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在国公府门口,竟然又遇到了廖家母女。
廖十四一反往常的端庄,而是热情地招呼,“阿妧,恭喜新春,好久不见了,你的气色真好。”
杨妧纳罕不已。
廖十四从来都是客气而疏离地称呼她“杨姑娘”,今天却唤她“阿妧”,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第90章 劝说
论起应酬, 杨妧当然不会输给她,笑盈盈地给廖太太拜了年,拉起廖十四的手, “你也是啊,脸色虽然还有点黄,但比以前强多了, 手指这么糙, 过年也练字了吗?我太佩服你们廖家姑娘了,已经盛名在外还是勤奋读书,如果我朝允许女子科考,廖家姑娘肯定包揽一甲前三。”
一句句都是夸赞的话,听起来却十分别扭, 分明蜜糖里面藏着钉子。
廖十四有心拉下脸使个性子, 可关氏还在旁边,更重要的是, 张夫人身边的董嬷嬷已满脸含笑地迎出了门外。
廖十四只得忍了气细声道:“左右闲着没事, 给这府里老夫人和夫人抄了几卷经书。”
廖太太扫一眼杨妧, 见她眉眼弯弯, 白净的肌肤细嫩如玉, 腮边一对梨涡乖巧可爱, 偏偏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的, 教人不好回答。
廖太太笑眯眯地对关氏道:“我们刚进京没多久, 家里事情乱七八糟的没个头绪,年前得亏她帮我安排节礼, 年后好容易空闲了,寻思让她松散几天,可她又闲不住……若不是正月里不好动针线, 她还惦记着做身中衣给秦老夫人……四姑娘上次做的中衣既细密又暖和,阿惠羡慕得不行。”
杨妧“吃吃”笑着:“我可是足足懒了小半个月,天天除了吃就是喝,我娘心疼我,说正月里就该好生歇着,一年才过得自在……过完上元节我也该拿针了,二月里我娘生日、五月我祖母生日,娘和祖母拉扯我长大不容易,每年的这两身衣裳必定要用心准备的。”
言外之意,廖十四不管自己家长辈,一门心思讨好楚家人,而廖太太既不教导闺女孝顺也不心疼闺女辛苦。
董嬷嬷原原本本地听在耳朵里,目露微笑。
杨妧果真不是善茬。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肚子里这么多拐弯,这叫廖太太怎么接?
特地解释廖十四对自个祖母也很孝顺?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廖太太没接杨妧的话茬,而是笑容亲和地跟董嬷嬷啦起了话,“老夫人跟夫人身体可好?过年是个喜庆日子,可也着实累人。”
“可不是,”董嬷嬷笑道:“从初一到今天府里就没断过人,这还是贵妃娘娘免了召见,否则老夫人跟夫人都要进宫贺年,一去就是大半天,老夫人更受不住,就这样老夫人精神也不太健旺,说今儿躲个懒,在瑞萱堂清静一天。”
“这也是府上的荣光,像我和杨太太,想去还不知道宫门朝哪边开呢?”
“我知道,”杨妧乐呵呵地接话,“上次跟姨祖母进宫拜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待人可亲切了,御花园可大了,特别多花木,都是名品。”
说话时眼角瞥着廖十四,眉飞色舞,声音清脆,明晃晃在炫耀。
关氏无语。
她生养的女儿她清楚,并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可今天却反常的伶牙俐齿,处处压着廖十四。
不过杨妧倒没瞎说,她就是进宫见过世面。
董嬷嬷笑着将大家请到正房院。
张夫人站在院子里迎接,她穿件杏子红的缎面褙子,竹青底绣墨绿色水草纹的湘裙,梳着简单的圆髻,鬓间却插了两支双股的赤金点翠万事如意簪。
褙子上的葫芦宝瓶纹用金线绣成,行走间金光闪动,衬着她白皙的脸庞容光焕发。
别的不提,张夫人的长相当真是无可挑剔。
杨妧惊叹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双股簪是并排戴的,真好看,簪子也好看。”
楚映昂着头娇声道:“簪子是我爹上次回来买的,法子是我想出来的,这几天我娘一直戴这对簪。”
张夫人笑嗔她两眼,“就你话多,快沏茶去。”
眉眼间尽是满足和幸福。
楚映“嘿嘿”傻笑,“采莲已经沏好茶,端上点心了,哪里用得着我?对了,十四,你的膏脂做成没有?我怎么总是做不好,跟稀粥似的凝不起来?”
