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定窑赏瓶和费心费力的百寿图珠玉在前,花饽饽和中衣就显得非常平淡无奇。
尤其中衣是用米白色细棉布做的,上面既无绣花也无装饰,反倒是袜腰处绣了对梅花鹿。
关氏不卑不亢地说:“我们山东的习俗,出门串亲戚喜欢带花饽饽,看着漂亮,吃起来也劲道。”
秦老夫人指着大寿桃笑问:“这个得有半斤多吧?”
关氏答道:“差不多八两,平常我们蒸的大馒头比这个小一点,吃的时候切成片,码在盘子里。”
廖太太笑着接话,“我们吃米饭多,很少见这么大的馒头,今儿也沾沾老夫人的福气。”
秦老夫人听着大家言笑晏晏,心里明镜儿般清楚。
廖氏母女有所求,所以既出银子又出力。
而关氏只把自己当亲戚看。
平常亲戚往来,带的都是点心茶叶等寻常物品,没有谁会动辄送金银珠宝古董玩物。
至于廖太太所谓的“巧遇”、“缘分”,秦老夫人听得多了,谁知道是真是假?
看来,杨三太太完全没有结亲的意思,也不知杨妧心里怎么想?
秦老夫人看向杨妧。
杨妧梳着双环髻,戴一对镶着绿松石的金钗,耳坠也是绿松石的,长长的链子垂在腮旁,随着她脸颊的晃动一荡一荡的,衬着那张白净的小脸越发灵动。
按照她的聪明劲儿,不可能猜不透廖家母女的心思,可她半点异样都没有。
秦老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杨妧察觉到秦老夫人的目光,侧头瞧过来,甜甜一笑。
笑容温婉乖巧,看着让人很舒服。
秦老夫人就喜欢她的聪明和贴心,不由也跟着笑道:“大姑娘,四丫头,你们陪廖姑娘去疏影楼看看腊梅,六丫头和宣哥儿让丫头带着荡秋千去,没得在跟前拘束……荔枝,你跟去看着,别磕着碰着。”
几人笑着告退,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走到岔路口,杨妧跟廖十四道失陪,“我到霜醉居走一趟,好歹主仆一场,看两眼,回头去找你们。”
楚映嘟着嘴,眼巴巴地想跟着。
杨妧笑着吩咐她,“你折两枝梅枝,我带回去插瓶,要花多的。”
楚映道:“花太密不好看,疏朗有致才有韵味。”
“你看着折,我相信你的眼光,”杨妧挥挥手拐向霜醉居。
霜醉居门口那片黄栌枝叶大半凋落,只有三五片顽强地挂在枝头,随风飘摇。
杨妧驻足看了眼,迈进门槛。
刚绕过影壁,呼啦啦蹿出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呼喊,“姑娘回来了,姑娘来了。”
青菱笑斥一声,“这才几天,规矩全忘到脑子后面了,是觉得姑娘脾气好不罚你们是吗?赶紧生火沏茶端点心去。”
绿荷乐呵呵地问:“姑娘,六姑娘也来了吗?”
杨妧笑答:“荡秋千去了。”
绿荷欢呼一声,“我伺候六姑娘去,青菱姐可不许说我躲懒。”
青菱引杨妧走到东次间,指着满炕摊开的衣物,“老夫人吩咐给姑娘做的冬衣,冬天冷清,没有花儿朵儿的,全都是鲜亮料子,姑娘且试一试,若不合适让针线房改一改。”
说着已经把两件夹棉袄子摊开,都是玫红色缎面,一件领口和前襟镶着白色的兔毛,另一件则掐着石青色牙边。
长褙子也是两件,一件杏子红织宝瓶纹,一件玫瑰紫织柿蒂纹。
杨妧心中暖流涌动,热辣辣地直往眼里冲,她急忙低下头,借着察看衣裳掩饰住了。
青菱又道:“大红羽缎的斗篷是老夫人早先穿过的,重新换了里子,那件灰鼠皮的是新做的,老夫人说皮子到底比羽缎暖和,另外两块皮子让姑娘带回去给三太太做件褂子或者给小少爷做件皮袄都使得……姑娘要不要穿上试试?”
杨妧哽了哽,开口道:“不用了,应该合适。”
青菱笑道:“我觉得也差不多,裁衣裳的时候让绣娘往外放了半寸,裙子底边留得足,若是短了,姑娘就放一些下来……那我都包起来,回头让李先送姑娘回去。”
杨妧低应声“好”。
青菱动作麻利地把衣裳包了两大包,给杨妧沏了茶,低声道:“姑娘看着比上次清减了些,可是住得不习惯?”
