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国公爷是先头的镇国公楚平,贵妃娘娘的父亲。
楚贵妃听她这般说,神情暗了暗,“杨四模样还行,只是那双眼,跟古井似的……眼冷心也冷,我怕昕哥儿压制不住她,受了委屈。”
秦老夫人心头一跳。
前世楚昕一颗心便记挂在杨妧身上,可不是受了委屈?
而杨妧半点不知。
秦老夫人莫名就想起楚贵妃停灵的事儿。
昕哥儿本是要留在宫里守夜,那天却突然回了家,跟她说:“祖母,长兴侯夫人身怀有孕,明儿哭灵,您照拂一下……也是替姑母积德。”
哭灵时,秦老夫人和定国公夫人等几位老封君在最前头,长兴侯是没落侯爵,排得比较靠后。
秦老夫人竟没留意到中间出了波折。
第二天她赶到思善门,听说陆夫人因为小产告了病。
那是元煦十七年的事儿,再过三年,没有楚贵妃在宫里斡旋,楚家终于树倒猢狲散。
秦老夫人抬眸看着跟前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的楚贵妃,关切地问:“你身体怎样,夜里能宽睡吗,太医请脉时怎么说?”
“都很好,再活一二十年没问题,足可以看到昕哥儿抱孙子……倒是你,年前才病过,这又生病,以后别总跟我对着干,心思放宽点,多活两年替昕哥儿守着家业,否则……听说你发作了张家?”
“张氏行事太过了,”秦老夫人叹一声,瞧见有宫女挪着细碎的步子进来,忙止了声。
宫女低声道:“回禀娘娘,安郡王府周夫人和静雅县主求见。”
楚贵妃皱起眉头,“前天安郡王妃刚来过……也不动脑子想一想,国公府跟宗室联姻百害而无一利,静雅又不是个出挑的。”稍顿一下,微扬了声音,“请进来吧。”
未几,张瑶跟静雅袅袅娜娜地走进来。
彼此见过礼,楚贵妃吩咐上茶摆了点心,笑道:“你们倒来得巧,阿映和杨姑娘也在宫里,正好凑一起了。”回头对方姑姑道:“看姑娘们在哪儿,打发人请回来。”
方姑姑恭声回答:“秦桑去找了,这会儿日头升得高,玩太久怕晒得头晕。”
没多大工夫,门口传来欢快的嬉笑声。
楚映手捧着一大把花草冲进来,喜悦地嚷道:“方姑姑,拿只花瓶来,把这束花插上……姑母,您觉得好不好看?”
楚贵妃打量番,花束正中是两支碗口大的月季,四周配着锦葵等小花,还有各色绿叶子,乍看起来觉得杂乱,细瞧却是错落有致。
不由笑问:“到哪里玩去了?没看到有客人在?”
杨妧恭恭敬敬地给张瑶和静雅行了大礼,楚映却只随意地福了福,“你们也进宫玩儿?”
转过头接着回答楚贵妃的问题,“刚才到御花园,公公们正修剪花草,我们就讨了这些。月季花是他们孝敬的,还有两支小点的给六妹妹戴。”
说着将杨婵拉到身边,“姑母瞧。”
杨婵跑得有些热,脸颊红扑扑的,头上的花冠和金簪都已除掉,只留两朵月季花,更显活泼。
楚贵妃掏帕子亲自给她拭了拭脑门上的汗,吩咐道:“去绞掉湿帕子给姑娘擦擦脸,再有杨梅汁或者西瓜汁端过来,别要冰的。”
宫女们立刻端铜盆绞帕子,又端杨梅汁,又切了井水湃过的西瓜,忙得不亦合乎。
张瑶微笑地看着,静雅却感觉自己好像被冷落似的,喊着楚映的名字问:“听说你在家里禁足抄书,都抄完了吗?”
楚映沉了脸,“你听谁说的?”
“张珮呀,先前在忠勤伯府她说的,后来在定国公家也遇到一次,她说你可能到中秋节都出不来。”
楚映的脸更绿了。
姑娘家,谁都被家里责罚过,可是谁都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承认被罚。
杨妧决定给张珮上点眼药,“咦”一声,“张二姑娘是这么说的?可阿映是因为脸上长了桃花癣怕见风才不出门的。余家大娘子先前也长过,在家里闷了将近一个月才好,张二姑娘没说余大娘子也被罚了吧?”
“对呀,”楚映顺杆往上爬,摸着自己的腮帮子,“我脸上每年都长癣,她又不是不知道,为啥这么编排我?”
