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秦老夫人把名单递给张夫人。
张夫人打眼一瞧,娘家两个侄女,张珮跟张珺都不在上面,有心撒手不管,可又想着摆摆当婆婆的谱儿,耐着性子端量两遍,把三个据说性情比较跳脱的姑娘给划掉了。
接下来好几天,庄嬷嬷早出晚归,两条腿都快溜细了,成功地把纸上的名单缩减到十八人。
这十家都是言情书网,人丁兴旺家风好,据说姑娘们的相貌都很周正。
廖十四姑也在其中。
秦老夫人让杨妧重新誊抄一遍,待楚昕过来请安的时候,把字纸递给他,“我跟你娘商量了这些人家,你要是愿意相看,我就托人递话安排时间。”
楚昕早瞧出上面是杨妧的字,字体清秀工整,墨迹均匀流畅,可见她写字时候心情该是多么的平和,甚至喜悦。
她是巴不得把自己塞给别人呢!
楚昕气且恼,还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巨石般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难受。
他扫两眼字纸,漫不经心地说:“祖母别管了,我自己去看。”
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神情,秦老夫人顿时警惕起来,加上戏文看得多,脱口问道:“你怎么看,上房揭瓦扒窗户?”
楚昕似笑非笑地看向秦老夫人,“祖母觉得我是那种下三滥的人?”
现在还不是,可前世楚昕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
有年在潭拓寺,楚昕就爬到树上盯着杨妧住的院子瞧过。她听到楚昕嘀嘀咕咕地说:“大男人不抱孩子,让女人家抱着,一抱大半个时辰,胳膊不疼吗?”
秦老夫人起先不明白,隔天才知道,长兴侯夫妇连同老夫人也来了潭拓寺理佛,住处离她隔着两处院子。
秦老夫人声音缓了缓,神色却更凝重,“昕哥儿,咱可不能胡闹,这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即便你瞧不上也不能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我知道,”楚昕不耐烦地说:“我偶遇,偶遇行吗?银子花出去,三天之内,我想偶遇谁就能偶遇谁。”
秦老夫人仍不放心,盯着楚昕问道:“昕哥儿,你老实告诉祖母,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姑娘?真要是有,姑娘家可不喜欢行事没有章法的男人。”
楚昕眼前闪过杨妧淡漠的脸,斩钉截铁道:“没有!”
抓起那张字纸,风一般蹿了出去。
才几天,镜湖里的莲花已经绽出或粉或白的花苞,鼓胀胀的,只等时机成熟便要盛开。
微风裹夹着温润的水汽扑面而来,略带清凉。
这凉意多少平缓了楚昕心底的烦躁。
他展开字纸从头到尾扫两眼,“嘶啦”撕成碎片,一把扔进了湖里。
沿着镜湖往前走不多远,瞧见杨婵在两个丫鬟的陪同下,正踮着脚尖扯柳条。
看到楚昕,杨婵立刻张开手臂,嫩生生的小脸上漾出欢喜的笑容。
楚昕抱起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扫了几眼,没发现杨妧,心里有些失望,却仍是笑,“我带你玩去。”
迈开大步往前走,他走得快,后面春笑一路小跑,“世子爷,您带六姑娘去哪儿?”
楚昕回头,冷冷地道:“跟着。”
不多时,到了绿筠园,楚昕将杨婵抱到秋千架上,“抓稳了,小心摔着。”
杨婵不言语,只是仰头笑,露出腮边一对梨涡。
不如杨妧的深,却乖巧,冰雪可爱。
楚昕用力咬着下唇,恨恨地说:“你比你姐好,你姐最坏了,她根本没有心。”
杨婵听得明白,鼓着腮帮子跳下秋千。
楚昕失笑,一把拉住她,再度把她抱上去,柔声赔不是, “好好,我说错了,你姐最好,是九天下凡的七仙女,谁也比不上她。”
顿了顿,轻声道:“我喜欢她。”
一声“喜欢”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说了出来。
楚昕心头一滞,那些纷乱无绪的、莫名其妙的酸涩与痛楚,欢喜与怅惘仿佛都得到了解释。
他蹲下身,加重语气,似是说给杨婵听,更像说给自己,“小婵,表哥喜欢你姐,很喜欢……”
第45章 茶楼
楚昕真正是忙起来了, 每天要么去仓场监督着劳工干活,要么去户部耗着支银子,还得亲自看着采买木板、席子等物品。
禄米仓一半挖在地下, 一半盖在地上。
挖好窖坑,先用火烘干,洒一层半尺厚的草木灰隔潮,上面再铺一层木板, 木板上铺层席子。
待到秋收完毕,往席子上垫层稻谷糠, 再铺层席子,就可以把晾晒干的秋粮运进来了。
米仓上面则用木头搭架子, 土坯垒墙,同样用草木灰和稻谷糠隔潮,仓顶盖一层通风楼, 免得粮食发霉。
修缮仓场用不着重新挖窖坑, 但是除湿隔潮的步骤半步不能少,而且采买回来的稻谷糠还得浸过生石灰, 免得带有虫卵。
楚昕和顾常宝用上了十分的心力, 桩桩件件都要亲自过目, 力求尽善尽美。
忙碌之余,楚昕没耽误相亲, 隔上两三天跟秦老夫人禀报一下相看结果。
李家姑娘太瘦, 站在那里像杵着根竹竿;张家姑娘太胖, 腰身比水桶都粗;王家姑娘肤色白得跟纸似的,看着吓人。
秦老夫人怀疑楚昕根本没相看,可偏生楚昕把姑娘们的相貌说得清楚明白,有鼻子有眼儿的。
张姑娘嘴角有粒红痦子, 王姑娘走路内八字,李姑娘头发黄得跟稻草似的。
秦老夫人想一想,字纸上有位郑二娘,是郑御史的嫡次女,嫁给了定国公府的林四爷。
郑二娘真正是好相貌,肌肤白里透着红,头发乌黑油亮,柳叶眉杏仁眼,谁见了都得夸声漂亮。
秦老夫人便问:“郑家二娘子也没相中?”
