足,相较之下秋露白酒性更醇和,女子也能饮用。
秦老夫人欣慰地点头:“昕哥儿做得对,顾三爷是在自己家,多喝点没什么,你要骑马,应该有所节制。”
说话间,四个壮实的仆妇抬着轿子过来,楚昕扶秦老夫人上了轿,跟杨妧一起走在后面,低声道:“我也能喝七里香,我喝过一斤都没事儿,还喝过更烈的烧刀子。去年冬天,到西山跑马,在树林子喝的。”
杨妧道:“烈酒伤身,还是少喝为好。”
“嗯,我只喝过那一次,因为太冷了,天又黑,差点迷路……你喝过酒吗?”
听到这话,杨妧有些恍惚。
出阁前没怎么喝过,只逢年过节应景儿地抿上一两口,真正喝酒还是刚成亲的头两年。
陆知海爱清雅,春天酿梨花白,秋天酿桂花酒。
她跟着打下手。
酒酿好了,盛在坛子里埋到花树下,过两个月起出来,满院子都是清冽的酒香。
两人坐在水阁里,对着月色小酌。
一坛桂花酒,两人各分一半,正好喝至微醺,然后踩着月影回房。
不过,也只有那两年而已,后来陪着陆知海小酌的便是两位知书达理的姨娘
杨妧眸光微暗,摇摇头挥去那些令人厌烦的往事,依旧微笑着,“尝过一两次梨花白,觉得甜丝丝的,还挺好喝。”
楚昕道:“庆丰楼每年都会酿时令酒,过阵子让他们送几坛来喝,祖母最爱喝桃花酿,我娘跟阿映喜欢桂花酒。”
秦老夫人坐在轿中听着两人一问一答,想起上午安郡王妃的殷勤,轻轻叹了口气。
静雅县主的脾气,连忠勤伯夫人都看不惯,昕哥儿比顾常宝还强上几分,更不能娶这么个凶悍的媳妇儿。
再者,静雅是县主,打不得骂不得,昕哥儿得多憋屈?
还是四丫头好,相貌性情都是拔尖儿的,跟昕哥儿也合得来……要不要给秦芷写封信先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