张瑶连忙替张珮辩解,“二妹妹不是那种背地里说瞎话的人,可能她本意并非如此,别人听差了,便以讹传讹传到静雅耳朵里了。”
言外之意是,把锅推到那个不存在的“别人”身上,大家稀里糊涂地揭过此事罢了。
静雅可不是能听懂“话外音”的人,而且张珮好似对楚昕也颇有情意,静雅要在秦老夫人和楚贵妃面前把她贬的一文不值,遂大喇喇地说:“张珮是当着大家的面儿说的,好几个人都在场,怎么可能听差了,她还吹竹笛了呢?嫂子不信,可以找别家小娘子对峙。”
张瑶面红耳赤。
她就是脑子被门挤了,也不可能找别人对峙吧?明摆着是两边不讨好的事情。
静雅也真是,贬损张珮,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
楚映更是怒不可遏。
原来张珮并非私底下告诉静雅,而是当着大家的面儿。以前张珮经常私下说她们两人既是表姐妹又是好朋友,比亲姐妹都要亲。
朋友能把自己的丑事大张旗鼓地往外宣扬吗?
可真是坏透了!
第53章 惊讶
楚贵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娘子们。
静雅素来爱挑事, 损人不利己,楚映则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脑子不爱转弯。
这两人的表现完全在意料之中。
杨姮躲在旁边小口抿着酸梅汁, 看似置身事外,可眼珠子骨碌碌地不时扫着周围。
应该是自己不敢惹事,却喜欢跟三姑六婆打听别人家事情的主儿。
让人想不到的是杨妧。
她站在楚映身边,脸上带着丝丝浅笑, 神情坦然而笃定,仿佛这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似的。
一个年纪不大, 出身又不高的姑娘,竟然会有这份自信?
可这样的态度却让人很有好感。
楚贵妃眸光闪了闪。
送客人离开之后, 楚贵妃觉得有些倦,微阖着双目在罗汉榻上歇息,却睡不着, 脑子跟走马灯似的转得飞快。
她不信梦, 有时候却不得不信。
刚进宫的两三年,那会儿赵皇后还在, 她曾经怀过孩子。有天夜里突然梦到过世的娘亲, 娘亲告诉她, 孩子是死门,要想活着就把孩子舍了吧。
好不容易才怀上龙种, 而且极有可能是位龙子, 她怎么忍心舍掉?
娘亲说, 生下来也养不大,到时候更难过,趁着月份尚轻,断了母子的缘分, 孩子还能早点投胎。
隔天早晨,她给赵皇后请安。
坤宁宫门口台阶上有滩水渍,她不当心踩上去摔了一跤。
太医开了保胎药,要她卧床休养两个月。
楚贵妃权衡好几天,终是听从娘亲的话,偷偷把药倒了。
孩子没保住,她也再没怀过孕。
跟她同期进宫的美人、才人们也有几人怀过孩子,或是小产或是难产,没有一个生下来的。
最惨得是王昭仪,孩子已经露了头,正紧要的时候,稳婆递给她一碗参汤。
王昭仪刚喝完就断了气。
秦老夫人说国公爷托梦,倒是有可能。
楚平跟秦蓉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久,感情还不错,若非她那会儿不懂事,总是在父亲面前说秦蓉坏话,说不定两人还能再有个孩子。
也不至于到现在,国公府只有楚昕一根独苗苗。
楚贵妃想得入神,听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传来,又听得几声耳语,脚步声渐渐离开。
楚贵妃缓缓睁开双眼,方姑姑道:“刚才绿枝说司苑局王公公的徒弟送了两盆花,我让她去拿角碎银子赏人。”
正说着,绿枝指使两个宫女将花搬了进来。
一盆是君子兰,簇簇拥拥二十几朵橘黄色的花挤在一起,开得喧闹而热烈;另一盆是茉莉,青翠翠的绿叶间星星点点缀着洁白的小花,带来满屋子甜香。
楚贵妃赞不绝口,“难怪皇上看重王洪,确实有几分才能。君子兰通常都是正月开花,没想到夏天也能开这么好?”
“也太恃才傲物了些,”方姑姑道:“王公公吝啬得要命,铁公鸡似的,我跟他将近二十年的交情,平常讨盆花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还得保证不能把花养死……这些年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对了,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主动给娘娘送花?”
绿枝上前回禀,“先前在御花园,王公公新收的干儿子王俭,冲撞了四姑娘。”
“冲撞了?”楚贵妃蹙眉,“怎么回事?”
