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思量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瑞萱堂。
仆妇们放下轿子,杨妧上前撩起轿帘,楚昕亲自扶着秦老夫人的胳膊将她搀下来。
秦老夫人看着面前漂亮的一对儿,和蔼地说:“我得歇会儿晌觉,你们也回去歇着吧,都累了大半天……昕哥儿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不要,不要,”楚昕连忙摆手,“我又没醉,用不着。醒酒汤全是醋,要多难喝有多难喝。”
秦老夫人“呵呵”笑,“不想喝就算了,回去眯会儿醒醒神。”
楚昕应一声,目送秦老夫人绕过影壁,转身看向杨妧,“我顺路送表妹回去,正好有事要说。”
杨妧道声好,让他先行,自己错后小半个身子。
青菱跟绿荷则离着一丈多远,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
楚昕有意放缓了步子,跟杨妧并行。
目光微垂,正看到她湖绿色的罗裙,裙摆绣一圈繁复的水草纹,如同一汪静水,清雅而灵秀。
跟自己宝蓝色长衫下摆挨在一处,显得格外好看。
他从来没想到,宝蓝色配湖绿色会是这么美;也没想过,镜湖湖水这么清澈、初夏的风这么怡人;更没想过,和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会是这么温馨,不必说话,只要并排走着,就让人想到天长地久……
念头乍起,楚昕心跳突然急促起来,脸热辣辣的,而掌心已沁出一层细汗,温润潮湿。
他不动声色地在衣摆上抹了把,便听杨妧问道:“表哥有什么事情?”
楚昕脑中有数息空茫,随即反应过来,语无伦次地说:“周延江不是要送你一只猫?我觉得还是回绝了好。猫很凶,喜欢伸爪子挠人,六姑娘胆子小,被吓到就不好了。”
杨妧想想也是,周延江那只黑猫看起来就很凶。
楚昕觑着她神情,心定了定,语气也流畅起来,“不如我到田庄要一对兔子,或者两对,白毛的一对,灰毛的一对……兔子性情温顺不咬人,不怕伤着六姑娘。”
杨妧忍不住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啊?”楚昕没养过这些猫猫狗狗的,不知道兔子到底会不会咬人,急忙道:“那就养在笼子里,让铁匠打两只铁笼子。”
“多谢表哥,那就麻烦您了,只别耽误您的正事才好。”杨妧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前世的宁姐儿就很喜欢小兔子,还亲自到花园里拔青草喂它们,平日里吃梨或者苹果削下来的皮也专门留着喂兔子。
楚昕道:“不麻烦,让含光去田庄跑一趟,让临川找铁匠铺子,半点不麻烦。”
杨妧再度道谢,“小婵看到小兔子定然非常高兴。”
楚昕侧过头“嗯”一声。
他站在树影里,午后暖阳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在他脸上映出斑驳的光晕,容貌仍是昳丽,眉宇间却多了丝宛若水波般静谧的温柔。
杨妧不由就想起他跟宁姐儿谈话时候的专注,他教给杨婵玩八音匣子时候的耐心。
这样的他,不该孤孤单单的度过一生。
也不该娶静雅县主那种浅薄、没有头脑的妻子。
杨妧犹豫不决。
是不是该提醒他一下,万一安郡王妃真的请求赐婚,他也好有个应对之策?
可自己的身份又很尴尬,既不是长辈又非兄姊,只是个快出五服的表妹,贸然过问他的婚姻大事,实在太过唐突。
再者,万一楚昕另有打算呢,想跟皇室联姻……要不找机会跟秦老夫人提一下,老夫人定然已有打算。
楚昕目光凝在她脸上,狐疑地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嗯——”杨妧支吾着,突然又想起自己答应他,有事要先跟他商量,征求他的意见,稍沉吟,开口道:“是有件事儿,我说错了,表哥请勿见怪。”
楚昕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上午见到静雅县主……安郡王妃一直在姨祖母跟前照拂,我是说……” 杨妧不知道怎样把话说得委婉,不至于让楚昕炸毛,“静雅县主心直口快,行事随性,年纪跟表哥正般配……但是我觉得婚姻大事应该慎重,毕竟要相处一辈子,怎么谨慎也不过分。”
楚昕目光闪亮,璀璨得如同仲夏夜的星子,眉梢眼底含着喜悦,“你放心,我不喜欢静雅,长得丑,脾气也不好……谁娶了她,肯定会倒霉,再说我又不贪图仪宾的名头。”
看来楚昕并非没有成算,想必已经偷偷考虑过姻缘了。
就像前世十四五岁的她一样。
尽管害羞,可心里免不了会憧憬、会想象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模样,将来的生活是苦还是甜。
杨妧长舒口气,继续道:“淮阴徐家和江西廖家都是名门望族,女孩子们教养得非常好,能担当得起宗妇的职责,表哥最好请姨祖母从这两家挑一个……”
“你凭什么管我?”楚昕冷声打断她的话,面色瞬间变得阴沉,“我想要娶谁还得听你指手画脚?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杨妧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噎得半天没缓过来。
好容易顺了气,只觉得怒火蹭蹭往上蹿,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前几天谋差事求着她的时候可完全不是这种态度。
她也是,脑子被驴踢了,被门挤了,竟然管这种闲事。
就算楚昕家宅不宁没好日子过,就算楚家仍旧抄家褫爵断了根,跟她杨妧有屁关系?
