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墨微微侧过脸,想说些什么,可是赵永乐说完,便直接往前走了,头也不回,直到消失在廊道尽头转角。
陆行墨看着地上那孤零零的面纱,心中不由一抽一抽的刺痛。
***
在那之后,陆行墨便不曾与赵永乐有说话的机会,倒是陆行墨与朝廷护军交接过,整备完毕,待要从临城出发往北夷去前,赵永乐使人送了几大箱东西过来,并有一张长长的单子。
原来赵永乐记着那日说要补助伤兵营的事,当真从嫁妆里匀出好些银两药材并其余细布东西等物,一张单子密密麻麻皆列清楚。
陆行墨看着那些箱子与清单,静坐半日,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有几个和亲队伍里的京官来,嚷着不合规矩,回京后要弹劾于他云云。
陆行墨并不理会,冷眼看过去,那些官员便噤声不敢说话。
他本身气势凛冽,自带一股杀气,又是正二品右翼前锋统领,比一众和亲队伍官员职衔还高,兼是常胜名将,谁敢当面与他作对?
于是那些官员嚷了几声,见陆行墨不动如山,无可奈何去了。
陆行墨却是叹了口气,命陆山将自己在临城多年攒下的身资计算出来,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凑出与赵永乐资助的那些嫁妆同等价值后,便将那些银钱交给伤兵营把总,让他再作分配。
而赵永乐的那些嫁妆箱子,陆行墨命人封好锁住,和亲队伍出发时,一并带上,想着中途再交还给赵永乐。
此后和亲队伍交由临城几个将领并百来个兵士护卫,出了临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北夷而去。
走到将近黄昏时分,临城的一个副帅是此行最高职衔,便下了命令,让众人于一处妥当地点驻扎,几个营账迅速立起来,各营造锅做饭,兵士列队巡逻。
赵永乐始终由一众宫女太监围绕服侍,一行人格外安静,也不曾听她有过怨言。
夜里,陆行墨就寝前,虽不是他轮值,但他还是习惯地巡营一遍,路过礼部官员们的营账时,听见他们正小声抱怨:“这也走得太慢了些,早日将公主送到北夷王宫去,咱们也就能回京城去了!”
陆行墨听了,面色冷漠,转过头去继续向前巡视。
他这段日子经常想起赵永乐的那番质问,他们拚死拚活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那些在朝中只会安逸度日的官员们吗?
他自十四岁投军后便再没有回过京城,只知光宁帝登基后,军饷才逐渐宽裕起来,并不知朝廷其他官员腐朽至此,胆小怕事,专会内讧,对上北夷来使,怕得屁滚尿流,对自己人却横目攻讦。
难怪明珠公主刚到临城时,浑身是刺一般,只怕在京城待久了,有良心的人都会渐渐如此愤世嫉俗吧?
正巡视间,忽见不远处草地里,有一个小小身影,陆行墨立即警戒起来。
他慢慢靠近过去,只见那身影正巧在他寝帐之后,一动不动,抬头望着什么。
当他终于看清那人的脸,却愣住了。
竟是赵永乐坐在草地上,双手抱膝,呆呆看着天空。
陆行墨疑惑不解,走到近处,先闻见一阵酒气,才看到赵永乐身边倒着几个酒瓶,而她脸上没有戴面纱,只厚粉敷妆,但还是看得出来有些面红。
“……公主殿下,草地湿冷,您长坐此处,恐怕会染了风寒。”
赵永乐被他忽然出声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见是他,松了口气。
“不要紧,我就出来赏赏景。”
说完,又抬头去看天空,陆行墨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繁星布满夜空,像珠宝匣子倒在了上头,一片闪烁晶亮,美不胜收。
陆行墨想着是不是在这时开口说交还嫁妆箱子的事,却见赵永乐又拿出一个酒瓶,直接对口饮下。
“……”
陆行墨望了一会儿,看着赵永乐咕咚咕咚将那酒瓶竟是饮了干净。
他劝不来,只好蹲在了她身侧。
早先他便把铠甲卸了,身上穿着的是军服,也没罩衫,只得将外衣褪下,仅着单薄的里衣,然后将那外衣套在了赵永乐肩膀上。
赵永乐一愣,低下头来看他。
陆行墨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殿下莫着了凉。”
赵永乐只是呆呆看着他,陆行墨不明就里。
半晌,才听赵永乐说:“陆统领,你有一张好看的脸,你知道吗?”
陆行墨差点没岔了气,他睁大了眼睛与赵永乐对视,不知该怎么回应这话。
赵永乐却也没等他回答,又自顾自说道:“我是不是该像北夷说的,也找个面首呢?”
