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灰色裋褐的伙计热络地迎上来,“爷,几位?散座还是雅席?”
楚昕回头看向杨妧。
杨妧不看他,含笑对伙计道:“给我的丫头安排个安静的地方,上一壶绿茶两碟点心,我另外约了人。”
目光逡巡着,瞧见偏僻角落里坐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身穿青色官服,缀鹭鸶补子。
六品官员便是用鹭鸶补子。
杨妧略思量,上前行个礼,恭声问道:“请问,可是李宝泉李大人?”
楚昕抱着杨婵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第46章 雄起
“正是在下, ”李宝泉拱手回礼,“姑娘可是姓杨?”
杨妧摘下帷帽,笑盈盈地说:“是, 我在家里行四,先生称我杨四即可。”瞟一眼楚昕,替他介绍,“我表哥, 镇国公府世子和舍妹。”
李宝泉微愣。
年轻姑娘出门见外男,的确不太妥当, 找家里人陪伴再正常不过。
让他意外的是楚世子。
李宝泉为官三年有余,没少听说楚世子的傲人“事迹”。本以为他会长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 没想到他竟然生得如此昳丽,英俊得不像话。
虽然眉宇间隐有骄纵不虞之色,目光却清澈, 全然不是坊间所传的跋扈。
李宝泉再度拱手, “见过楚世子,下官姓李, 在大理寺任左寺正。”
楚昕颔首, 客气地道了声“久仰”, 将杨婵放在椅子上,自己打横坐下。
心里却是纳罕, 大理寺左寺分管两京五府、六部、京卫等衙门的刑名, 平白无故地, 杨妧来见这人干什么?
伙计上了茶水点心,李宝泉直入正题,“杨姑娘打听宅院,不知道想买在什么地方, 买多大的间居,再有,银钱上面,你可曾有打算?”
杨妧按照早就考虑过好几遍的想法回答,“最好在澄清坊附近,离六部近,离双碾街也不算远。”
“澄清坊的房子不好买,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有空屋出售?”
杨妧笑道:“所以才托到李大人头上,年底官员迁谪调动,兴许有人往外卖或者有些商户结业归乡……如果有四进宅院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三进带跨院也可以。至于银钱……李大人先按照五千两银子谋算,要是有好的地脚宅子,贵几百两银子也使得。”
她手头有三百两现银,年底攒够一千两绝无问题。
大伯父跟祖母手里应该有两三千银子,不够的话,她再找范二奶奶借点周转。
总之,先把落脚之处打点好,她也能早点从国公府搬出来。
李宝泉稍思忖,“如此说来,杨姑娘并不急用?”
“不太急,”杨妧留了点余地,“能在腊月之前买到手最好,最晚别过了明年正月……买卖房屋最为繁琐,劳大人费心,改日家里长辈进京,定要好好感谢大人。”
“杨姑娘切莫见外,我跟卓然同窗多年相交甚深,他有所托,我自当尽力。”
何文隽,字卓然。
楚昕恍然,心里有点酸溜溜地。
原来这位李大人是何文隽的好友,难怪杨妧打着去真彩阁的幌子也要出府相见?
买房子这种小事,他也能办。
看中哪处屋舍,到官府查明屋主、标价,带着银子上门买了就是。
何至于这么费事?
耐着性子等两人谈完话,出了清益斋,楚昕低声问杨妧,“你为何要买宅院,住我家不好吗?”
杨妧戴上帷帽,整了整悬垂的面纱,笑道:“表哥也说那是你家,府上容我们住一年半载已是情分,哪里能长住?”
“怎么不能?”楚昕开口,“家里空屋子多得是,便是你娘、你伯父一家都住进来,也足够。”
“那不一样……”杨妧话未说完,只听马蹄声急,临川骑一匹黄马疾驰而来。
及至跟前,临川甩镫下马,直奔到楚昕面前,乐颠颠地说:“世子爷,我瞧见钱侍郎家的四姑娘了,模样儿还不错,就是脸黑,是真黑……”
杨妧一听就明白,眉头不由蹙起,没作声,拉起杨婵的手,扭头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
临川这才认出来杨妧,猛地拍一下脑袋,纵身上马,转眼不知往哪里去了。
楚昕顾不上教训临川,急走两步赶到杨妧身边,“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欺瞒,我压根不想去相看人家,就只是随口一说,谁知祖母就当了真。”
杨妧停住步子,尽量平静地说:“我没生气,也犯不着生气,只是……替姨祖母不值罢了。听说你动了说亲的念头,姨祖母欢喜得不行,翻来覆去思量好几天把京都适龄的小娘子列了个单子。庄嬷嬷不顾天热,顶着大日头出去访听七八天。然后表哥说不想相看,只是随口说说……也罢,幸好你没有结亲的念头,否则你这般不着调,言而无信,谁能瞧得上你?”