“我们正赏花,王俭冷不防从旁边小路蹿出来,一头扎到四姑娘身上,四姑娘差点摔倒。王公公要把王俭绑了送来请娘娘发落,四姑娘拦住没让……四姑娘说如果送到储秀宫,贵妃娘娘若是真发落个七八岁的小太监,未免让人以为苛责,若是不发落,又恐被人说管事不严。她既不疼也不痒,此事就作罢,只当没发生过,让王俭以后走路看着点人……所以王公公才剪了最好的两支月季给我们。”
“是个大度能容人的,也聪明。”楚贵妃想起楚映她们从外面回来时兴高采烈的样子。
杨妧也一直言笑晏晏,脸上半点异样也没有。
否则,只要稍微露点委屈或者眼底带丝红,她肯定要过问。
若是换成静雅,王俭挨几板子算是轻的,就连王洪也跟着吃挂落。到头来,王洪父子说不定连自己都要怨恨上了。
这样的性子不结仇,真要娶进门,对楚家倒也没什么坏处。
杨妧倒没想那么多。
七八岁的小子,正是“猫狗都嫌弃”的年纪,即便是在规矩森严的宫里,也挡不住孩子爱闹的天性。
她只是被撞了下,没伤筋没动骨,只稍有点疼而已,不如做个顺手人情,也免得给贵妃娘娘拉仇恨。
一众人回到府里,杨妧跟秦老夫人请示,“姨祖母,我明儿想去趟真彩阁,不知道行不行?”
“行,”秦老夫人毫不犹豫地答应,吩咐荔枝,“拿着对牌请小严管事安排马车……明儿还是辰正,你自己去还是约了余大娘子?”
“不用那么早,巳初就可以。”杨妧朝荔枝笑笑,接着答道:“新梅这几天身子不爽利,不能出门,心兰跟明夫人早些天就去田庄避暑了,明儿我带着小婵去。”
她跟范二奶奶约定好了,范宜修巳初读完早课,也会到真彩阁。
楚映瞟一眼杨妧飘动若碧波的怀素纱裙子,插嘴道:“祖母,我也想去看看,好几个月没裁新衣裳了。”
秦老夫人道:“今儿是贵妃娘娘召见,特许你出府,你的书还没有抄完。”
楚映拉长了脸抱怨,“一百遍,就是神仙也不可能抄这么快。”
杨妧觑着秦老夫人的脸色开始发黑,连忙打圆场道:“要不这样,下午你把明儿要抄的书写出来,那就一起去。《女诫》和《孝经》各写一遍,怎么样?”
《女诫》和《孝经》都是两千四百多字,抄一本大概一个时辰,两本就需要两个时辰。
现在已经晌午了,就算不停笔的写,也要抄到傍晚吧?
楚映很不情愿,可看到杨妧脸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咬牙道:“写就写,谁怕谁?”
杨妧补充:“还得写得好,不许糊弄,如果写成歪歪扭扭七上八下,干脆别浪费笔墨为好。”
楚映别过头,轻“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吃过饭,消了食,秦老夫人到内间歇晌觉。
红枣把两张炕桌摆好,笔墨纸砚等文具都摆出来,又沏了壶酽茶放在旁边。
楚映喝着茶,嘀咕道:“祖母的心都偏到没边了,以往我要出门,她总是问东问西,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
杨妧扯着袖子研墨,闻言轻笑,“那是因为我稳重,行事有度,祖母对我放心。你讨厌学规矩,也不在乎名声,这会儿看出好名声有用了吧?阿映,你要知道,学规矩不是为了束缚自己,而是要更好的利用规矩。”
楚映撇嘴,“我没你那么多心眼儿……张珮确实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杨妧浑不在意地说:“那你别搭理我好了,如果再有下次,我也不帮你圆脸面,还要弄花你抄好的书。”
楚映“切”两声,忙将盅里茶水喝完,远远地收到炕边矮几上,也开始研墨。
杨妧铺好纸,提笔给关氏写信。
平生“头”一次进宫,肯定要大肆宣扬出去。
杨妧言辞详细地描写了皇宫的绵延红墙,重重宅院,御花园里各种争奇斗艳的花卉,最后语带遗憾地说,可惜没能尝尝皇宫里的菜,是不是真的好吃到天下无双?
又接着给何文隽写信。
进宫的事情一笔带过,却提起楚昕在研读《太公兵法》,问他是否可以把那本排兵布阵的册子送给楚昕。
写完将两封信分别封好,明天正好顺路送到驿站,免得再麻烦别人。
翌日,杨妧和楚映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去了真彩阁。
范宜修已经到了,行过礼之后,欢快地拉着杨婵往后院走。
范二奶奶哭笑不得,“修哥儿也不知道像了谁?他大伯家里有个堂姐,舅舅家里也有两个女孩,他都爱答不理的,嫌她们聒噪,这会儿他倒成了爱唠叨的那个……昨儿特特央求隔壁家老先生做了两只竹哨,说跟六姑娘一人一个。”
话音刚落,就听后院传来短促的哨声。
杨妧莞尔微笑,“修哥儿活泼可爱又不失敦厚,很难得。”
范二奶奶长叹一声,“范家先祖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能有现在的家业,靠得就是敦厚老实……世人都说商人奸猾,其实不然。商人位低名贱,可以说是位于最下层了,倘或再无诚信,怎可能在世间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