楚昕懒懒地靠着弹墨迎枕,大长腿一条支在炕边,另一条耷拉在地上,“太漂亮了,看着跟狐狸精变得似的,万一半夜三更把我吃了……”
秦老夫人勃然大怒,抓起茶盅朝他胸口掷过去,楚昕翻身蹿下炕,展臂一捞,稳稳地将茶盅接在手里,衣衫上半点水渍没有。
楚昕顺势给秦老夫人续满茶,“祖母喝口茶消消气,不是孙儿眼光高,实在是……”
他心里有了人,眼里再瞧不见别的花花草草。
隔着洞开的窗棂,楚昕瞧见杨妧牵着杨婵绕过影壁正慢慢走来,余下的半截话再说不出口,他对着秦老夫人长身一揖,“祖母,我尚有事,先行告退。”
出门时,正好杨妧要进门,两人走了个对面。
跟往常一样,杨妧屈膝行礼,不冷不热地唤了声,“表哥”,再无别话。
倒是杨婵扬着白净的小脸,冲他笑得甜美。
楚昕摸一下她头上两个小髽鬏,柔声道:“小婵乖,回头表哥给你带点心。”
回到摘星楼,想到适才杨妧的模样,楚昕没滋没味地喝一碗白粥,就着红油笋丝吃两只包子,换了出门衣裳,戴上荷包香囊等物,拿起马鞭匆匆往马厩走。
含光已将楚昕那匹枣红马喂饱,上了马鞍,这会儿在给追风加黑豆。
追风腹中怀了崽儿,而楚昕喜欢骑快马,所以暂且让它歇着养胎,伙食也改善了,原先是两天喂一次黑豆,现在每天都往草料加黑豆。
楚昕亲昵地拍了拍追风的头,牵着枣红马走出角门。
瞧见车夫李先在套车,随口问一句,“谁要用车?”
李先忙施礼,“回世子爷,是杨四姑娘,要去趟双碾街。”
楚昕身形一顿,“几时走,谁跟着?”