“没有,”杨妧解释,“先是弟弟和小婵生病,不等两人好利索我娘又病,这大半个月尽是照顾病人了。”
话音刚落,只听外间小丫头的声音传来,“姑娘,大爷来了。”
杨妧正要开口,想起自己已不能算是霜醉居主人,便没作声。
青菱道:“外头冷,我请大爷厅堂里坐吧。”
杨妧整整裙裾,掀帘走到厅堂,楚昕正推门进来。
他穿绯色长衫,前襟用金线绣着华丽的团花纹路,腰间一条白玉带,缀着各色宝石,闪动着细碎的光芒。
看到杨妧,楚昕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而由衷的欢喜便从他黑亮的眼眸里丝丝缕缕地漾出来。
杨妧突然有些心慌,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
楚昕轻声唤她,“杨妧,你看我这件长衫好看吗?生日时候做的,刚才特意回去换了给你看。”
杨妧抬眸。
太阳已经升得高了,阳光透过高丽纸照进来,他的脸如上好的羊脂玉莹莹泛着柔光,眉目端秀神情疏朗,却又带着几丝睥睨天下的骄纵与不羁。
这是个漂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少年!
有一瞬间,杨妧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急切而杂乱……
第86章 折梅
上次杨家宴客是十月初四, 初六那天,将作司盖完库房,楚昕到四条胡同看了眼, 两人没怎么说话。
到今天冬月二十,足足一个半月没有碰面。
不见的时候不觉得,杨妧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想念。
这种感觉, 前世她也曾有过, 在刚定亲但还未曾成亲的时候,会惦记着赶庙会,会期待着逛灯会,会巴望着逢年过节有人送节礼来。
只是再美好的开始也抵不过凄惨的结局。
杨妧吸口气,平静了心绪, 微笑着夸赞, “确实好看,表哥的差事办完了?听蕙兰说你这阵子很忙?”
青菱端了茶过来, 轻手轻脚地摆在桌子上, 很快离开, 顺手掩了门。
门没关紧, 有风从缝隙里呼呼吹进来, 夹杂着廊前丫鬟们的低声笑语。
这笑声让杨妧顿感轻松, 她笑着指指茶杯, “表哥喝茶。”
楚昕从善如流地坐下喝了口, “一早起来给祖母磕过头,去漆器铺子转了圈, 跟顾老三在禄米仓碰了面,接着到太医院跑了趟。”
才半上午就跑了这么多地方,也真是难为他。
杨妧道:“年底朝廷要封印, 各处店铺要封账,确实挺忙的,可再忙表哥也应该好好吃饭。蕙兰说表哥胃口不好,是外厨房做的饭不合口味?”
“不是,是我吃不下。”楚昕手指抚着茶盅,眉宇间露一丝委屈,“说好的,过生日送贺礼,等一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杨妧已猜到他会生气,立刻道歉,“对不住,那几天家里有事……今天我带了酥饼。”
“我不喜欢吃。”
杨妧又说:“还给你带了本册子,何公子写的《治国十策》,看完很有裨益。”
楚昕有些气恼,“我不喜欢读书。”
杨妧好脾气地哄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香囊,绣鸢尾花的,顾老三身上戴了四五个香囊,我一个都没有。”
杨妧无语,剑兰的针线活比瑞萱堂的石榴都要好,想做什么样的香囊不成?
而且跟顾常宝比……顾常宝有点东西恨不能全挂在身上显摆出来。
可看到楚昕乌漆漆的,略带委屈的眼神,杨妧没法拒绝,低低应了声,“好。”
楚昕眸光骤亮,“你答应我了,可不许反悔……我要两个,还想要旱金莲的,用墨绿色底子……你给何公子也做过,为什么不能给我做?”
杨妧无奈道:“好。”
前生今世,除了宁姐儿和杨婵外,她没有对谁这般耐心过,明明知道他的要求不合规矩,却忍不住想要答应他。
楚昕殷勤地替她续上茶,“腊八能做好吗?我给你送腊八粥,顺道带回来,过年时就可以戴上了。”
喜悦溢于言表,好像从来没戴过香囊似的。
杨妧没好气地回答:“能。”
楚昕完全不在意她的态度,美滋滋地从怀里掏出只瓷瓶,“请林医正配的丸药,让小婵和宣哥儿每三天吃一粒,可以温神养气祛邪扶正……前阵子你一定很辛苦吧?”