陆行墨这回是真岔了气,赶紧背对赵永乐,一阵低咳起来。
只听见赵永乐还在喃喃道:“反正他们也不在意我的贞节,都要去伺候老蛮王了,给我自己找点乐子,似乎也不为过?像那日,北夷来使如此恶心,若夷人都是那样,我下半辈子岂不天天都要吐一回……”
陆行墨听着这心酸中带着可爱的胡言乱语,哭笑不得,转头过去看她,只见赵永乐满脸落寞,那双明亮的眼黑沉沉的,了无生机。
陆行墨心中刺痛,过了一会儿,才说:“殿下那日所说,微臣深感惭愧,没能直接打败北夷,害得堂堂大魏公主要和亲过去,是微臣没用……”
却见赵永乐摇摇头,笑道:“那是我一时情绪激动,语无伦次,陆统领莫要放在心上。我不是说过了嘛,我去和亲,你们就不用打仗了。对我来说,这就值得了。”
陆行墨看着她,心内各种思绪,复杂难辨。
赵永乐又说:“我刚才的话,陆统领也只当没听见吧!想来你从未听过哪个女子说话如此伤风败俗……”
陆行墨却打断了她的话,嗓音沙哑道:“殿下若不嫌弃,微臣来做您的面首,可好?”
第44章 陆行墨
赵永乐呆呆看着他, 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话。
陆行墨悄悄握紧拳头,半晌,动作极慢地凑过去, 靠近赵永乐的脸庞,然后轻柔地覆在了她的唇上。
他很快离开, 也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
他从未做过这种事,从前只知道带兵打仗, 女色之类,完全没在他的脑海思量过。
因着自己那难堪可疑的身世,他并不想敞开心房让任何人接近, 本以为自己会这样孤独终老, 最好的结局, 便是死在战场上。
但也因着这身世, 令他对许多世俗规矩不以为然, 他敢对明珠公主毛遂自荐,也敢直接行动。
赵永乐被他这一吻惊呆了。
她睁着一双大眼,无辜地盯着他, 彷佛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
陆行墨本也紧张着, 见她这样,不由失笑。
他忍不住故意捉弄她,问她:“殿下在京中可有其他面首?”
赵永乐回过神来, 面上绯红一片,低下眸去, 不敢与他对视。
陆行墨还追问:“微臣比起那些面首如何?”
赵永乐连耳朵都羞红了,声如蚊吶:“没、没有其他面首……”
陆行墨听见了,微微一笑。
他伸出大掌,握住赵永乐的手, 她的手冰冰凉凉的,陆行墨将之纳在他温暖的掌心里,赵永乐的视线盯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双眸彷佛又渐渐出现光彩。
陆行墨将她扶起来,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护着她走进后面自己的寝帐里。
赵永乐的心脏怦怦跳着,看着他温柔似水的眼眸,看着他谨小慎微的动作,她低声问:“陆统领……你的名字是什么?”
陆行墨以手作梳,轻拂她额际柔软的碎发,嗓音温润如玉:“微臣名为‘行墨’……陆行墨。”
***
赵永乐醒了过来,彷佛还能闻见那人身上的清香,彷佛还能感受那人传递给她的温度。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细腻。
怎么又梦到了前世?
还又是那样的场景,让人脸红心跳……
赵永乐想着前世当时的心境,见过令人作呕的北夷来使后,她豁了出去,决定将那夜当作昙花一现,去北夷伺候那老蛮王之前,与那男人春宵一度,了却心中的遗憾。
心愿达成,隔天,她还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公主殿下,为了国家大义,她个人的尊严与贞节,都不算什么。
上辈子她借酒疯了那么一回,这辈子,与他重逢后,努力忘却前尘,装作若无其事。
为何他又对她有意呢?
赵永乐百思不得其解。
金川在纱帐外轻声问了一句,赵永乐坐起身。
宫女们有条不紊,如每日那样来服侍她,珠尘替她挽发时,赵永乐脑中灵光一闪,目光清明,握住了珠尘的手,吩咐她:“你去东宫对我父王说,我想起来了,那郎中姓‘高’,其余的人不需要了。”
珠尘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多问,她一向谨慎听话,这便去了。
赵永乐也是梦到前世的事,才想起来,那在采华院见过的礼部郎中姓‘高’。
没多久,珠尘回来,说在太子殿下去上朝前对他说了,太子殿下回了句:“知道了。”
午后,林义来宫门传话,金川亲自去听,回来便说给赵永乐:“昨日带了北夷舞伎去见陆公子,都问妥当了,林义已为那舞伎赎身,准备送到远方去,不叫京里的人知道。”
赵永乐问:“陆公子可离京了?”
