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昕埋头在她松松绾起的发髻间,忽而想到什么又推开她,“跑了一天马,身上脏。”
杨妧轻笑。
她闻到了,一股子汗味还有像是鸡蛋饼的味道,不好闻,却让她安心。
杨妧往前挪了半步,仰起头,轻声问:“早晨几时走的?”
“寅正出的门,本来以为能赶在关城门之前到,没来得及,我惦记你,翻城墙进来的。”
屋里光线暗淡,唯有自窗口映进来的一缕月色,楚昕的脸隐在暗影里,双眸却明亮,熠熠地发着光。
杨妧暗暗吸一口气,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他唇上。
柔软、清甜,略略有些凉。
楚昕脑子“嗡”一声,像有烟花炸开般绚烂一片,周身的血液顷刻间沸腾开来,焦灼地到处流窜。
不过一瞬,那抹略带薄凉的柔软便移开。
杨妧低声道:“你快回去洗漱一下,满身都是汗味。”
楚昕傻愣愣地站着,两腿软得一步都挪不动,也不想走,手指扣在杨妧腰间不愿松开。
杨妧扯开他的手,嗔道:“哼,真是出息,还学会跑到姑娘窗前偷看了,以后不许这样,否则我再不理你。”
推着他离开。
楚昕晕头晕脑地离开,直到回府泡在温热的水里,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女孩子的唇是那么细腻芬芳,好像浸过蜜的花瓣,碰到哪里,哪里就是甜的。
楚昕摸着自己双唇,傻呵呵地乐了。
匆匆泡了会儿,用皂角把浑身汗味洗干净,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略略绞了绞,换过衣裳便往瑞萱堂走。
进了门,撩起袍摆往地下跪,“不孝孙儿给祖母请安。”
秦老夫人颤巍巍地唤声“昕哥儿”,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张夫人因为精力都在肚子里的孩子上,不若老夫人那般激动,可也红了眼圈。
楚昕知道老夫人宝贝自己,可见到此景心里仍是发酸,上前安慰道:“祖母,您别难过,您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吗?”
秦老夫人拭了泪,抓着他的手,仔细端详好一阵子,终于露出笑,“黑了。”
“祖母——”楚昕有意拉长声音,“您眼神怎么这么好使,我哪里黑了?”
“好,没黑,”秦老夫人满脸都是欢喜,柔声哄着他,“昕哥儿不生气,昕哥儿最俊俏,谁都比不上。”
这是把他当两三岁的小孩子哄呢。
楚昕扶额,开口道:“祖母,您这里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有、有,”秦老夫人连声叫庄嬷嬷,“快吩咐厨房,蒸一条鱼、烧只鸭子,晚上吃的嫩藕很爽口,照样给昕哥儿炒一盘。”
庄嬷嬷笑道:“老夫人,按这个做法,大爷怕是要下半夜才能吃上饭,我先去厨房看看,有现成的让赶紧做,等明儿再炖鸡宰鸭。”
秦老夫人觉得有道理,连忙挥手,“你快去,快去。”
没多大工夫,红枣端着托盘进来,上面两碗热气腾腾的虾仁馄饨,一碗肉丝面,还有秦老夫人特意提到的素炒藕片、红油莴笋。
庄嬷嬷道:“厨房原本备着给夫人的宵夜,听说大爷没吃晚饭,一并都做了。”端起一碗摆在张夫人面前,“夫人也吃一碗。”
张夫人道:“我吃不了这许多,我跟娘吃一碗。”
秦老夫人见馄饨小巧可爱,只鹌鹑蛋大,汤水上浮着青翠的芫荽、金黄的蛋丝,不由也勾起馋虫,笑着说:“看着像好吃的样子,你分我四五个尝尝。”
红枣原本就拿了三副碗筷,当即分出来五只另盛在小碗里递给秦老夫人。
楚昕是真的饿了,加上许久没吃过家里的饭,狼吞虎咽地吃完馄饨,又将肉丝面吃得干干净净。
又把秦老夫人看得眼圈发红,不迭声地说:“看把孩子给亏的,这几天一定好好补一补。”
楚昕吃饱喝足,再给秦老夫人讲几件宣府的趣事,便告退离开,顺便送张夫人回正房院。
夜已经深了,月牙升到天际正中,宛如被啃了半边的煎饼。
紫苏提着风灯走在前面,灯光照在地上,映出一圈斑驳的光晕,楚昕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张夫人的胳膊,“爹已经上折子请旨想回来陪娘生产,不知道圣上能否恩准,所以先让我回来。爹说这些年让娘受苦了,亏欠娘甚多,很对不住娘。”