青碧色的瓷瓶,釉面润泽,湖水般透着清澈,衬得他的手愈发白净修长莹莹如玉。
杨妧心里波澜翻涌。
照料病人自然辛苦,尤其照顾小孩子,可无论弟弟妹妹还是关氏,都是她推脱不开的责任。
她是要撑住这个家的。
面前这人不但能够体恤她,而且先先后后伸手帮过她许多。
杨妧垂眸,接过瓷瓶,一声“谢”字哽在嗓子眼儿里,终是没有出口。
相比于楚昕的付出,口头的感谢苍白得毫无用处。
楚昕弯了眉眼继续道:“这一阵范真玉找过我好几次,他这人的确有胆识,许多人听说开春去宁夏,立刻打了退堂鼓……我又不想死,不做好万全之策怎么可能动身?我跟圣上说要往西北贩粮贩盐,圣上答应拨给我八十人护行。”
“贩盐?倒卖私盐是死罪!”杨妧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问道:“圣上指派了你差事?”
楚昕笑着点点头,“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等办完了再给你说。”
“我不要知道,”杨妧郑重地叮嘱,“圣上吩咐你的事情,烂在心里也别往外说。”
“嗯,”楚昕答应着,“范真玉找了瑞安瓷器行,顾老三家里的茶叶铺子打算跟着,加起来差不多二十辆车……含光和承影打着我爹的旗号在五军营挑人,我要找真正有本事的,才不要那些只会花拳绣腿的孬种。”
杨妧抿了嘴笑。
正说着话,青菱推开门,“姑娘,瑞萱堂的文竹说荣郡王府周大爷来了,请您过去一趟。”
楚昕“腾”站起身,“他来送猫……昨儿见到他,我说你今天要来贺寿,竟然把这事儿忘了。我陪你过去。”
青菱伺候杨妧把斗篷披上,低声道:“姑娘斗篷有点薄,要不把那件羽缎的找出来换上?”
“不用,”杨妧拢好帽子,“快午时了,没觉得冷。你瞧世子爷还只穿单衫。”
楚昕笑道:“你没法跟我比,我是冻出来的。从六七岁上,教我功夫的师傅就不许我穿棉袄,一是不方便活动,二是穿太暖,人容易懈怠。”
两人一同出了门,青菱隔着约莫丈余跟在后面,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腊八前后,铺子会送账本过来,我已经跟祖母说了,我和严管事一起对;再过两日,昌平田庄的管事会送年节礼,不外乎是各种米面、豆子,还能有山货和野味,我分出一些让李先送你家去。真定还有处田庄,但离得远,而且家里吃不完太多东西,所以不用他们特地赶来,每年春秋两季,小严管事会专门跑一趟。”
杨妧耐心地听着他说话,告诉他,“越是忙,越是要好好吃饭,否则饿病了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对了,听说你昨天发作临川了?”
楚昕道:“我心情不好才没胃口,现在我心情好了。临川他……他话太多,我总是要教训他一顿才长记性。”
杨妧当然不会干涉他管教下人,只温柔地看着他笑。
隔着老远,廖十四认出湖边并肩行走的两人,心里就像打翻了醋坛子般,“滋滋”往外冒酸水。
她看眼仍乐此不疲地挑选梅枝的楚映,提醒道:“已经折了五枝,够了吧?”
楚映扳着手指头数,“给阿妧两枝,祖母屋里一枝,我娘屋里一枝,我要两枝,再折一枝就够了……你瞧那枝好不好?”
廖十四满心都是气苦。
合着她陪楚映在外头挨冻,连枝腊梅都捞不着。
可廖十四又不敢形于表,随口应了声,“好。”
楚映踮起脚尖折了下来。
廖十四见枝桠横斜点缀着五六朵嫩黄的花朵,着实漂亮,遂话里有话地说:“我喜欢这枝,极具神韵,如果写字或者做针线累了,抬头看两眼,多少清雅。”
“对,”楚映美滋滋地附和,“我也是想放到书房里。”
压根没有听懂廖十四的暗示。
廖十四讨了个没趣,不再纠结梅枝,拢了拢斗篷道:“有点儿冷,回去喝杯茶吧?”
楚映点点头,忽地瞧见正往瑞萱堂去的两人,“咦,我哥和阿妧,咱们快点走。”
廖十四心中大喜,楚映总算识趣一回,真不容易!
两人挪着碎步急匆匆追上去,楚映扬起手里梅枝,“阿妧,你喜欢哪个?”
杨妧端详一番,指了指她最后折的那枝,“这个。”
“不行,”楚映拒绝,“这是我看中了的,你再挑别的。”
廖十四悄悄弯起唇角。
楚映性子直,不肯通融别人。
这下杨妧也碰个软钉子。
没想到杨妧大喇喇地说:“是你让我挑的,我看中了这枝,不行吗?再说我是客人,你得让着我。”
楚映嘟着嘴满脸不情愿,却是无可奈何地说:“行,我让着你,哼,回头我挑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