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盏茶工夫,含光换了衣裳回来,沉声道:“何公子情况不太好。”
楚昕愣了下,“很糟糕?”
“人瘦得已经脱了相,原是不见客,听说是四姑娘遣的,才让了进去。”含光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何公子身边有个服侍的,叫清娘,会一手好医术,说也就是这一两个月。”
含光是在院子里见到的何文隽。
满园花草开得姹紫嫣红生机勃勃,何文隽斜靠在藤椅上,脸颊深凹,肤色几近苍白,那道伤疤仿似也变得透明一般。
他枯瘦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抚着香囊上粉紫的鸢尾花,眼底带着笑,声音低如蚊蚋,“阿妧那么聪明,定然是猜出来了……其实我是存了私心,想知道她究竟会不会记挂我……”
这些话却不好对楚昕说。
含光犹豫着,续道:“何公子看到四姑娘送去的东西很高兴,说四姑娘生性醇厚,怕被人欺负,嘱托世子爷多照拂她。”
“用不着他嘱托,我自会对杨四好……” 楚昕不耐烦地说,又想起杨妧眉宇间的担心,“那该怎么对杨四说?”
“何公子不许跟四姑娘提,只说一切均好即可。”
楚昕舒口气,“你去回给四姑娘,既然何公子让瞒着,那就瞒着好了。”
*
杨妧听了含光的话,心中略微松了松,笑着道谢,“辛苦你了。”
“不辛苦,”含光摇头,一板一眼地把何文隽嘱咐他的话说出来,“……三月中,清娘在院子里种了五棵向日葵,现在正开着花儿,据说入秋之后会结籽,等结了籽,何公子说寄给四姑娘尝尝。”
杨妧好奇地问:“向日葵长什么样儿?”
“说从福建那边传过来的,有几分像高粱,差不多一人多高,开黄花,花盘很大……最奇的是,花盘能跟着太阳转,早晨太阳在东边,花儿就朝着东方,下午太阳西移,花儿跟着转到西面。”
杨妧心念一动,从屋里拿出张明纸,“这个可是向日葵?”
方方正正的纸上用炭笔描了只发簪,旁边写着“遥贺阿妧芳诞”的字样。
含光笑道:“没错,中间的圆盘像碟子般大,周遭的花瓣全是金黄色,很是耀目。”
“那我明白了,多谢你。”
隔天去瑞萱堂请安,秦老夫人高兴地指着炕边一只海棠木的匣子,“昕哥儿赚了银子,给每人都备了礼,花冠是给六丫头的,你跟二丫头和映丫头每人一盒湖笔。”
湖笔一套六支、狼毫、羊毫以及七羊三紫、三羊七紫、五羊五紫等兼毫都有。
花冠是银质底座,上面镶一圈珍珠,珍珠个个有莲子米大小,流光溢彩。
杨妧将花冠给杨婵看,“表哥送你的礼,漂不漂亮?”
杨婵点头,主动走到楚昕面前,端端正正行个礼。
楚昕捏一下她头上的小髽鬏,笑道:“不用见外,以后表哥发了财,给你买更好的。”
说着偷眼去瞧杨妧,见她目光温存笑容温柔。
心骤然热了。
除去那套湖笔,他还给杨妧买了支发簪。
赤金的簪身,簪头是用金丝盘绕成首尾相对的两只蝴蝶,蝶翼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蝶目用黑曜石嵌成,稍微一碰,蝶翼会忽闪着上下飞舞,华丽然却灵动。
此时,盛发簪的匣子就在他胸前,紧紧地贴着他的心口……
第49章 礼物
谈笑间, 张夫人和赵氏次第进来。
楚昕送给她们的是佛珠手串,张夫人挑了串沉香木的,赵氏拿了串紫檀木的。
秦老夫人极为得意地说, “刚才昕哥儿说了,以后发了财要买更好的,咱们只等着跟昕哥儿沾光就是。”
赵氏奉承道:“昕哥儿确实能干,小小年纪就领那么紧要的差事, 我家两位哥儿,就只会读书, 其它诸事都不懂。”
张夫人脸上也流露出几分与荣有焉,可瞧见杨妧, 笑容便淡了几分。
平凉侯出殡跟沐恩伯的嫡长孙成亲正好赶在了同一天。
张夫人的意思是让楚昕带着贺礼去喝杯喜酒。
毕竟平凉侯停灵时,楚昕已经吊唁过,没有必要亲自去路祭。
而沐恩伯除了嫡长孙之外, 二房的次孙和第三个孙子也都在六部担任着职差, 很有出息。
她打算跟沐恩伯府多加往来,可以把张珺嫁过去, 那么即便张瑶未能嫁给楚昕, 张家的兄长跟侄子也能有个助力。
她喜滋滋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秦老夫人, 杨妧却说沐恩伯府如今犹如鲜花着锦,去了只是锦上添花, 倒不如拉扯平凉侯夫人一把。
偏偏秦老夫人只听黄毛丫头的, 二话不说打发楚昕到枣花街街口等着路祭。
张夫人气杨妧不懂礼数在别人家指手画脚, 更气秦老夫人脑子糊涂,不给自己撑面子。
索性闭门装起病,闲杂事宜一概不管。
杨妧不是能耐吗?