张夫人轻叹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顿一顿,又道:“你爹极好,我没觉得苦。”
楚钊对她情深意重,从未有过恶言重语,即便两人聚少离多,她也甘之若饴。
楚昕沉默片刻,开口,“阿妧嫁过来,可能也是独自在家的时候多……如果她有做得不当之处,娘千万看在我亏欠她的份上,稍微担待些。”
张夫人愣住。
突然就想起自己刚嫁给楚钊那几年,秦老夫人对她嘘寒问暖,几乎当亲闺女看待。那会儿娘亲还在世,经常说她是前世做了善事,才修来今生的福气。
不知道当年的楚钊是否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张夫人吸口气,温声道:“她嫁过来就是一家人,我为难她做什么?再者还有你祖母和阿映,你祖母早被她哄住了,肯定偏心她,阿映也天天念叨她,真不知有什么好?长相勉强说得上是清秀,性情可不算好,比起那个……谁差远了。”
张夫人想说廖十四,又生生咽了回去。
能想方设法用膏脂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昕直将张夫人送进屋才离开,回观星楼的时候特意从霜醉居绕了圈。
霜醉居大门紧闭,前面的几株黄栌却茂盛依然,有夜鸟栖在树杈上,咕咕呢喃。
楚昕想起张夫人的话,杨妧有什么好?
在他看来那里都好,从长相到性情,都恰恰合乎他的心意,没有人比她更好……
第118章
楚昕睡得晚, 起得却早,在演武场打两趟拳,射一囊箭, 陪秦老夫人吃过早饭, 穿戴整齐地往宫里去。
走到宫门口, 摘下腰上系的荷包往守卫手里一扔, “受累通禀一下。”
守卫将荷包顺在袖袋里, 乐呵呵地说:“世子稍等,这就找人去。”
楚昕和顾常宝是守卫最喜欢见到的人,一来两人出手大方, 动辄就是七八两银子, 时不时赏块玉佩、扳指什么的;二来两人不干涉朝政,惹不出麻烦来。
不像那些阁老大臣,身上担着干系。
没多大会儿,进去通禀的守卫回来了,“早朝还没退, 司礼监张大伴说请世子到御书房外面等。”
退朝之后, 元煦帝多半会在御书房召人议事。
楚昕在御书房门外等了大约两刻钟, 瞧见元煦帝和余阁老一前一后地走来。
楚昕一个箭步冲过去,当头就跪。
元煦帝吓了一跳,认出是他,抬脚佯踢,“你这兔崽子回来了, 起来吧。”
楚昕起身朝余阁老拱拱手,跟在元煦帝后面走进御书房。
元煦帝坐定,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楚昕“嘿嘿”傻笑,不太好意思地说:“别人问, 我都说今儿早上,可皇上问,那就是昨晚戌时。”
元煦帝眉毛挑起,“哦”一声。
楚昕连忙解释,“于国而言,您是君,我是臣,臣子不能不忠,于私而言,您是姑丈是长辈,我是您的大侄子,身为晚辈不能不孝。所以,我得据实禀报,不能瞒着您,也不敢瞒着您。”
这句“姑丈”把余阁老惊着了,嘴里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他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没听说有人称皇上“姑丈”,再者皇上也不能算楚家的姑爷,应该算是赵家的吧?
元煦帝却好像完全不在意,沉声问:“如此说来,你私闯城门还有理了?”
“这事不能怪我,”楚昕非常理直气壮,“我不到寅正就出门,跑了一天马,眼看着就要到家了,总得喝口热茶,吃顿热乎饭吧?”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气势已经萎了,跪在书案前磕头,“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元煦帝讥诮道:“不是很有理吗?我是要罚你,否则你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抬眸,瞧着案前肤色明显黑了,可依旧俊俏,且带着满脸委屈的少年,眸光闪一闪,“回去把《大学》抄十遍呈上来。”
余阁老又是一惊。
《大学》是《礼记》的第四十二篇,主要讲述修身齐家平天下的道理。
与其说是惩罚,更像是提点楚昕。
元煦帝接着问道:“听说受了伤,好了没有,寻太医给你瞧瞧?”