隔着面纱,杨妧的面容影影绰绰的,楚昕只能看到个隐约的轮廓。
可这番话他却字字听得真切,连她声音里藏着的不屑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一股寒意骤然升起,转瞬传遍了周身各处。
楚昕只觉得手脚冰冷,声音也好似冰冻过一般,无比僵硬地问:“你也瞧不上我?”
杨妧毫不客气地回答:“瞧不上。”
事实上,她最恨这种人。
就像前世的陆知海,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要她筹措五百两银子。
她拆了西墙补东墙,又得到铺子里调现银,忙活好几天才能凑齐,而陆知海要么嫌弃二十两的银元宝不如五十两的气派,要么嫌弃四海钱庄的银票不如昌隆钱庄的银票体面。
半点感激的话都没有。
正如面前的楚昕一样,随随便便一句话,瑞萱堂上下都跟着忙活。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秦老夫人溺爱楚昕,心甘情愿地做牛做马。
而她所做的只是抄了三次名录,就权当是练字了。
杨妧掉头继续往前走,只听身后楚昕唤道:“四姑娘。”
回过头,见楚昕脸色煞白地站在路边,满脑门都是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
楚昕盯着她,咬着牙问:“我改,好不好?”
杨妧心底软了下,叹口气,问道:“表哥不是想去宣府吗?你这样满嘴戏言,谁会把你的话当真?早先跟你说的,行事稳重为人大度,你都忘了?”
楚昕那双漂亮的眸子死死地凝在她脸上,只言不发。
杨妧续道:“另外一点,我上次不便开口。你也知道国公府人丁凋落,现下只有你一位男丁。表哥若是早点成了亲有了孩子,姨祖母必然不会拦你,即便不能立时有了孩子,将来表嫂若肯跟去宣府,姨祖母也会乐见其成。现在先相看着,等定下亲事,六礼走完,两年差不多也就过去了……表哥好生想想吧?”
楚昕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走到车前,看到李先搬来车凳,青菱扶她上了马车,看到车帘晃动,她摘下帷帽温柔地笑。
那笑容不是给他的。
楚昕心灰意冷地打马直奔仓场,拽着顾常宝脖领子,“走,喝酒去。”
顾常宝正跟十几位劳工一起,就着大白馒头吸溜猪肉炖粉条,一筷子打在他手背上,“不去,没见爷正忙着,别耽误事儿。瞧我上午买的草席厚实吧?刚喷了药,过上一个时辰再喷一回,晾干之后就能铺了。”
楚昕见地上瓷盆里还有只馒头,掰下一半,小口小口往嘴里塞。
顾常宝丝毫没注意他的异样,往前凑了凑,悄声道:“现在五月了,马上要割麦子,再过阵子收早稻,等粮食晒干收上来,差不多一个月的工夫。正好这桩差事了结,咱俩合伙做禄米生意。”伸手指指不远处的四个米仓,“一个仓能盛五千石,四个仓就是两万石,咱们又能大赚一笔。”
万晋朝官员的俸禄一部分是银两,另一部分是禄米纱绢,禄米都是陈米,不好吃。所以大多数人都会把陈米按比例兑换成新米。
换回来的陈米可以卖给酒坊。
每年只兑换禄米这一块儿就有很大的利润。
楚昕没精打采地说:“赚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顾常宝口沫横飞,“你想,这两件大事办成了,以后谁见了咱们不得点头哈腰的称大爷?”
楚昕“切”一声,“现在不也一样?谁见了你不恭恭敬敬的?”
“现在是靠老子,以后是凭咱自己的本事,我要廖十四上赶着嫁给我,但我肯定不搭理她。还得让余家大娘子给我磕头赔礼……那个,磕头就算了,姑娘家娇气。让余家大娘子、明家三娘子还有你家那位四姑娘,排成一溜儿给我行礼赔不是,再让她们狗眼看人低!”
“你敢?”楚昕一拳捣在顾常宝胸口,“四姑娘也是你敢欺负的?”