急三火四地拉起廖十四的手往外走,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全幅注意力都在杨妧身上。
廖十四得意地睃杨妧一眼。
岂料,楚映紧接着道:“阿妧你也来看看。”
“不用了,”杨妧指指杨婵两人,“待会儿我带她们荡秋千,不跟你掺和,免得你做不出来埋怨到我身上。”
楚映“哼”一声,“谁说我做不出来?等我做出来你别眼馋。”
“我不眼馋,反正你定然会分给我一瓶的。” 杨妧极其笃定地说。
楚映很是欢喜,觉得杨妧真正把她当姐妹看,不分彼此,重重地“嗯”一声,“那当然。”
张夫人苦笑:“阿映这样没心没肺的,想起一出是一出,难得十四愿意迁就她。”
廖太太话里有话地道:“我倒是喜欢阿映的直率纯真,这样才是小孩子。没得像有些人,说一句话要拐七八个弯,云山雾罩的,小小年纪偏装成个大人样儿,世故得不行。”
说着瞥一眼杨妧。
杨妧坐在关氏下首,端着点心碟子给杨婵和杨怀宣吃,脸上笑意盈盈,丝毫不着恼。
张夫人道:“阿映二月满十三,说起来也不小了,还是一团孩子气。我就爱十四的性情,稳重大方,跟大人似的。”
“是呀,我也喜欢廖姑娘,”杨妧将点心碟子交到采莲手里,笑道:“就是有时候廖姑娘说话我听不懂,云山雾罩的。”
廖太太神情明显僵了下。
关氏狠狠地瞪了杨妧一眼,示意她少开口。
张夫人却没听出暗藏的机锋,笑着问:“那碟杏仁酥也不错,四丫头尝一块?”
“谢谢表婶,”杨妧从善如流,拿起块杏仁酥,掰开一半递给杨怀宣,另一半自己吃了,眯着眼道:“好吃,又香又甜。”
张夫人道:“阿映也喜欢,厨房专门给她做的。”回头问采芹,“杏仁酥还有没有,回头让厨房再做点儿。”
杨妧弯起唇角。
张夫人真是太不会说话了,既然是给楚映做的,这样谁还好意思再吃?
可她也当真好福气。
楚钊跟何猛都是常年戍边,楚钊不但没有小妾通房,据说身边伺候得也都是小厮和军士。
而何猛在丫鬟死后,又纳了一房妾,生了何文香。
可见,戍边并不是纳妾的理由。
男人纳妾似乎也不需要理由,喜欢了就抬回家,差别在于,有些人先跟结发妻子商议好再抬,给妻子些许体面,而有些人二话不说,直接接人回家。
杨妧抿口茶水,起身道:“表婶、廖太太、娘且宽坐,我带弟弟妹妹出去溜达一会儿,时候久了,他们坐不住。”
关氏叮嘱道:“穿上大衣裳,别乱跑乱闹出一身汗。”
张夫人吩咐采莲,“找人跟着伺候。”
杨妧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们只往绿筠园去,少玩会儿就回来。”
出了正房院没走几步,迎面遇到了红枣。
红枣行个礼,“正要去请姑娘,老夫人精神不太爽利,想请姑娘帮忙读两卷经书。”
杨妧点头应声好,对身后正房院的小丫头道:“麻烦你去霜醉居找绿荷或者青菱带六姑娘荡秋千,我先去瑞萱堂。”
小丫头提着裙子飞快走了,杨妧牵着杨婵边走边问道:“老夫人是累着了?”
红枣轻叹,“虽然这几天人来人往不得清闲,老夫人精神还好……昨天晚上跟世子爷发过火,今早起来就蔫蔫的。”
杨妧隐约猜到几分,眼见青菱和绿荷急急往这边走,低声嘱咐杨婵两句,跟红枣一道去了瑞萱堂。
秦老夫人神情委顿地靠在大迎枕上,眼底带着些青紫,看起来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杨妧先拜了年,笑问道:“姨祖母可给我准备了压岁钱?”
秦老夫人从炕桌抽屉掏出只荷包,“里头一对金牛给哥儿,一对玉兔给六丫头,剩下是些金豆子,你拿着玩儿。”
“谢谢姨祖母,”杨妧接着手里,声音欢快地说:“我就猜到不会白来……收了您的压岁钱,我给您捶捶腿吧。”
拿起旁边的美人锤轻轻敲着秦老夫人大腿。
秦老夫人低声道:“四丫头,昕哥儿正月十六要去西北,我实在放不下心。你帮我劝劝他,别去了。这个季节,路上不太平。”
果然是因为这事儿。
杨妧道:“庄嬷嬷说过先国公爷和先世子都是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姨祖母哭得喘不过气,可八年后,您仍是把表叔送到宣府……那会儿表叔跟表哥差不多大吧?”
