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现在稳重多了,连着这几件差事,都办得很漂亮。”杨妧笑着给秦老夫人续上热茶,温声劝道:“我已经应允表哥,帮他劝劝您。”
秦老夫人“当啷”把茶盅顿在桌面上,“我就是不答应,你怎么劝?”
杨妧仍是笑着,“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如果姨祖母仍旧不同意,那就让表哥留书一封,先斩后奏呗。”
秦老夫人板起脸,怒道:“他前脚走,我后脚收拾了东西也跟着去。”
“那家里怎么办?”杨妧故作讶然地问:“您能放心表婶掌家?表叔在宣府,表哥去了是个帮手,您去了只能添乱……过三五年回来,家里的财产可就不知道落在谁手里了。到时候表哥成亲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指定私下埋怨您。”
“昕哥儿不是这种人,”秦老夫人非常笃定地说。
目光瞥见杨妧白净小脸上时而深时而浅的梨涡,涧水般透亮的双眸,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
这丫头是在激自己。
秦老夫人丝毫不以为忤,只觉得欢喜,杨妧是真聪明,可她的聪明不外露,不像廖十四是自以为是的聪明。
楚昕这毛头小子干别的不行,相媳妇倒有眼光。
秦老夫人舒展开面容,“让我答应也成,你得帮我把昕哥儿的亲事定下来……昕哥儿虚岁是十八,在宣府待上三两年再回来就二十多了,谁家小子二十多岁不成亲?你帮我办成这事,我同意昕哥儿去宣府。”
杨妧想一想。
看廖家母女的表现,对楚昕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楚家这边……张夫人自不必说,秦老夫人也有结亲的意思,就差楚昕点头了。
杨妧有七分把握能说服楚昕。
遂歪了头笑,“行,姨祖母可得说话算话,不能看表哥收拾行囊了,您又得哭哭啼啼地非要跟着。”
秦老夫人眯起眼也笑,“你不反悔,我一把年纪了,更不会反悔。要不咱们立个字据?”
她刚想起来,前世楚家是元煦十年才出得事……还差好几年呢。
而且,楚家男人都是要真刀真枪见血的,这个规矩不能在楚昕这里断了。
杨妧道:“字据就不用了,我信您就是。”
陪着老夫人再说些闲话,见她面色好转了许多,便起身告辞。刚绕出影壁,迎面瞧见楚昕迈过门槛正往里走。
楚昕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听说你来,立刻赶回家,就猜到能在这里见到你。祖母还在生我的气吗,她昨晚发了很大脾气。”
杨妧无法忽视他脸上真切的喜悦,心头酸了酸,却仍笑着,“姨祖母不生气了,她不但支持你去宁夏,还同意你去宣府。”
“真的?”楚昕惊喜不已,漂亮的脸庞绽放出动人的光彩。
杨妧仰头看着他。
他真是好看,眉毛挺拔秀雅,眸光清亮如水,浑身上下充满着蓬勃的活力,仿似雨后草原上茁壮成长的白杨树。
这么好的一个少年,她却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地喜欢、信任。
这对楚昕来说,是极其不公平的事情。
杨妧将目光投向楚昕身上精美的妆花云锦直裰,“表哥出门时带几件棉布裋褐吧,别太扎眼,紧要关头没准能用得上。”
楚昕笑应道:“我已经备着了,两身靛蓝色的,两身土褐色的,有夹袄也有棉袍。”
杨妧又道:“出门在外,性子要稍微收敛些,不该惹的麻烦别惹,但也别被人欺负。”
“好,”楚昕用力点点头,柔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杨妧抿抿唇,“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该舍的时候尽管舍掉,人是最重要的,表哥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别让姨祖母担心。”
“嗯,”楚昕应一声,盯牢她眼眸问:“你也会担心?”
清澈乌黑的瞳仁里满满当当全是她的面容。
小小的,脸色有些白。
杨妧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笑道:“那是当然……你快进去吧,外面冷。”
楚昕应着,脚下却不动,开口又问:“吃过午饭,你能不能到霜醉居去,我想再跟你说会儿话。”
杨妧拒绝,“小婵怕要歇晌觉,我们吃完饭就告辞。”
楚昕不再勉强,轻声道:“那你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好玩的东西,宁夏有很多异族人,还有蓝眼睛的,他们穿的衣裳、戴的首饰跟咱们都不一样。我给你带回来。”
“好,”杨妧打断他的话,“我去正房院,出来时候不短了。”
转过身,慢吞吞走了几步再回头,瞧见楚昕仍站在门口,微笑地凝望着她。
杨妧心头骤然升起一股悲怆的情绪,眼窝有些酸有些热也有些湿,她不敢再耽搁,大步离开。
楚昕目送着杨妧身影远去,步履轻快地走进东次间,语气亲昵地说:“祖母,我回来了,您不生气了吧?”