顾常宝一口馒头噎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再吸溜几口粉条,总算顺下去了,举着碗往楚昕脑门上扣,“娘的,你这个楚霸王,差点噎死爷!爷的小命要是没了,化成鬼也得找你,半夜三更掀你被窝。”
楚昕夺过碗,见里面肉菜都没了,只余点菜汤,便用茶水涮了涮,重新倒上半碗茶,递给顾常宝,“给你赔罪。”
顾常宝乐呵呵地喝了,“自打领了这差事,吃什么都香,你看这茶水,一股子猪油味儿,照样喝得痛快。咱是大老爷们,就该糙着养,不能活那么精细。”
楚昕咧嘴笑。
这倒是真的,以前顾老三喝得都是明前龙井,用得是甜白瓷茶盅,水是玉泉山运来的水。
就这,还嫌弃不够清香。
才刚半个多月,捧着油腻腻的菜碗也喝得津津有味。
顾常宝有滋有味地再喝口茶,“禄米这活儿是小事,不用咱俩亲自盯,找几个兔崽子就能干。我想赚了银子之后,咱俩包一段河工干,一段河工至少赚七八万两银子……银子事儿小,重要的是名声响了,以后有赚钱的营生,谁敢不经过咱们俩,谁敢再背后编排小爷?小爷让余家大娘子瞪大狗眼瞧瞧,我顾三能撑得起家!”
一边说,一边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楚昕沉默着,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先前的情形。
杨妧戴着帷帽,半点没有犹豫,极其笃定地说:“我瞧不上你。”
他得让她瞧得上,让她知道,他能靠得住。
楚昕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干了!交完差就做禄米,然后干河工,让满京都的人都看看爷的本事!”
第47章 唠叨
临川一路不敢停, 拍马回到观星楼,先往膝盖上绑两个棉布垫子,又往亵裤里绑一只, 换了身磨起丝的旧衣裳,看一眼红彤彤的日头,寻个阴凉地儿跪下了。
跪了片刻不见楚昕回来,使两个大钱吩咐扫地的三儿去问打听, 看赶车的李先回来没有。
三儿屁颠屁颠跑了个来回,“回了, 在门口卸车呢。”
临川忙又跪好,头低着做认罪状。
跪了两刻钟, 仍不见楚昕回,索性把荷包扔给三儿,“给你买糖吃, 快去松涛院门口坐着, 瞧见爷的身影,赶紧给我报信。”
三儿不忙答应, 先将荷包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 虽然没有银子, 可铜钱却有十好几个。
荷包看起来也算实用,可以给老爹装药丸子, 遂乐呵呵地答应了。
临川坐下, 一边揉着酸麻的膝盖, 一边想托词给自己开罪。
这事真不怪他,他也是冤枉的,谁成想见广识多竟也落下罪了呢?
头一个相看的王二姑娘是在护国寺。
那天王家人拖家带口地去进香。
楚昕懒得去瞧,自个儿躲到后山折腾老桃树, 几位小厮随从商量着谁去相看。
小和尚如善偷偷打听过,二姑娘穿了条湖绿色留仙裙。
可王家自家加上亲戚家的闺女七八个,穿湖绿色裙子的有三位。
含光和远山都不明白留仙裙什么样儿,跟平常蕙兰和剑兰穿的裙子哪里不同?
只有临川知道,自告奋勇地躲在讲经室后窗根看清楚了王二姑娘的模样。
后面几次,便顺理成章地让临川去相看了。
临川素来机灵,不管认识不认识,聊上三五句话,立刻就能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他去饭馆就打扮成跑堂伙计,到店铺就假扮送货的,半点纰漏都没出。
没想到得意忘了形,这次竟然栽个大跟头。
也怪那位钱四姑娘长得黑,只比周延江白点儿有限。
一溜三位姑娘挑布料,最惹眼就是钱四,可惜了的,相貌还挺周正。
临川正浮想联翩,冷不防面前多了道黑影。
抬眸一看,正是楚昕。
临川忙跪正身体,“大爷,小的知错了,不该胡说八道,嘴上没个把门的。”边说边“啪啪”扇自己耳光子。
楚昕居高临下俯瞰着他,“自己去领十棍子,然后到马厩打扫一个月。”
“是,是,”临川暗呼侥幸。
十棍子不算什么,自己事先做了防护,再让大武抬抬手也就过去了。
马厩也不怕,只六七匹马,以往他也没少去打扫。
临川找到大武,自发自动地趴在条凳上,还不等发话,大武“嗤”一声笑,伸手将他用来防护棉垫子掏出来扔到地上,竟是半点不通融,一五一十地抡起棍子。
十棍子打完,临川那条起丝的旧裤子早烂了,里面亵裤倒还结实,灰不溜秋地露在外面。
他强忍着疼痛回屋换衣裳,含光走进来,眼底一丝幸灾乐祸的笑,“爷说的不是府里马厩,是群房那边的,二蛮子让你明儿卯初就过去。”
群房是府里小厮护院所居之处,马厩里养着二十七八匹马。
每天排泄之物不知几多,再加上是个大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