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映扑上前一把扶正,“不要!”
杨妧把茶盅给她看,“都喝完了,除非倒扣过来才可能滴那么一两滴……我就说嘛,你不可能那么坏!”
楚映气得红涨了脸,“你使诈,太卑鄙了,无耻小人!你骗我?”
“我骗你了吗?我说过里面有水?还是,你不可能那么坏,是这句话骗人?”杨妧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故意扬了声音唤红枣,“麻烦你帮忙把笔墨收拾了,写这半天字,手有些酸,我跟阿映妹妹到花园里溜达会儿。”
楚映赌气,“我不跟你去!”
“那你想继续抄书?”杨妧翻翻她面前的字纸,“连一遍《女诫》都没抄完,你还是接着抄吧。”
下了炕,寻到绣鞋穿上,抻了抻裙裾,问道:“你不去我就走了。”
藤黄跟藕红都不在身边,而瑞萱堂的丫鬟,楚映不太敢吩咐,想一想,还是出去玩的念头占了上风,便下炕穿了绣鞋。
出了瑞萱堂,杨妧笑道:“在济南府的时候,人们都说山海关有何总兵,雁门关有镇国公,万晋的江山稳固无忧,听说进京要住在国公府,我还想楚家的儿女定然是既勇敢又聪明。”
楚映撇嘴,“用不着奉承谄媚我,我才不相信你的话。”
“我不是谄媚,因为进府之后,我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世子爷我不便评价,就说你吧,勇敢应该是有,至少敢作敢当,聪明却毫不沾边……我不明白,我只是在国公府暂住,又不会赖着不走,也不会影响你大小姐的身份,你为什么对我敌意那么大?”
楚映扬起下巴,这副骄傲的神情跟楚昕足有七八分像,“我就是讨厌你,不可以吗?你不来,家里平安无事。可你来了,祖母一会儿夸你女红好,一会儿夸你写字好,谁听了会高兴?”
哈!果然是因为这个。
杨妧趁机跟她解释,“你跟我不一样啊,我因为给义兄抄书才练的字,做女红是因为家里不富裕,平常穿戴用的小玩意儿都是自己做,这才练出来的。你又不是绣娘,能绣个应景的荷包就足够了,学那么好做什么呢?再者,你通韵律,能赋诗作词,我连对仗的平仄都搞不明白,抚琴吹笛什么的更是一窍不通。你为什么非把自己的弱点跟我的长处比呢?”
楚映如梦初醒,像久旱之后又落了雨的秧苗,整个人都精神了。
她得意地拊掌,“没错,我会的东西比你多多了。”
“但还是有一点不如我,我看人比你强。”杨妧有意放慢了步子,语调也随之放慢,“假如花会时,我真的被张珮设计当众出了丑,你猜别人会怎么说?我是楚家的客人,又刚到京都,对孙家大爷的情况不了解……别人会指责我,还是会觉得国公府行事不周?”
楚映不做声。
杨妧继续追问:“假如是你,到别人家赴宴,主人家里闹出丑事,下次你还会心无芥蒂地去吗?尤其丑事的起因是主人家的女儿对客人不满意。所以,你想让别人觉得国公府混乱无章,觉得你心眼狭窄容不得别人?”
“哼!”楚映梗着脖子犟,“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名声不过是浮云,既不当饭吃又不当水喝,有什么用?”
她穿青碧色衫子,站在满树紫薇花下,肌肤细腻如上好的美玉,蛾眉轻蹙,凤眼微挑,虽在气愤中,却也是漂亮的。
楚家兄妹都是不折不扣的美人。
杨妧轻“哈”一声,“名声不能当饭吃吗?”伸手在左腕用力一掐,撸起袖子,嫩白如莲藕的臂上顿时出现了一块红。
楚映看得莫名其妙。
杨妧笑道:“我会告诉姨祖母,你欺负我,嫌我吃多了楚家的饭,再委屈地哭一哭。你说你的晚饭还能不能吃上?”
楚映一张俏脸顿时变得通红,恨恨地盯着杨妧,“你太坏了,真卑鄙。”
杨妧圆睁着双眼,一脸无辜地说:“我在告诉你名声可以当饭吃啊!好名声可以堵住别人的嘴,遮住别人的眼……说起坏,我可不如张珮。你们两人那么要好,你在家里禁足,她却到处参加花会宴请,玩得不亦乐乎,我猜她根本没惦记过你。”
“你不也到处玩了吗?这两三个月,祖母带你参加过十几次宴请了吧?”
杨妧一下下拍着紫薇树,看着满树枝叶不停地摇晃,浑不在意地说:“我跟你又不要好,也算不得朋友,为什么不能出去玩?你的意思……咱们俩可以算是朋友?”