以后她再管他半点儿闲事,就不姓杨!
一连几天,杨妧气都没消,去瑞萱堂请安的时候借口怕晒,不再走湖边,而是从花园里穿小道。
在瑞萱堂见到楚昕,也只是敷衍地行个礼,根本不搭理他。
好在,楚昕兴许忙于差事,晚上的请安便免了,只能早上碰到他,有时候早晨也见不到。
倒是免了彼此尴尬。
这天,杨妧仍旧在石榴树下埋头绣花,青菱上前低声禀道:“四姑娘,大爷在门外,提了两只兔子笼……”
第44章 表明
当着下人的面, 杨妧当然不能让国公府的宝贝疙瘩没脸,脸上立时挂出个温和笑容,“快请世子爷进来。”
没多会儿, 身穿鸦青色直裰的楚昕阔步而来,含光跟在后面,一手拎着两只兔笼子,另一手提着捆苜蓿草。
杨妧屈膝行个礼, “表哥”,又朝含光点点头。
含光笑着招呼, “四姑娘,”侧头望去, 只见楚昕昂着下巴,鼻孔朝天,一副不想开口的样子。
含光只好道:“世子爷吩咐带给六姑娘的兔子, 四姑娘看放在哪里合适?”
杨妧四下打量番, 指着西墙边,“放那里吧, 我找个东西垫在下面。”
兔子其实挺娇贵的, 既怕吵闹又怕晒, 也怕寒气和潮湿,以前杨妧是专门让人打了个木头架子, 笼子上面盖一层防雨的蓑草。
现在什么都没准备。
丫鬟搬了只凳子过来。
含光道:“先将就着, 回头我去找个架子和油布。”
杨妧谢过他, 吩咐青荇,“去叫六姑娘。”
少顷,春笑牵着杨婵的手出来。
杨妧矮了身子,指着兔子笼对杨婵道:“表哥送给你的兔子, 你去谢谢表哥。”
看到兔子,杨婵兴奋得脸都红了,却是不忘到楚昕面前,规规矩矩地福了福,又张开双手,示意他抱。
楚昕弯腰抱起杨婵走到兔笼前,“小兔子喜欢吃青菜、南瓜,也爱吃苜蓿草,喂它们的时候要隔着笼子,当心被咬到手指……你瞧见没有,白兔子眼睛是红的,灰兔子眼睛是黑的。”
一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去寻杨妧的身影。
杨妧站在石榴树下跟含光说话。
她穿件家常的银条纱袄子,米白色绣着淡绿兰草的湘裙,墨发绾成个简单的纂儿,用根银钗别着。
素净而清爽。
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梨涡时上时下地欢跳,极其灵动。
刚才,她看着他的时候,就没笑过。
楚昕转回头,赌气般抓起一把苜蓿草,一股脑儿塞进兔笼里。
兔子张开三瓣嘴,“咯吱咯吱”吃得飞快。
杨婵两眼晶亮,看得目不转睛。
曾经杨妧也是这么看他的。
那天他从圣上那里领到差事,杨妧看他的目光就是亮晶晶的,而且温柔。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所以愿意听她的话。
可娶妻这事不行,不管廖家姑娘、徐家姑娘还是张珮或者静雅,他都瞧不上,觉得她们都丑。
只有杨妧漂亮,是合心合意的漂亮。
说话声音也好听,柔且甜。
为了能在早晨说几句话,他都是早早躲在镜湖边的柳树后面,看到她之后才出来假装偶遇。
连着好几天,他半个人影都等不到。
难道她就这么希望他跟别的女子定亲?
