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妧分辩道:“喝着甜丝丝的, 谁知道会醉人呢?”
侧眸瞧见方桌上杨怀宣抄写的《千字文》, 想起秦老夫人给的荷包, 忙吩咐问秋到东厢房取来。
关氏拿起蚕豆大小的金牛瞧了瞧,又打量几眼花生米般的玉兔,“啧啧”两声, “真是厉害, 阿妧你看,玉兔的胡子都刻着清清楚楚,不知道费多少工夫。”
“是啊,越小的物件越难刻,”杨妧翻腾针线笸箩, 找出来两根红线捻在一起, 从金牛上的小孔穿过去, “待会儿给他俩戴上。”
关氏道:“两人天天疯跑,别丢了,还是收起来吧,跟那对银锞子收在一起。”
说着找出两只荷包,粉红缎面绣玉簪花的给杨婵, 宝蓝色缎面绣忍冬花的给杨怀宣,将金牛和玉兔分别放了进去。
杨妧又把金豆子一股脑倒出来,“这是给我的,数数有几粒。”
小小的卵圆形, 黄豆粒大小,而且脐部捏着褶子,栩栩如生金光灿灿。
杨妧一五一十地数完,捧了满手,乐呵呵地说:“共是六十六颗,大吉大利。”
关氏撑开荷包,杨妧松开手,金豆子如雨点般落进去,启唇笑道:“要是天上能下金豆子就好了。对了,老夫人身体怎么样,找你就为这事?”
杨妧迟疑了下才道:“她问我对廖十四印象如何,估计着是想结亲。”
“我看出来了,今儿张夫人对廖太太格外热忱,”关氏瞟着杨妧明显变得暗淡的神色,问道:“你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虽然我看廖十四不太顺眼,但楚家跟廖家结亲还是挺好的,一家是权贵,一家是清流,一文一武相互帮扶,大家都得益。”
说完,杨妧突然反应过来,秦老夫人给楚昕定亲完全没有必要征询一个晚辈远亲的看法。
是不是觉得她跟楚昕来往太近,特地给她提个醒儿?
这才是秦老夫人找她的真正目的吧。
想到此,杨妧顿觉眼前的荷包无比碍眼,连金豆子都没有那么让人愉悦了。
一直沉闷了好几天,直到上元节,杨妧才又振奋起来,兴致勃勃地跟刘嫂子学着用豆面做兔子灯、猴儿灯还有猪头灯。
灯芯是用竹签卷一层薄薄的棉花,蘸上豆油。
三个小孩子捧着灯挨个屋子转两圈,意喻着家里每一处都亮亮堂堂,没有龌龊阴私之事。
正月十五,阖家团圆,大家围在一起吃元宵。
隔天正月十六,余新梅和明心兰终于得闲,约杨妧去逛灯会。
杨妧本想带两个小的一起,关氏怕拖累着杨妧没法玩,也怕人多看不住被拐走,便拘着没让。
余新梅她们来得早,天色尚未黑透,西天的云霞一片绚烂。
杨妧饭还没吃完,匆匆忙忙换了衣裳,带着清娘往外走。
不等出门就听到顾常宝的大嗓门,“积水潭有什么好,都是老一套,哪儿比得上东安门热闹,年年都有新光景。对了,丑话说在前头,不要让我去猜灯谜,小爷没兴趣。”
余新梅讥诮道:“切,没兴趣?是猜不出来吧。”
明心兰“咯咯”笑得欢畅。
杨妧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迈出门槛。
门外不仅站着一身绯衣极其张扬的顾常宝,余新梅的三哥余新舲也在。
余新梅和明心兰则坐在车里,开着车窗往外张望,瞧见杨妧,余新梅立刻问道:“阿妧,你说去哪里,积水潭还是东安门?”
