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映顿时来了兴致,跟在杨妧身后走进东厢房。
东厢房朝西,只对着院子开了窗户,光线有些暗,厅堂靠东墙摆了张四仙桌,两边各一把官帽椅。
官帽椅下首,北墙边摆座百宝架,上面供着花斛梅瓶等物,是以前霜醉居见过的。
百宝架旁边是通往北屋的门,房门开着,只垂着石青色棉布门帘。
北屋靠墙摆着架子床并衣柜、箱笼,靠窗则横一张长案,长案上既有文房四宝,又放着针线笸箩,还有件做了一半的衣裳。
摆设简单而且杂乱,远不如霜醉居敞亮。
楚映嘟哝道:“这里多憋屈啊,去我家住多好,还能跟我做伴儿,我整天闲得无聊。”
杨妧笑道:“我可是忙得团团转,”伸手抻开长案上的衣裳,“这是给弟弟做的冬衣,好看吧?做完这件还得絮棉袄,再做几双厚袜子。冬月里姨祖母生辰,我打算做身中衣,再然后就要到腊月,腊月要清扫除尘……想一想有做不完的事情。”
楚映道:“你送中衣,我送什么好?对了,还有我哥呢,我哥也是冬月生日,冬月初九……”
第83章 主意
杨妧给她出主意, “长辈不在乎多贵重多稀奇,在乎的是孝心。我通常是做件针线活、抄两卷经书,你画副百寿图吧, 要是不耐烦写就画寿星骑鹤,或者松下鹤舞。至于表哥……你按他的喜好来,或者一盒墨锭一只笔筒都可以。”
楚映蹙眉想一想, “百寿图太麻烦, 一个写坏了就得全部重写,寿星佬也不好画,画不好脸上是凶相,那我还是画仙鹤吧……我哥,他喜欢那些刀枪剑戟的, 我弄不来, 就是送了他也不稀罕。你打算送他什么?”
“我?”杨妧十分为难。
如果她不知道楚昕的生辰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 而且先先后后接受过楚昕那么多好意, 不送贺礼确实过意不去。
况且楚映当面巴巴地提出来。
可是送什么呢?
杨妧想起那只被自己剪坏了的香囊, 荷包手帕等针线活必然是不能送的。
至于笔墨文具, 刚搬家时楚昕送来许多, 总不能再原样送回去。
思量会儿, 杨妧开口, “那我写一副字吧,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算了吧, ”楚映“噗嗤”一笑,“我哥肯定不喜欢,他最讨厌被人指点。”
“‘少年心事当拿云, 满腔热血报社稷’怎么样?”
楚映道:“也不好……不过写字是个好主意,我打算写壮志凌云四个字,你送别的吧。”
杨妧气恼道:“我要写壮志凌云。”
“我先说的,我现在就写,”楚映头一次在杨妧面前占上风,得意到不行,黑亮的眸子流光溢彩——跟楚昕的眼眸足有七八分像。
杨妧心底骤然软下来,无奈道:“让你一次好了,谁让我年纪比你大。我跟刘嫂子学着做酥饼吧,正好让姨祖母也尝尝。”
“可以,可以,”楚映连声道:“别做红豆沙的,我不喜欢吃,我喜欢核桃仁加冰糖。”
杨妧佯怒,“又不是做给你吃,容得你挑三拣四?”
楚映“吃吃”笑得开怀,“阿妧,你真不回我家住了吗?我都无聊透了,要不我在你家住几天?”
“哪里有你住的地方?”杨妧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单是楚映一人倒也罢了,还有藤黄藕红呢,家里也没那么多铺盖。
话语一转,劝道:“你要真闲着,多往瑞萱堂跑一跑,跟姨祖母学着管家理事吧,以后自己过日子总能用得上。”
“那多没意思啊!”
“有意思,”杨妧一边做针线一边道:“你看我们今天宴客,原先刘嫂子打算做清蒸鲢鱼,但是昨儿去市场发现鲢鱼十八文一斤,而活蹦乱跳的鲫瓜子十文钱半篓子,所以临时换成了鲫瓜子,个头小的刮鳞去腮剁成肉馅炸鱼丸,几条大点的养在盆里明天炖豆腐吃。还有你哥送来的米都是辽东产的精白好米,刘嫂子又去买了禄米回来,蒸饭时候一把白米兑一把禄米混着吃,味道也很不错……国公府不必这般节省银子,但是你看账本就会知道每月的银钱花在哪里?这个月为什么比上个月花费多?几年连下来看,甚至能知道哪年粮食歉收,哪年发了猪瘟。”
楚映一脸的不可置信。
杨妧耐心地解释,“歉收的年头,粮米必然贵,如果发猪瘟,猪肉价钱也会高得离谱。看久了,底下的管事娘子就糊弄不了你。姨祖母如今精力不济,你娘身体也不太好,你现在开始学,过年就能帮上大忙。”
楚映抿抿唇,不甚情愿地说:“那我试试吧。”
杨妧鼓励她,“要是你做得好,我就给你绣两个荷包,”从抽屉里将那一摞花样子拿出来,“你随便挑,看中哪个就绣哪个。”
楚映慢慢翻着,脑子里突然蹦出廖十四的话。
她说,姐妹间要毫无保留,有了好样子没有藏着掖着的。
楚映试探着问:“你能不能借我描一份儿?”