能者多劳,那就把事情全揽过去, 她倒是想看看一个没及笄的小姑娘会有多大本事!
没想到府里中馈在庄嬷嬷这个老货和杨妧的操持下,竟是丝毫不乱,甚至比往日还更规矩些。
张夫人装病没有用,心里总归还惦记着厨房和针线房的一亩三分地,没请府医,也没喝参汤,利利索索地好了病,开始理事。
却是不巧,她的病刚好,秦老夫人紧跟着也康复了,看起来比她的精神还旺盛。
太气人了!
*
吃完饭,杨妧牵着杨婵一路赏着花溜溜达达地回霜醉居。
门口黄栌树下,有人低头站在那里。
许是无聊,他抬起脚尖一下下踢着树干,枝叶婆娑,金色的光芒被摇碎,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听到脚步声,楚昕侧头,瞧见杨妧一行,下意识地挺直身子,下巴高高昂起,显出几分孩子气的骄纵。
杨妧莞尔。
想到自己才承了他一个大人情,又收了他的湖笔,懒得计较他这种幼稚的行径,近前问道:“表哥怎么在这里,是等我吗?”
楚昕“嗯”一声,“我有事跟你商议。”
杨妧尚未回答,杨婵已拉着楚昕走进院子。
青菱在石桌上摆了茶水点心,春笑哄着杨婵进屋描红,青荇则寻一块未绣完的帕子,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缝。
楚昕端起茶盅抿两口,把昨天和顾常宝进宫面圣的情形说了遍,“……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说得仔细,杨妧听得认真,及至最后,唇角带了笑,“圣心难测啊,不过没当面拒绝就有希望,而且希望还不小,至少八成。”
杨妧耐心地给他分析,“你们也说了,修缮仓场不过是三五万银子的事儿,而陈米却有十四万石,不说关系到江山社稷,至少关着京都半数人的口粮。如果你们是做熟了的老手还好,偏偏你们平常胡闹惯了,才刚做成一桩差事,皇上怎可能轻而易举地应允你们?可皇上没一口否决,那就说明他在权衡思量。”
楚昕茅塞顿开,乌黑的眼眸闪亮逼人,“那我们再等几天?”
“不能干等,先做好准备。你大致想想都有哪些步骤,需要什么样的人,你手头的临川就不错,看着挺机灵。”
楚昕耷拉着眼皮“哼”一声,“他嘴太快,我罚他打扫群房那边的马厩了。”
杨妧抿嘴微笑,“这个季节……够难为他的。”
楚昕慢吞吞地说:“既然你替他说情,那就先饶他这次。”
杨妧继续道:“门房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个子不高,长得有些黑,笑起来有对酒窝。我看他挺会来事,每次出门,都跑前跑后跟着张罗,你打听一下,看看他是否能用?另外还需要找个能拿主意的掌柜,再加一个手头快的账房……”
“账房有了,就是这阵子一直跟着我的罗修文,掌柜没有,严总管答应帮我物色一个。”
杨妧欣慰地点头,“表哥手里正该有几个得力的人,放在回事处也好,账房也好,哪怕是门房,总之府里有了什么事儿,你能头一个知道。”
楚昕端起茶盅,小口小口抿着。
有些事情,严总管已经在替他打算,可他还是喜欢听她说。
她声音轻柔,就像这夏日清晨徐徐而起的风,清爽且带了一丝丝甜,让人从内而外感到宁静。
楚昕再问:“我明白了,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打听一下京都粮米行有哪几家,如果皇上真的松口允你们兑换禄米,你跟顾三爷总不能抬着秤,拿着斗坐在仓场门口发粮……这就需要有个中间人,京都的米面铺子都是从粮米行进货,所以你们只要跟粮米行谈好价钱,那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粮米行去做。”
前世,杨妧就做过粮米生意,虽然没有亲力亲为,可跟何五爷对账时,也多少听到些小道消息。
比如茂昌行的掌柜心最黑,大斗进小斗出,里外能差一升;兴元行的二掌柜喜欢吃回扣,常常中饱私囊;再如隆源行所谓的新米里其实掺了陈米,一斗约莫掺两斤,不算多,既看不出来也吃不出来。
这些事情,杨妧不好说的太过明白,只提醒他多留心,不要只听价格,还得打听一下粮米行的口碑,免得沾一身腥,被百姓唾骂。
楚昕受教地点头,只觉得这个清晨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清晨都令人愉快。
风带着月季花的香味,沁人心脾;石榴花没有香味,色泽却艳丽,骄傲地挂在枝头。
比石榴花更明媚的是杨妧。
她穿粉色袄子,盘扣用的便是石榴红,弯成蝴蝶状,乖巧地俯在衣衫上。
楚昕想起怀里的蝴蝶簪。
昨天含光说,前几天可能是杨姑娘生辰,何文隽给她画了发簪图样贺生。
他立刻去了银楼,在一堆点翠、嵌宝的首饰里,精挑细选好半天才选中这支蝴蝶簪。
可是该怎么送给她呢?