东安门离双碾街不远,灯市很大,可人也多,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积水潭周围大都是富贵人家,灯少却胜在一个精字。
杨妧存着小心思,今天蹭余家的马车到积水潭转一圈,明天可以带杨婵他们到双碾街逛逛。
遂道:“我想去积水潭。”
话音刚落,就见顾常宝翻身上马,“嗖”地蹿了出去。
余新梅笑呵呵地说:“不用管他,信不信,他一准儿在积水潭等着。”
杨妧揶揄道:“我们原本也没打算管。”
余新梅 “腾”地红了脸。
杨妧看在眼里,别有意味地捅一下明心兰臂弯,“这才两个月没见面,我怎么有种隔世之感,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也不清楚,”明心兰慢条斯理地说,“腊月里,我家去送年节礼,瞧见顾家马车,初八那天我去拜年,恰好跟顾三爷走个正着;刚才我先到余家,在门口又见到顾三爷。阿妧,你说巧不巧?”
“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杨妧学着明心兰的语气,拖长了腔调。
余新梅分辩道:“我们两家本来就有交情,别瞎猜好不好?心兰倒是真有事儿。”
杨妧飞快地支棱起耳朵。
明心兰大大方方地说:“我娘相中了林四爷,过完上元节议亲。”
“恭喜,这门亲事极好。”
“我不觉得,”余新梅道:“定国公府里确实不错,可林四爷……我只远远见过他两回,感觉不太爱说话,年纪也大,都二十多岁了吧。”
林四爷名林牧阳,今年二十一,比明心兰大七岁。
前世明心兰便嫁的林四爷。
林四爷很宠他的小妻子,又因是家中幼子,无需支应门户,只掌管着几间铺子。两人靠着定国公这座大靠山,不愁吃不愁喝,过得极其逍遥,跟神仙似的。
杨妧笑盈盈地说:“年纪大点会照顾人,没什么不好。至于不爱说话……他在外面话少,说不定回家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
不像陆知海,对着文人墨客、红颜知己,那叫一个幽默风趣妙语如珠,可见到她就像锯了嘴的闷葫芦,除了让她筹措银子准备衣物,再没有别的话。
明心兰悄声道:“我娘也这么说,男人话多不是什么好事儿……不是说顾三爷,阿梅别在意。”
“讨厌!”余新梅气恼道:“我在意什么,就知道编排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听着车厢里传来隐约的笑闹声,余新舲悄悄弯起唇角,脑海里突然跳出杨妧的面容。
湖水绿的夹棉袄子、雨过天青的湘裙,墨发简单地绾成圆髻,鬓边戴一朵南珠攒成的珠花……穿着很素净,那张脸却娇艳动人。
肌肤被霞光映着泛出浅浅的红晕,黑眸像墨玉,又像一汪潭水,清清亮亮干干净净。
余新舲先先后后见到她好几次了。
之前只把她当成堂妹的朋友,并没有别的想法,可今天,她迎着夕阳迈出门槛,突然抿唇一笑。
这一笑,腮边小小的梨涡立刻生动起来,清甜娇美,像是五月温润的风,不经意间推开了他的心门。
余新舲突然觉得脸颊有点发烫。
不知不觉便到了积水潭。
积水潭四周种了一圈柳树,此时柳枝上挂着各式花灯,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而圆月的清辉从天际毫不吝啬地铺洒下来,月光皎皎、灯光烁烁,交互辉映仿若仙境。
杨妧往最显眼的灯塔附近打量一圈,没瞧见顾常宝,悄声问余新梅,“顾三爷不知道去哪里了?”
余新梅没好气地说:“管他去,一个大男人还能丢了不成?咱们先到瑞波亭去猜灯谜,现在还早猜得人少,再过会儿那些容易的都被猜完了。”
明心兰连声应好,三人直奔瑞波亭去。
瑞波亭里拉着七八根绳子,上面挂着上百条写有谜语的红绸带,如果猜中了就可以将绸带扯下,到亭边管事那里换签子。
攒够十根签子能换兔儿灯,攒够二十根能换五角宫灯,攒够五十根能换半人高的走马灯。
顾常宝正站在亭子里,仰着头苦思冥想,他手中已经攥了七八条绸带。
明心兰扯扯杨妧袖子,俯在她耳边低语,“咱们到那头去……我告诉你,初八那天,阿梅把顾三爷骂了个狗血喷头,顾三爷硬是忍着一声没还嘴。钱老夫人跟我娘抱怨,说阿梅这脾气,除了顾三爷,谁能受得住。”
杨妧眼眸一转,轻笑,“你可曾见阿梅骂过其他人?”