“可以呀,”杨妧丝毫没有犹豫,“你把想要的挑出来,如果不嫌我慢,我描好了找人送过去,或者你带回去描也行,不过你得当心点儿,别给我扯坏了。”
楚映大为欢喜,声音清脆地说:“我喜欢这两张,荼白色绢面绣百里香,旱金莲搭配宝蓝色锦缎,你觉得好不好看?”
“荼白色做荷包容易脏,不如用墨绿色缎面,绣雏菊或者玉簪花,旱金莲配宝蓝色却是极好的。”
“听你的吧,”楚映要来两张明纸,拿起炭笔俯在案前描花样子,“阿妧你真好,难怪余家大娘子喜欢跟你玩。”
杨妧大言不惭,“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楚映撇嘴,“切!”
却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之前,她跟张珮玩得好,张珮经常奉承她,“阿映,你的梅花画得越来越有风骨了。”
“阿映,你这两句诗对得工整极了。”
“阿映,这匹湖绿色绉纱最衬你肤色,清雅出尘。”
可就是张珮,每每在有事情的时候就会把她推到前面。
这阵子,她跟廖十四走得近。
廖十四喜欢贬低别人,“林二娘的画固然逼真,但勾画之间太过匠气,我祖父说过,作画讲究神韵,最忌讳中规中矩。”
“明三娘才思算是敏捷,但用韵不讲究,要说对仗工整还得读杜工部,之前我在江西,曾经整理了三大本杜工部诗集,祖父说我都魔怔了。”
当时她只觉得廖十四学识渊博,评点诗词头头是道,过后回味起来才发现,廖十四都是在暗中抬高自己。
母亲却说廖家姑娘教养好,待人处事稳重大方,要她多跟廖十四学。
楚映放下笔,歪头看着杨妧,“上次廖十四来家,给祖母和娘都做了额帕,给哥送了扇子套,祖母夸她针脚密实。你觉得她怎么样?”
杨妧正好缝完一根线,凑在嘴边把线头咬断,趁机斟酌了一下措辞,“刚才你一时嘴快说错话,只是给清娘行礼道歉,为什么不把手镯送给清娘赔礼呢?”
“啊?”楚映两眼懵懂,“我需要送手镯吗?会不会小题大做了,清娘并非锱铢必较的人,这样不好吧?”
杨妧道:“菊花会时,廖十四只是认错了茶叶,区区小事,却说开罪了我,非要拔下簪子往我手里塞。这样算不算小题大做?”
说别人不祥比起认错茶叶还更严重。
楚映蹙了眉,“确实过分。”
杨妧笑道:“说错话,诚心诚意道个歉就足够,但廖十四太在乎名声,她觉得失了面子,想在我身上找补回来,我才不给她这个机会……不过她学识的确不错,这点不能否认。”
楚映点点头,“她心机真深,不过你也一肚子心眼。”
“我都是好心眼,”杨妧笑着站起身,“干坐着没意思,带你到后院去看看。”经过西屋,往半开的窗棂里探了探,“这是我弟弟的房间,待会儿下了学就回来了。”
楚映好奇地问:“就是你家收养的儿子,他性情怎么样?”
“眼下看起来还不错,”杨妧简短地介绍了杨怀宣的身世,“只是他待我还很生疏,说话非常谨慎,问他什么事情都是先想好了才作答,生怕我不高兴……所以他的衣物我想亲手做,能尽快熟起来。”
*
吃过午饭,楚映又拉着清娘问了好半天打仗的事儿,眼瞅着已经到了申时,才百般不舍地离开。
楚昕已在门口等着了。
白净的面颊略带三分酒意,更显唇红齿白。黑眸映着暖阳的光芒,宛如仲夏夜的星子,熠熠生辉。
眉梢高挑,神采飞扬,漂亮极了。
关氏喜欢得不行,走近前关切地问:“中午喝了多少,能不能骑马,要不就坐车回去?”
楚昕目光闪亮,恭敬地回答:“表婶放心,只饮了三两桃花酿,不妨事。”
关氏道:“那你慢点骑。”回过头又问顾常宝,“顾三爷可能骑马?”