那他就顺从她的意愿好了。
楚昕猛地直起身,大步走到杨妧身旁,“好,你说得对,我听你的,请祖母去廖家,徐家还有别的名门望族家里挨个儿求一遍。”
杨妧听得没头没脑,等反应过来,面前早没了人影。
含光也走了。
杨妧回过味来,冷“哼”一声,“爱娶谁娶谁,就算娶头老母猪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晚上去瑞萱堂请安,秦老夫人脸色便有些古怪,盯着杨妧看了好几眼。
杨妧心里忐忑,面上却不露,笑着提起那两对兔子,“若不是听表哥说,我还不知道兔子眼睛颜色不一样。”
秦老夫人笑道:“我也是头一次听说,以前只知道兔子食量大,从早到晚不停地吃,生崽儿也快,一年能抱三四窝……养个一两年,满院子都变成兔子窝了。”
庄嬷嬷笑嘻嘻地插话,“养大之后宰了吃,前几天在忠勤伯府,我们那桌就有道红烧兔腿。”
秦老夫人佯怒,“自己养大的东西,怎么忍心吃,真要多了,拿去分给府里有孩子的下人玩儿。”
饭后,秦老夫人打发走张夫人和赵氏等人,只留了杨妧说话,“昕哥儿想起一出是一出,前几天我问他有没有合心意的姑娘,他说没有,今儿忽然又让我给他说亲。四丫头,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楚昕的亲事,杨妧被奚落得面子里子都掉了,才不想再掺和他的事情,微笑道:“姨祖母可真是难为我,我哪里懂得这些?不过顾三爷已经在相看了,他跟表哥年纪差不多,现在准备正是时候……我大堂兄也是十六那年开始相看的,相了三四年才定下,只等明年春闱过了就着手操办亲事。”
秦老夫人看她神情淡淡的,眼底丝毫不见波澜,暗叹口气。
楚昕的心思,她多少能猜出几分。
每次来到瑞萱堂说不上几句话,眸光就往杨妧那里瞟。今儿也是,好像是从霜醉居出来的,不知道因何动了怒,气冲冲地来到这里要说亲。
她以为两人有了什么争执,可杨妧脸上却是半点端倪都没有。
难不成跟前世一样,仍旧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两口子最重要是相处和美,劲儿往一处使,这样日子才能过得舒心。
眼下分明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秦老夫人再叹一声。
既然楚昕想说亲,那就依着他,挑几个家世好、品貌端正的让他相看。
能成更好,不用走前世的老路,不成的话……反正杨妧年纪还小,又在眼皮子底下守着,跑不到哪里去。
到时候跟秦芷商议着把亲事定下来,杨妧一个姑娘家不情愿也得情愿。
想到此,秦老夫人来了精神,笑眯眯地板着手指头数算,“余家跟明家肯定不行,钱老夫人喜欢读书人,早就说给大娘子许个状元郎;明夫人不想让心兰当宗妇。结亲是结两家之好,咱家跟他们两家本来关系就不错,犯不着因为儿女的事情反而闹僵了。定国公算一家,他家六娘子和七娘子跟昕哥儿年纪都般配,忠勇伯府六娘子相貌平常,而且她家风水不好,不能算。”
杨妧听得津津有味,忽而笑道:“听说余大奶奶专门给新梅誊了本小册子,把京都适龄郎君的名讳都写下来,逐个去访听。不如咱们也写本册子,把好处坏处都记着,让表哥过下目,想相看哪家就托人递个话儿。”
秦老夫人当即唤红枣来研墨。
她脑子里搜刮着前世今生看到的小姑娘,絮絮地念叨着,杨妧则提笔记在纸上,写了足足十页,差不多五十多位小娘子。
眼看着天色晚了,秦老夫人吩咐荔枝,“点盏风灯,送四姑娘回去。”
荔枝笑呵呵地说:“哪里用得着我,绿荷惦记着主子,跟青菱在外间等半天了。”
秦老夫人道:“是个懂事的,心里有主子,赏她们每人二两银子。”
杨妧忙唤两人进来谢恩。
秦老夫人道:“好好伺候四姑娘和六姑娘,以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要是哪个敢偷懒耍滑,立马打了板子发卖出去。”
青菱跟绿荷连声道:“不敢不敢。”
待她们离开,荔枝低笑道:“这才两个月,霜醉居被四姑娘打理得有条有理,青菱她们都把心偏到四姑娘身上了,可不像疏影楼,昨儿还为安排谁值夜的事儿吵闹……听说疏影楼和丛桂轩那边,丫头们的月钱都是大太太攥在手里管着……”
秦老夫人低低叹口气,没言语。
两处院子的月钱加起来不过十几两银子,再者杨家这几人最多住到明年开春,几百两银子她还没看在眼里。
只是觉得她跟秦芷还真是姐妹。
两人挑儿媳妇的眼光都不怎么样。
秦老夫人没心思管赵氏母女,盯着杨妧写下来的名字琢磨半天,让红枣拿笔圈了划,划了圈,剔除去五六人。
翌日起床,顾不得念经拜佛,拉着庄嬷嬷嘀嘀咕咕,又删减了七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