明心兰反应得极快,挑眉道:“所以……”
杨妧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挺好的,自小的交情,吵吵闹闹才是情分。”
两人慢慢挪到亭子另一头,各自集中了精神猜灯谜。
灯谜不太容易,杨妧绞尽脑汁才猜出来四个,还不知道对不对,便没有心思再猜,眼角不自主地搜寻余新梅的身影。
余新梅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顾常宝走到一处,顾常宝手里攥了一把签子,眉飞色舞地让余新梅选花灯。
杨妧低低笑一声,只听身旁传来男子清越而略带醇和的声音,“杨姑娘,这个灯谜猜出来了吗?”
这声音何其熟悉!
杨妧抬眸,瞧见了面前的男人。
他穿灰鼠皮的斗篷,斗篷里面是宝蓝色缎面直裰,相貌清俊气度优雅——是她前世的相公,陆知海!
第94章 后悔
杨妧本能地后退一步, 神情警惕地看着他。
陆知海笑容温润,“杨姑娘别怕,我是见你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 特地问一声。”
杨妧冷冷地说:“我能不能猜出来跟你何干?”
“唔——”陆知海不意她会这般问, 迟疑了下, “我倒是有个答案, 想与姑娘商榷一二。”
“不必。”杨妧连看没看, 伸手将绸带扯下来,转身欲走。
陆知海身形微转挡在她面前,“杨姑娘, 存心不善有口难言……”
“侯爷慎言, ”陆知海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余新舲走过来,淡淡道:“陆侯爷借让一步。”
陆知海认识他,余阁老的第三个孙儿,拱手笑道:“余公子, 杨姑娘许是误会了, 我并无恶意。”
余新舲沉声道:“不管侯爷是否有恶意, 您惊扰了杨姑娘,这是事实。请让开。”
陆知海悻悻地闪开,却在杨妧经过时,开口问道:“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缘何对我心怀恶意?”
杨妧冷笑!
好一个无冤无仇!
往日那些孤灯冷衾长夜漫漫的日子暂且不提, 她乐得清闲,可地动时,他撇弃她们母女不顾,反而将救她的采芹打死。
她, 宁姐儿,采芹,好几条活生生的人命葬送在他手里,她怎么能忘记?
原本杨妧想,只要陆家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她犯不着因为这辈子尚未发生的事情对陆知海追根究底。
可陆知海偏偏往她跟前凑,那她还客气什么?
杨妧步子微顿,冷声回答:“因为我看你生得鸱目虎吻鼠心狼肺,而且天中塌陷面小鼻低,是短命之相。”
陆知海气得鼻子要歪了。
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长相气度,虽比不得潘安宋玉,却也风雅温润、爽朗清举,在文士圈里颇具盛名,也极受仕女们追捧。
但他的亲事却不太容易。
母亲陆夫人要求只两点,一是嫁妆丰厚、二是性情软和。
她被长兴侯宠了一辈子没受过气,没得老了,在儿媳妇手里受气。
陆知萍也有两个要求,嫁妆丰厚跟陆夫人不谋而合,另外一点是要位高权重。
单是富余有什么用?
商户人家银子多,可他们能把夫君汪海明世子的名分定下来吗?
能给小叔子汪源明寻个前程吗?
陆知海也有他的要求。
相貌一定要温婉,杨妧的长相最合他心意。
上次在护国寺,他就注意到她了,穿石榴红袄子,靛蓝色裙子,低眉顺目地站在秦老夫人身后,漂亮却不艳俗,灵动却不跳脱,那股韵致让人难以忘怀。
他本想多打听她的消息,第二天却无缘无故被 “楚霸王”打了一顿。
他在家里养了好几天,脸上的青紫才褪去,可再不好张口询问楚家的事儿。
没想到今夜竟会偶遇。
人群里,他一眼便认出她来。
满亭的花灯将她的面容照得极其清楚,脸是羊脂玉般的白,眉毛微弯,弧度与浓淡恰恰好,鼻子小巧,脸型圆润,最令人心喜是那对梨涡,增添许多甜美。
微风吹动雨过天青的裙摆,衬得她愈发静谧温柔,像是一幅清雅拙致的水墨画。
陆知海按捺不住心头悸动,急步走近前来,不成想碰了好大一个钉子。
杨妧对他冷淡而且无礼,像有不同戴天之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