顾常宝拍着胸脯“咚咚”响,“没问题,杨太太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我跟楚世子平常都是一斤的量,今天只润了润嗓子。”
范真玉脸上倒是已经有了醉意,拱手笑道:“是我的不对,没能让两位尽兴,改天定当请世子和三爷痛饮一回,不醉不归。”
“随叫随到,”顾常宝豪爽地回答,探了头寻到杨妧,喊道:“杨四,明天我找人过来盖库房,辰正时分一准儿到。”
杨妧笑着谢过他,又瞧两眼楚昕,见他目光清明并无醉意,心中稍松,却仍叮嘱含光,“路上慢点儿,别当街纵马伤了人。”
含光低低应着,“这位范二爷是个明白人,并没有多劝酒。”
一时看着各人上马离开,杨妧跟范真玉道了谢,回屋收拾用过的杯碟碗筷。
范真玉却在门口略站片刻,放大步走进正房。
范二奶奶正歪在大炕上歇晌,听到脚步声,刚想起身,范真玉摁着她不许动,薄带酒意的唇便压了上去,腻歪片刻,笑道:“这回儿咱们要发了。”
“一股子酒气,”范二奶奶故作嫌弃地推开他,起身倒了半盏茶递给范真玉,“怎么要发了,是不是喝糊涂了?”
范真玉没接,就着她的手喝两口,“今天除了楚世子,忠勤伯府的三爷也来了,他们提起开春想往西北贩粮米,问我要不要一道,我应了……上好的云锦在金陵是二十两银子一匹,在京都能卖到二十八两,可在宁夏卖到四十两都有人抢。”
“话是这样说,可也得有命赚,有命花。八九月份去的话,路上能太平,可开春……又是贩粮米,这一路怕是少不了波折。”范二奶奶不太赞成。
范真玉笑道:“富贵险中求,我倒是觉得可行。有那两位爷坐镇,沿路谁敢不敬着?我今儿才知道,隔壁那位不太爱说话的门房是何文隽何公子的人,楚世子身边的侍卫是从宫里出来的……顾三爷说明儿带了将作司的人给隔壁盖库房。杨家还真不能小瞧了,你往后跟杨太太和杨姑娘说话客气点儿。”
“用得着你叮嘱?”范二奶奶斜睨他两眼,“我何曾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人?杨姑娘聪明,行事老道,我原先跟她就合得来,否则也不会跟缪先生说项,让她弟弟跟着读书了。我看她弟弟是个有出息的,杨家熬过这几年,往后……说不定修哥儿要靠杨家人拉扯。”
又思及楚昕看向杨妧时掩饰不住的温柔温存,想说什么却没敢多言。
此时的国公府,瑞萱堂。
楚映也正兴高采烈地跟秦老夫人说话,“阿妧家里真是太好玩了,后院有个地窖,顺着台阶下去,里面地方很空阔,要全部用来装白菜和萝卜。还有片空地,我建议种棵石榴树盖座小亭子,夏天好有个乘凉的去处,清娘想夯一块硬地教杨怀宣习武,阿妧却说要辟出来种菜,还得种向日葵……祖母,您见过向日葵吗?跟大盘子似的,上面的瓜子抠出来可以吃”
藤黄忙找出只小小的布袋递过去。
楚映将瓜子尽数倒进碟子里,“这是阿妧亲手炒的,炒的时候放了白糖,比南瓜子好吃。可惜太少了,她还留了一把种子打算开春种,要是明年结得好,她就多炒一点儿。对了,她还说哥生日的时候做馅饼送来,她家厨子炸的鱼丸格外好吃,阿妧说花十文钱买了半篓鲫瓜子剁得馅,里面加了肥肉丁。哥,你吃着怎么样?”
楚昕弯着唇角,黑眸闪亮亮的,“我觉得也不错……四姑娘怎么知道我生辰?”
“我告诉的,她答应做冰糖核桃仁馅。”
秦老夫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楚映说话,目光扫见楚昕眉间的欢喜,心里暗笑了下,对张夫人道:“几时咱们请三太太来家玩一天,顺便看看那个小的。”
楚映插话道:“我想再去阿妧家,她说她忙,不让我去。”
张夫人脸上显出薄怒,不满地说:“她们一家四口在府里待了半年,咱们都没说过什么……而且用鲫瓜子待客,也太简慢了,咱们哪次不是山珍海味地上?”
楚映鼓鼓腮帮子,“阿妧是真的忙,家里的事情都是她管着,还得指点弟弟读书,阿妧待她弟弟非常好。”
张夫人道:“要真好,就该帮他把家仇报了。杨溥是五品官员,这点事儿都办不成?”
秦老夫人慢悠悠地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济南府的官员能管着兖州府的事儿?再说有族长偏帮,族人作证,即便是兖州知府亲自去查案,也未必能查得清楚。倒不如把哥儿教养出息了,他有了能力自己替爹娘报仇……就我生日那天吧,叫四丫头他们一家都过来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