“差一个月满十八。”秦老夫人眼圈微红,“那年东平侯险些没命,死里逃生跑回来说宣府二十多万人等着楚家人。四丫头,当年我年轻,不满四十岁,如今都五十六了,半截身子入土了,见不得儿孙离家。”
“那您希望表哥被困在家里,跟从前一样斗鸡走犬?”杨妧轻声说,“进京前听说表哥最爱惹是生非寻衅滋事,我当时还存着警戒的心,熟悉之后才知道表哥只是闲得没事干,空有一身本事,哪儿都不能去,不招惹点事情,还有什么意思?”
秦老夫人长叹声,沉默不语。
杨妧续道:“姨祖母,我不能答应您,我想让表哥出去历练一番。表哥跟我说他能开两石弓,说晚上即便没有月亮也能射中靶心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会发光似的。您肯定没见过,肯定不知道表哥多想出门闯荡。”
“我见过,”秦老夫人喃喃道:“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昕哥儿说他相中了一位姑娘,要我找媒人去提亲……眼睛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
杨妧身子一震,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而嗓子眼好像紧绷着的琴弦,干而且涩,“表哥有相好的姑娘了?”
秦老夫人答非所问地说:“我没应,昕哥儿的眼立刻变得黯淡无光。这些年,我常常在想,假如当初我应了昕哥儿,他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了?”
杨妧晃了会神才反应过来,老夫人应该是说前世的事情。
可前世,楚昕喜欢过女孩子?
杨妧没有印象,只知道他虽然不曾娶妻,却经常出入敎坊胡同喝花酒,很有些花名。
不知道他到底喜欢谁……
第91章 挑明
秦老夫人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坐起身,让杨妧倒杯茶,小口抿着, “廖家母女也来了,你觉得十四这人怎么样?”
杨妧有些愣神。
秦老夫人突然提起她,莫非楚昕前世喜欢的是廖十四?
她跟廖十四不熟, 印象里好像是在杏榜下选婿, 选得是当年的探花郎或者小传胪。
反正在京都很是一段佳话。
因为廖十四早早嫁了人,楚昕求之不得,故而放纵自己终生未娶?
想到这种可能,杨妧像是咬了口未曾熟透的梅子,满心满嘴都是酸涩。
杨妧强压下心头异样的感觉, 尽量中肯地说:“毕竟大家出来的姑娘, 行止颇有章法,有时不免心机重了些。但心机重未必算是坏事, 表哥和阿映都是性情直率心思简单的人, 如果廖姑娘能在旁稍加提醒, 表哥行事会更为周全……可若是廖姑娘另有想法, 心不在楚家, 只怕表哥跟表婶在她面前是束手无策。”
廖十四心眼多, 后头还有廖家。
廖家若想利用国公府做点什么事情, 可就不止是捞钱财这么简单了。
秦老夫人放下茶杯, 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大姑娘我不担心, 给她找户可靠的人家嫁了,总能保她一生顺泰。我担心昕哥儿,他的犟脾气多少随我, 一根筋……唉,不管怎么着,我得找个打心眼里待他好的姑娘。”
廖十四就喜欢楚昕。
她眼里的仰慕连张夫人都看出来了,秦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
而楚昕,他值得拥有全心全意的爱。
不管是多出色多优秀的女孩子,他都配得上。
杨妧眼前又浮现出夕阳下,楚昕一身玄衣拖着长剑茕茕孑立的情形。
若果他跟廖十四成了亲,定然再不会那么决绝吧?
眼里空寂的死气让人感觉绝望和悲凉。
这一世,因为她比廖十四先出现在楚昕面前,楚昕错以为是喜欢。
假如廖十四先结识楚昕,假如他们相处时间久一点,说不定楚昕也会喜欢她。
就像……前世一样。
墙角燃着火盆,里面是上好的银霜炭,高几上的青花瓷阔边碗里供着两茎水仙,水仙花已开,散发出袅袅清香。
屋里温暖怡人,杨妧却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她起身往茶壶里续上热水,倒出一杯茶,轻轻捧在手心,只听秦老夫人道:“我不是那种愚昧的老婆子,我也知道要想孩子有出息得放手让他们去闯。可昕哥儿……楚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他又过得不顺遂,我舍不得他。”
这会儿的楚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不顺遂了?
恐怕秦老夫人说得还是前世吧?
杨妧端量着神情明显有些恍惚的秦老夫人,开口道:“姨祖母昨儿没睡好,要不要歇一会儿?”
秦老夫人摇头,“我睡不着,闭上眼就看到不好的事情。”
杨妧轻声道:“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表哥是有大福气的人,他说从宁夏回来好好陪您几个月,秋天还要跟表叔去宣府呢。”
“别指望!”秦老夫人有些愠怒,“他早两年就提过,我没答应。他那个驴脾气,稍不如意就尥蹄子,谁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