“谁说的?”秦老夫人看到漂亮的大孙子,昨晚残存的一丝怒气早就烟消云散,可脸仍旧板着不见喜色。
楚昕给她续上茶,捏起旁边的美人锤,斜坐在炕边,“祖母,我给您锤锤腿?”
“不用……红枣说老早听到你的说话声,在大门外头干什么呢?”
“刚巧遇到四表妹,说了几句闲话。”楚昕抿着唇,笑容却丝丝缕缕地从眉梢眼底弥散出来。
秦老夫人审视般打量他,“廖太太和廖姑娘也来了,和你杨家表婶都在你娘那里,你去跟客人打过招呼没有?”
“不想去。”
看着秦老夫人的眼神,又想到廖十四最近来得勤,楚昕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祖母不会惦记着廖十四吧?
不行!
除了杨妧,他谁都不要,连看一眼都觉得讨厌。
楚昕往老夫人身边凑了凑,鼓足勇气道:“祖母,我相中了一个姑娘。”
“谁家闺女,性情怎么样,你怎么相中的?”秦老夫人神定气闲地抿着茶水。
楚昕红着脸,两眼亮晶晶的,低然却清晰地说:“就是杨家四表妹……祖母,等我从宁夏回来,您托媒人向表婶提亲好不好?”
秦老夫人看着他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的脸颊,看到那双亮如繁星的黑眸,有心想打趣他几句,却又舍不得大孙子煎熬,重重应了声,“好。”
第92章 醉酒
“祖母, ”楚昕摇着秦老夫人的胳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答应了, 您不反对,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秦老夫人微笑。
她怎么能不知道,自己这个一根筋的大孙子, 前后两世都喜欢了同一个人。
前世, 楚昕未能得偿所愿,这一世,她怎可能不成全他?
秦老夫人笑道:“自打四丫头搬出去,你今儿去送粮米,明儿送趟鱼肉, 田庄送来的供奉也没少往那边拿吧?往常可不见你对别家这么上心。说吧, 几时对四丫头动了心思?”
楚昕红着脸,低低答一声, “我也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可能是刚见到她时, 她睁大双眸, 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看;或者是, 她非迫着他给顾常宝送帖子时, 那股仗势欺人的嚣张;又或者, 他看她俯在炕桌前写信, 她脊背挺直神情专注, 靛蓝色的裙摆铺了半炕。
反正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进内院请安的时候, 视线会不自主地朝霜醉居的方向张望;而午夜梦回时,脑海里会情不自禁地浮起杨妧温柔清婉的面容。
秦老夫人不舍得为难他,不再追问, 而是正色道:“你先别高兴,虽然我是答应了,还有你姑母那头呢。过些天我递牌子进宫,你姑母能否同意我可不保证……到时候你别跟我翻脸尥蹄子。”
楚昕赧然地说:“不会,我会好生劝服姑母,姑母是讲道理的人。”
“合着祖母就不讲道理?”秦老夫人佯怒,狠狠瞪楚昕一眼,“即便你姑母答应,你也别得意,四丫头应不应还两说。”
杨妧会不会答应?
楚昕吃不准。
之前他谈起自己的心意,杨妧冷着脸拒绝了,可是她却答应及笄前不跟别人定亲。
而且,她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柔柔的。
假如她真的不答应,那他就死皮赖脸地磨着她。
楚昕有种感觉,杨妧对他莫名的纵容。
即便是不合规矩的事,只要他坚持,杨妧也会听从他。
反正他就是认定了杨妧。
他不会娶别人,杨妧也不许嫁别人,他们俩要成亲,要结成夫妻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想起以后睁开眼就能瞧见杨妧在身边,楚昕兴奋得浑身血液好像沸开的水,骨碌碌地往外冒着泡,他坚定地说:“祖母,我只想娶四表妹,如果她不应,那我就一辈子不成亲。”
“你这兔崽子!”秦老夫人斥他一句,神情复杂地端起茶盅。
果然还是这样。
得不到杨妧,他宁可孤独至死。
不过前世的事情绝不会重现,两刻钟之前,杨妧在这屋里,明明白白地答应,楚昕去宣府之前,她会给他定下亲事。
楚昕脾气犟,别人都不应的话,岂不只有杨妧亲自定亲了。
秦老夫人心底油然升起一种计谋得逞的自豪感,她弯起唇角,和蔼地对楚昕道:“祖母也喜欢四丫头,肯定会帮你,但你也得周周全全毫发无损地回来。要是你破了相,变丑了,祖母可没脸去跟四丫头提亲。”
楚昕重重点头,“祖母放吧,我会凡事谨慎。”
秦老夫人老怀深感宽慰,没再啰嗦。
有杨妧牵绊着楚昕,比她千叮咛万嘱咐管用得多。
*
杨妧在湖边平静一下心情,回到正房院。
杨婵两人已经荡完秋千正在吃点心,楚映和廖十四也从清韵阁回来,在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瞧见杨妧,楚映笑道:“阿妧,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是火候没掌握好,小火熬猪胶要用玉杵慢慢沿一个方向搅动。我之前熬制的时候太着急。”
廖十四道:“其实并不难,就是个手熟,多试几次就好了。可惜现在花不多,就只有梅花,梅花香味不如茉莉或者栀子或者桂花好闻。”
楚映嘟着嘴,“那我要等到春暖花开才能再做,天气暖了就用不到膏脂了吧?”