“千万别,”楚昕连忙谢绝,“这事还瞒着祖母和母亲,太医若是瞧了,姑母肯定会知道,祖母那边就瞒不过了……成亲之后,臣还得去宣府,臣要给儿子挣个百户。”
想起元煦帝亲笔写了赐婚圣旨,紧跟着又“咚咚”磕头,“臣叩谢皇上御赐婚姻,也替杨氏给皇上磕头。”
六个响头磕下来,脑门已经见青。
“行了,起来吧,”元煦帝没好气地说,“这是你姑母的意思,快去看看她,这一年她没少念叨你。”
楚昕应着,眼角瞥见书案上的玉如意,嬉皮笑脸地说:“臣还有一事相求,皇上这玉如意不错,赏给臣做聘礼吧,以求诸事顺遂百邪不侵。”
元煦帝气笑了,“跑在朕这里要东西,朕这貔貅镇纸也不错,门前两棵圆柏也不错,要不要给你搬家里去?”
楚昕道:“圆柏搬不动,镇纸我想要。”
元煦帝怒道:“滚!”
见楚昕一个后仰翻出门,脸上的笑意便撑不住,“小兔崽子长了心眼,学会算计朕的东西了,”侧头吩咐张大伴,“这只玉如意朕用惯了,你到内库找对好点儿的,连同这个镇纸送到储秀宫,告诉楚昕,成亲之后就是大人了,得有个大人样,别天天没皮没脸的。”
张大伴笑着答应,自去交代小太监办理。
楚昕正细细地跟楚贵妃回禀宣府的情况,就见两个小太监托着匣子来了。
楚贵妃打开匣子,奇道:“这对玉如意还是先前高丽人进贡的,说是他们那里产的黄玉,看着跟咱们这里的黄玉不太一样,却是占了个稀奇。皇上怎么想起赏你一对玉如意了?”
“是我讨的,”楚昕将适才的话说了遍。
楚贵妃忍俊不禁,“跟谁学的,在皇上面前也敢油嘴滑舌,照我说皇上该重重掌你的嘴才是。”
楚昕忙把杨妧抬出来,“阿妧说的,她说我面圣时无需太过拘谨,将皇上当成祖母般尊敬即可,皇上圣明,自能分辨我对他的忠心。”
楚贵妃长长叹口气,“你倒是傻人有傻福,挑了个好媳妇。”
元煦帝年岁已高,身体却不但没有衰老之相,反而非很是硬朗,再活一二十年绝对没有问题。
可怕得是几位皇子却日渐长大了。
尤其大皇子已近而立之年,看向元煦帝的眼光隐约有咄咄逼人的意图。
二、三两位皇子不那么明显,可他心里仍旧存了防备之心。
元煦帝对儿子们既警惕,但又渴望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楚昕威胁不到他的龙椅,而且还有那么点亲戚关系,所以元煦帝非常受用他的亲昵。
楚贵妃也是近两年才慢慢猜测出元煦帝的心思,却不敢透露给楚昕,没想到杨妧竟然悟到了。
看来比张夫人强得多。
楚贵妃瞧着廊前那盆君子兰道:“皇上既然赏赐了你,我也不能让你空着手,把这盆君子兰带回去给杨四,跟她说这是前年王洪孝敬我的。”
楚昕高兴地答应了。
出了宫门,储秀宫的两个小太监把君子兰和两只匣子送到国公府,楚昕则打马径自往四条胡同去。
楚昕进门,头一眼就往东厢房瞅,果然瞧见杨妧坐在窗边低着头在做针线。
她穿月白色衫子、嫩粉色比甲,额发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越发显得静谧而美好,像是夏夜月光下静静绽开的玉簪花。
察觉到他的目光,杨妧抬起头,好看的杏仁眼里骤然散射出细碎的光芒,唇角自然而然地弯起,腮旁梨涡跟着跳了下。
楚昕想起昨天晚上那抹清甜的柔软,心跳猛地停了半拍,忙调整好情绪,躬身给迎出来的关氏行礼。
关氏笑问:“几时回来的,路上可顺当,在宣府过得可好,有没有磕着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