扔下就跑,还是告诉她,他挑了好久才看中了这支。
如果她不肯要怎么办?
那就说几句客套话,因为她帮了他的大忙,所以才买支发簪作为谢礼,没有别的意思。
不,不!
他有意思,是因为喜欢她才买的。
就算她没帮忙,他也愿意给她买。
短短数息,楚昕脑中已是百折千回,转动了许多念头。
心“怦怦”跳得飞快,乱无章法。
不知不觉掌心里又是一片汗湿。
杨妧狐疑地看着他微赤的面色,“表哥你热吗?”
今天有风,而且霜醉居周遭的树木多,还挺凉快的。
“有点儿,”楚昕从怀里掏帕子擦汗,趁机把那只匣子攥在手里,胡乱地找着话题,“我最近在看《太公兵法》,讲排兵布阵,很有意思,但有些地方不太懂,打算请教秦二公子。秦二公子过完中元节要去宁夏固原,之前他说要给你送谢礼,打听你喜欢什么东西。”
杨妧婉拒:“不用,不好收外男的礼,我根本不认识他,再者也没什么值得他感谢。”
听到她说不收外男的礼,楚昕手指紧了紧。
转念一想,何文隽一个义兄都能送礼,他这个表兄为什么不能?
表兄比义兄更亲近,不能算是外男!
楚昕“啪”将匣子拍在石桌上,“这是我送给你的,不是谢礼,如果不喜欢就扔掉好了,不许退给我。”
说完拔腿就走,走到门口,回身嚷一句,“你要是真敢扔,我跟你没完!”
楚昕一口气跑到演武场,心仍是慌乱不已。
他不敢想象,杨妧见到发簪会是怎么反应,会不会觉得他唐突无礼冒犯了她?
她如果真的把发簪扔掉怎么办?
楚昕垂眸,瞧见脚下坚硬的地面。这片地是用米汤混合着黄土浇筑而成,再用石碾子反复碾压夯实,即便下雨也不会变得泥泞。
历代的镇国公世子都是在这里成长壮大。
清风徐徐,裹挟着松柏的清香。
炽热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照在地上,激起层层热浪。
跟霜醉居的阴凉幽静全然不同。
楚昕大声喊道:“就算你气我恼我,那也没什么,反正我认定了你。我会努力变得沉稳强大,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也喜欢我。”
天为证,地为证,静默的兵器库为证,远处伫立的箭靶为证……
*
霜醉居里,楚昕劈里啪啦几句话像乱锤般,把杨妧砸得晕头转向。
思量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伸手打开那只小巧的花梨木匣子。
入目便是墨绿色姑绒上金光闪闪的发簪,圆润的簪身、精致的蝴蝶,蝶翼似乎在颤巍巍地晃动,上面嵌着的红宝石发出璀璨的光芒,熠熠生辉。
华丽却又灵动!
杨妧突然就想起楚昕额头细密的汗珠,微红的脸颊,零乱的言语以及临出门时貌似恶狠狠的警告。
有什么东西仿佛彰然若揭。
杨妧轻轻叹了声。
如果是前世,她一定会很欢喜吧。
楚昕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也有好的一面,至少对宁姐儿和杨婵都很细心温和,而且生得漂亮。
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她都没有办法跟他生气。
然而,她是转世为人。
那场地动,埋葬的不仅是她和宁姐儿,还有她对男人的期许和对婚姻仅存的一点信心。
她不会再喜欢人,也不想成亲,为别人做牛做马。
杨妧转动发簪,蝶翼上下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走一般。
楚昕定然是精挑细选才买下这支簪子吧?
可他怎么会生出这种心思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杨妧一点一点回忆着往事,去护国寺之前应该不可能,陆知萍找上门来那次,楚昕还跳着脚要跟她不同戴天。
那就是再往后,楚昕想要领差事,她给他出了几次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