李先答道:“辰正三刻,点了陈文和陈武跟车。”
府里早先留下的规矩,秦老夫人出门通常跟六个侍卫,张夫人是四个,杨妧跟楚映一样,只能用两个。
楚昕默一默,打发远山,“回去跟承影说一声,四姑娘要出门,让他暗中跟一跟。我先去仓场。”
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枣红马疾驰而去,含光催马紧跟在后面。
杨妧是按约定往真彩阁送衣裳。
范宜修竟然在,规规矩矩地杨妧行礼,“姐姐”,又看向杨婵,弯起眉眼,“妹妹。”
杨婵不太记得他了,扯着杨妧的手直往后面躲。
范二奶奶含笑解释,“先生家中有事,告了三天假,今儿听说姑娘来,非得跟着,幸好六姑娘也来了,让他们到后院吃点心。”
真彩阁后面带着三间房屋,两间是库房,另外一间是值夜的伙计歇息之所。
院子里种了棵不大的桂花树,摆着石桌石凳。
杨妧让春笑看着杨婵跟范宜修玩,她与范二奶奶一道上了二楼。
楼上的十二座绣花架子前面都坐了人,绣娘们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绣花。另有四人站在长案钱,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裁。
一片繁忙景象。
杨妧笑着道喜,“生意看来不错。”
“还得感谢姑娘,”范二奶奶眉开眼笑,“有姑娘帮衬,这半个多月来做衣裳的贵人真是不少,都是十件二十件地做,绣娘们忙得都脱不开身。其实,做成衣很费事,也没多少利,不过是为了招徕人气,真正赚钱还是卖布料。江南的料子快船运过来,刨去各种费用,卖一匹赚一匹。”
一匹松江三梭布在江南差不多一两半银子,在京都能卖到四两,纯利润就是一两半。
若是织锦、云缎等赚得更多,只是织锦出货少,大多数人穿不起,算起来反不如棉布、绸布利润大。
范二奶奶的生意经讲得头头是道,杨妧听得感叹不已。
做生意真得是一本万利,可也真不容易。除去辛苦之外,一趟船跑下来,不知道要打点多少关口。
小芸送了茶过来。
杨妧抿两口,将手里包裹打开。
里面是两身衣裳,除了之前说的天水碧袄子和素白色银条纱裙子,还格外做了身男子穿的长袍。
长袍用了象牙白的杭绸,式样很随意,袍边的一丛马兰花却入了范二奶奶的眼。
嫩绿的叶子,冰蓝的花朵,不显山不露水,可配着象牙白的底色,让人有种安闲的宁静。
范二奶奶赞道:“这丛花出彩。”
杨妧微笑,“我兄长帮忙画的花样子,举人老爷的手笔。”
“难怪,”范二奶奶再打量番,将袄子和裙子细细瞧过,笑道:“好样子也得靠绣工和配色来衬托……一身衣裳一百两,可好?”
杨妧道:“二奶奶是行家,我不懂这些,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过上半年八个月,能不能让我把衣裳买回去?”
她不想让自己的针线活留在市面上。
范二奶奶一听便明白,嗔道:“不用那么久,最多三个月,肯定满大街都是这个样子。姑娘也不用买,到时找人送过去就是。”
“多谢二奶奶成全。”杨妧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比着这个绣比从衣服上扒样子要方便些。”
范二奶奶接过,展开。
上面赫然是炭笔描的马兰花样子。
笑容自眉梢眼底淌泻而出。
市面上的成衣铺子大都是看到别人的样子好,跟风模仿一个,可照猫画虎总有些不伦不类。
没想到杨姑娘还有这一手。
小小年纪心思真是细密。
得亏她是真心想结交杨姑娘,不愿她的女红落在旁人手里。
否则,得不到花样子事小,只怕以后不能与杨姑娘坦诚相待。
范二奶奶谢过杨妧,拿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她。
两人随意聊几句闲话,便下楼到后院去。
杨婵拿了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范宜修歪着头看,时不时指点她,“心的框架写得要疏朗,这个点要干脆,不能拖泥带水,我写一个给你瞧。”
俨然一个小先生。
杨妧走过去,看到满篇纸上大大小小都是“没”“有”“心”这几个字。
杨婵的字歪歪扭扭,范宜修的字却很好,横竖撇捺极有章法。
杨妧夸赞几句,亲昵地点点杨婵的小鼻尖,“没有心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长着心呀,就盛在你的小肚子里。”
范宜修很严肃地纠正她,“姐姐,心没有装在肚子里,是在上面。”边说,边摸在自己胸口,“我能听到怦怦跳。”
范二奶奶笑嗔一句,“就数你明白,妹妹比你小两岁,还没请先生。”
范宜修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我有先生,我学会了可以教给妹妹。”
杨妧莞尔,诚心诚意地谢过他,戴上帷帽牵着杨婵告辞离开。
走到双碾街头上往南拐,不多远是间茶楼,廊下牌匾写着“清益斋”三个字,又挂了块布幡,写着“天下第一水”。
杨妧蹲下身替杨婵整理下头上纱花,温声嘱咐,“姐约了李先生在茶楼商议事情,待会儿小婵见到人记得行礼,”
杨婵乖巧地点点头,忽然眸光骤亮,唇角绽出欢喜的笑容。
杨妧讶然回头,瞧见楚昕正穿过街道阔步而来。
他穿宝蓝色长袍,手里攥一根嵌宝的牛筋马鞭,许是走得急,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被炎阳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楚昕步子快,呼吸之间已经到了近前。
青菱跟春笑齐齐行礼,杨妧也起身福了福,“真巧,表哥怎么也来了这里?”
楚昕心头涌动着万千情绪,可见了她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低了头,平静下心情,抱起杨婵,瞧着呼啦啦迎风飞扬的布幡,“我应了给小婵带点心,顺便喝杯茶。”
杨婵靠在楚昕肩头,左胳膊牢牢地圈住他脖颈,右手指着茶楼门口,示意要进去。
楚昕喜不自胜,翘起唇低低说一声,“小婵真乖”,当先走进茶楼。
杨妧无奈地呼口气,对青菱道:“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