“才不!”楚映气呼呼地掉头就走。
杨妧看着楚映的背影乐不可支。
片刻,抬手轻轻拂去肩头散落的紫薇花瓣。
秦老夫人的意思她明白,是要她想方设法把楚映的性子扳过来。
她愿意帮这个忙。
毕竟,现在她跟楚家是串在一起的蚂蚱,镇国公府屹立不倒,才能给她和杨婵提供更多的庇护。
连着两天,杨妧跟楚映都在斗嘴吵闹中度过,第三天一早,四位姑娘精心打扮好,跟秦老夫人进宫拜见贵妃娘娘。
马车徐徐停在神武门,其中一个守卫殷勤地迎上来,拱手唤声“老夫人”,言谈间颇为恭敬。杨妧看他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不太确定。
守卫查看过对牌,粗粗验了下随身携带的衣物,便挥手放行了。
刚进神武门,就有两个面容亲切的太监迎上来道:“奴婢给老夫人请安,给几位姑娘请安……老夫人近来可好,贵妃娘娘一早就打发咱家在这等着。”
“好,好着呢,”秦老夫人“呵呵”笑着,“让王公公惦记了。”
庄嬷嬷忙掏出两个封红塞了过去。
王公公接过,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脸上笑意更甚,“贵妃娘娘吩咐备了软轿,快抬过来……”
楚贵妃住在储秀宫,从御花园往西,一路经过延辉阁、位育斋到了思善门。
思善门旁边有小小的两间寮房,是宫里侍卫当值暂歇之处。
杨妧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见到楚昕就是在那里。
楚贵妃薨逝,元煦帝以“皇后”之礼治丧,外命妇需到思善门哭灵三日。
那会儿是冬月,天已经很凉了。
杨妧第二胎刚上身两个月,跪不多时,就觉得身子发冷腹中绞痛,她悄悄告诉婆婆,婆婆苦着脸道:“我有什么办法,大家都跪着,你暂且忍一忍吧?”
杨妧忍不了,便求助钱老夫人。
钱老夫人脸色顿时变了,告诉旁边的宫女,“长兴侯夫人身子不爽利,快找个地方歇一歇。”
宫女见她脸色惨白,也怕担着责任,未及通禀,急匆匆地将她扶到寮房。
因侍卫们都在当值,寮房里并无别人。
钱老夫人心疼地望着她,“你这傻孩子,怎么不知道爱惜自个儿,身体不舒服就该早点说出来,事关子嗣,贵妃娘娘在天有灵必不会见怪。你婆婆也是……”
杨妧既是疼,又觉得委屈,低着头默默流泪。
这时有个身穿护甲的男人走进来,身材高大挺拔,浑身散发着凌厉的寒意。
他惊讶地朝钱老夫人拱了拱手。
钱老夫人似是认识他,语调随意地说:“陆夫人身体不适,在这歇会儿。你这里有没有热水,先给她喝一口,宫女去沏茶、请太医了,还没回来。”
“赵良嫔哭晕了,太医正围着诊治,恐怕一时半会儿腾不出人手,”男人走进里屋,拎出来一只暖窠和一只茶杯。
热水下肚,杨妧觉得身子暖了些,下腹却仍旧涨得难受。
她皱着眉头等待太医,就感觉男人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视线里带着阴郁,却又旁若无人、肆无忌惮。
这目光太过骇人,杨妧如芒在背坐立难安,便想起身出去。
谁知道男子先抬脚往外走。
正好宫女提着茶壶回来,杨妧听到宫女恭敬地招呼,“楚世子。”
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声名狼藉的楚昕!
第52章 眼药
进入思善门, 走不多远是漱芳斋,再往前是丽景轩,赵良嫔便住在丽景轩, 离储秀宫极近。
赵良嫔是赵皇后的堂侄女,模样性情很有几分赵皇后的品格。
那年上元节,宫里举办灯会,赵良嫔迷了路, 不知怎么走到坤宁宫门口了。
刚巧元煦帝悼念完赵皇后从里面出来,两人碰了个正着。
当夜, 赵良嫔没有出宫,三天后, 得了美人的封号,再一年有了身孕,晋升为嫔。
眼下赵良嫔还没进宫, 丽景轩的围墙脱了漆, 斑驳不平,碧绿的青苔从墙缝里渗出来, 透着股荒凉的陈旧感。
相较之下, 储秀宫则要体面得多, 墙面光洁、门窗气派,院子左右各摆一只青花瓷的大缸, 养了锦鲤和睡莲。
一位穿着豆青色宫装的宫女笑盈盈地挑起湘妃竹帘。
杨妧目光落在竹帘的缀角上。
是两块鸡蛋大小, 雕成兔子形状的羊脂玉。羊脂玉玉质温润, 雕工栩栩如生,兔子憨态可掬,就连嘴边的胡子也丝丝不乱。
这么好的玉雕,用来做缀角……便在宫里也不多见吧?