廖十四微笑着说:“我还收着点素馨花,素馨花也好闻,做出来膏脂格外白净,回头我给你和阿妧各送一瓶。”
杨妧连忙道谢。
张夫人满意地看向侃侃而谈廖十四,夸赞不停,“我就喜欢十四这份大度,一看就能当家主事。”
几次进府做客,回回不空手,送得都是体面清雅的礼物。
不像杨家人,拖家带口地过来不说,次次都要打秋风,捎带不少东西回去。
“承蒙夫人夸奖,”廖太太笑道:“也是因为家里孩子多,大人照看不过来。阿惠自小懂事,不但把自己照看得好好的,还能帮我管着弟弟妹妹,从没有把弟弟妹妹丢开自己去玩。”
这是含沙射影地批评杨妧。
把两个小的扔给下人,她自己跑到瑞萱堂献殷勤。
杨妧听出廖太太的话音,却没心情反驳她。
既然楚家以后要跟廖家结亲,她就没有必要再去得罪人,毕竟杨家想在京都立足,还需要楚家当靠山。
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
午饭就摆在正房院,大家不分长幼坐在一张桌子前。
秦老夫人打发红枣送来一坛桂花酿,说她身子不太爽利,怠慢了客人,让张夫人陪客人多喝几盅,替她赔罪。
廖十四反客为主,时而给大家倒茶,时而给大家布菜,殷勤倍至。
她学识好,让起酒来,各种诗词小令不断地往外蹦,廖太太酒量好,乐得给女儿撑脸面,端着酒盅跟着凑趣。
杨妧平时酒量还行,喝半斤没什么问题,许是因为今儿心情烦闷,只喝了两盅便觉得脸颊发烫。
关氏察觉不对劲,没敢让她多喝。
酒足饭饱,张夫人令人撤下碗碟换上茶水,几人喝着茶略略散了酒意便起身告辞。
张夫人拉着廖太太的手连声道:“以后得空就过来,我平常没什么事情,咱们说个话解解闷,正好十四跟阿映也合得来,跟亲姐妹似的。”
廖太太一张脸几乎笑成了菊花,“好好,少不了来叨扰你。”
张夫人送她们到正房院门口便停步,董嬷嬷跟紫藤一直送出角门。
李先正在套车,楚昕瞧见关氏忙上前揖一下,“先前您定好的骡车来了,我看那边席面没散打发他走了,表婶稍待片刻,马上就好。”
说着话,目光不自主地移到杨妧身上。
她懒散地站着,大红羽缎的斗篷没有拢紧,露出里面的天水碧褙子和月白色罗裙,看着有些素淡,可裙摆上绣着团团簇簇的石榴花,硬生生多了几分节日的喜庆。
比石榴花更娇艳的是她的脸颊。
因是喝了酒,肌肤中透出明媚的红,黑眸如秋水,隐隐涌动着涟漪,波光潋滟。
这样的杨妧秾艳而又带了丝慵懒,跟平常的她全然不同。
可她偏偏不自觉似的,瞪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眸默默地瞧着他。
楚昕咬咬唇,低声吩咐含光,“叫青菱来伺候姑娘。”
廖十四站着旁边,默默将这一切收在眼底,眸中飞快闪过一丝狠毒。
等着吧,回家之后她便熬制膏脂。
她倒要看看,没有了这张狐媚子脸,杨妧还要拿什么勾人……
第93章 灯会
杨妧睡了半个时辰晌觉, 醒来后喝盏温热的酽茶,精神好了很多,面颊却仍是红的。
关氏摸一摸她额头不见发热, 嗔道:“酒量不好偏要逞强, 这会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以后到外面再不许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