可想而知, 眼下的楚贵妃仍是倍手恩宠。
只是,赵良嫔进宫后,一切就都变了。
杨妧匆匆一扫便收回目光,跟在楚映身边走进正厅,目光不敢斜视,只盯着脚前暗红色的地毡。
未几,耳边传来秦老夫人的叩拜声,“臣妇参见贵妃娘娘。”
杨妧忙跪下,随着道:“叩见贵妃娘娘。”
“都起来吧,看座。”声音有些懒,却悦耳。
有宫女上前将几人搀扶起来。
楚贵妃笑问:“这就是济南府来的几个女孩子?过来让本宫看看。”
杨妧牵着杨婵走到前面,抬起头,趁机看清了楚贵妃的相貌。
楚贵妃穿件玫瑰红织宝蓝色柿蒂纹的褙子,带着点翠大花,算起来应该是四十五六岁,却保养得却极好,看上去三十出头似的。
大眼睛、高鼻梁,眉宇间有股不加掩饰的傲气——楚家人好似都挺傲的,自然他们也有骄傲的资本。
秦老夫人介绍道:“个子最高的是二丫头,那边是四丫头,最小的是六丫头。”
楚贵妃逐个看过去。
杨姮穿杏子红缠枝纹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乌黑的长发绾成如意髻,戴了赤金镶红宝的分心、掩鬓以及顶簪,珠光宝气的。
只是眸中怯意太重,完全撑不起这么富贵的打扮,反而被衬得格外懦弱,像是偷戴了别人的首饰一样。
杨妧打扮的清雅而不寡淡。
浅碧色绣着大朵粉色月季花的袄子,搭配怀素纱裙子。怀素纱是浅绿色,宛若一汪静水,看着让人感觉心静。
目光也沉,有种超出年龄的老成。
杨婵则穿嫩粉色袄子,梳着双螺髻,戴了南珠花冠,颈间套着璎珞圈,眼眸清湛湛的,粉雕玉琢般可爱。
“这孩子生得福相,”楚贵妃含笑指向杨婵,“看这双眼就知道,定然是个伶俐孩子。”回身吩咐宫女,“把那几支钗簪拿来给姑娘玩儿。”
话音刚落,方姑姑已经将托盘呈上来。
宝蓝色姑绒上摆着三支一式一样的梅英采胜簪,不偏不倚。
楚贵妃替三人戴上,打量几眼,夸赞道:“个个生得都那么漂亮齐整,难得进宫一趟,别在屋里拘着,绿枝带姑娘们到外头转转,别走太远了。”
绿枝笑着答应声,带着杨家三人和楚映一道出去。
待她们离开,楚贵妃使个眼色,厅堂里宫女鱼贯而出,只余下方姑姑一人伺候。
楚贵妃移到罗汉榻上,舒适地靠着大迎枕,对秦老夫人道:“你也过来坐,松散松散……听说前阵子又病过,今儿瞧着气色还不错。”
秦老夫人讲了讲楚昕短暂的相亲过程,“我费尽心思挑的人,听昕哥儿这么胡闹,一时想不开,心里窝了股火气。”
楚贵妃目露微笑,不以为然道:“昕哥儿傲着呢……他这脾气跟犟驴似的,要么挑个跟他一样性子跳脱喜欢胡闹的,两人情投意合能玩到一处;要么干脆别考虑他,只为了国公府的前程,那就选廖家或者徐家的姑娘。”
秦老夫人道:“我看中四丫头了,人聪明又懂事。”
“不行,”想起那双静水般的双眸,楚贵妃断然否认,“聪明也可以说是心机,杨四老成得不像十三岁……您看人的眼光不如我,就别跟着操心了,当初挑了张氏,你可后悔?”
秦老夫人悔过多少回了,可在这个素来不睦的继女面前却不愿承认,语调淡淡地说:“有什么悔的,张氏不进门,也生不出昕哥儿来。”
楚贵妃“哼”一声,懒得揭露她的小心思,转了话题,“前些天,皇上夸昕哥儿长进,上次跟忠勤伯府那个老三把修缮仓场的差事办得极漂亮。这次两人又打算掺和禄米的事儿……皇上问我怎么看,我能怎么看,只说叫了家里人来问问。”
秦老夫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楚贵妃听,“顾夫人求娶廖家十四姑,提了三次碰了满头满脸的灰。顾三抹不下面子,拉着昕哥儿要上进……跑到皇上跟前求差事是四丫头出的主意,她说这种肥缺,底下官员肯定早有人选,落不到昕哥儿头上,不如直接……也是求个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禄米的事儿,我不太清楚,兴许两人修缮粮仓想出来的,昕哥儿倒是找四丫头商量过,还说发财之后把我院子用细纱搭个天棚,夏天可以挡蚊虫。”
“是个孝顺的,”楚贵妃轻笑,“整个院子搭天棚,得花费多少银子?昕哥儿天天死皮赖脸地求肥差,就是为了这个?”
秦老夫人道:“不管为什么,都是其次。我只想昕哥儿能熬熬性子,别太任性。”将话题又扯到杨妧身上,“四丫头相劝,他虽然也犯倔,却是能听进去几分……我瞧中四丫头,也是因为年底那场病,国公爷给我托梦,说十年之内国公府有大祸,可从杨家门里挑个属马的来化解。四丫头可不就属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