“林义大哥也说了,陆公子昨日说定了好多话,便说立即要走,想来现在已经出京了。”
赵永乐挑眉。“除了那舞伎,还说定什么?”
金川仔细说道:“就是日后怎么联系的话,陆公子说他的人会送消息去博香楼,若没消息,也会定期过去,看看郡主有什么吩咐。林义大哥本来问陆公子,狮子巷是否也能传递消息,陆公子却说,他每次回京需得隐密,故而没有固定居处,那狮子巷房子,已请了牙子要卖,今后就不要再去狮子巷了。”
赵永乐颇为惊讶,想了一下,对金川道:“你使人去告诉林义,把那狮子巷房子买下来,别让陆公子的人知道了,找个面生的,悄悄地跟牙子买。”
金川愣了下,便问:“郡主要那房子做什么?”
赵永乐随口敷衍:“狡兔三窟,我觉得博香楼不够用,陆公子既选了狮子巷,想必是隐密的去处,他既要卖,便买了吧。”
金川不解,又问:“那为何不让陆公子的人知道呢?直接跟陆公子买,岂不方便?”
赵永乐一顿,才道:“我若要买,陆公子只怕不肯收钱,何必占他这个便宜?悄悄地买了就是。”
金川虽然心里怀疑主子买那房子别有深意,但主子既然说得这么周全,她也不便继续追问,便张罗人去跟林义传话。
赵永乐其实也不知道为何要买那房子,就是凭着一股冲动,一想到陆行墨明明在京城有平阳侯府这个‘家’,却似没有去处一般,每次回京还要换地方住,彷佛无依无靠,有点可怜……
***
赵永乐既说了是姓高的礼部郎中,那整理起来可就简单多了,隔了两日,赵承元便使人将名单送来。
赵永乐一看,没想到礼部郎中十来个,就有三个姓高。
她仔细看过那三人的家世背景,户籍居所,官职更迭等等,赵承元因着赵永乐说是打听人家有没有婚配,便把他们家中人口几何都写述清楚,赵永乐也都一一看过。
却发现这三个人都无可疑之处,身家看起来颇为清白,考取功名后,有从县令做起慢慢升至京官的;也有一开始进的翰林院,直接留京;剩下那个中途考绩不好,贬官一等,后又升职回来。
主要礼部实在不是什么热门去处,这三个人看起来就是没什么背景,能做到礼部郎中已是很不错了,没有其他出彩的地方。
赵永乐也没有机会去实际看到他们长相,确认是哪一个在上辈子进过她的和亲队伍里,且那人长相平凡,无甚出奇。
而且光是凭采华院匆匆一瞥,也不好就怀疑对方跟北夷有关系。
赵永乐只好将这三人的名单交给林义,让他拨人暗中观察这几个,看看是否在平时生活中有举动可疑的,一一报来。
***
此后京中事情不多,甚是平静。
赵永乐想起前世这时候,该是自己与京中贵女们斗气,薛皇后百般刁难母妃,赵芷萤八面玲珑种种事情。
这辈子,母妃生下男嗣,精神大多放在儿子身上,薛皇后偶有责怪,母妃也转头就忘,不会再反复纠结,而薛皇后见有了皇太孙,也剩没多少事可挑剔太子妃,连带对赵永乐也无甚兴趣,近来则是喜好对嫔妃的穿著首饰找茬,引得后宫私下里怨声载道。
赵永乐自己关注的自然已经不再是贵女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就算被鲁嬷嬷催着去参加宴会,她也只在席上冷冷的,不与人应酬。
要不怎么说美貌与名声那么重要呢?纵然她不理人,众人却日渐觉得她是积威甚重,待她的弟弟继位,那她可就是长公主了,长公主这个身分,在皇室女眷里连皇后都要敬重三分,更何况她们这些臣下之女,那是万不可与之争锋的。
至于赵芷萤此时,早不是上辈子那长袖善舞模样。
她在十四岁生辰宴上对好友孟莲的无情传遍了京城女眷的圈子,许多贵女都不敢再与她交心,每次相见,不过维持面子情罢了。
赵芷萤岂能毫无所觉?
但人家也没有与她撕破脸,她还能奈何?
只是她真的不甘心!
一切都只差那么一步……若黄嬷嬷得手,赵永乐早已毁容,那张漂亮的脸肯定斑驳稀烂,而太子妃很大可能会情绪激动下流产,太子没有男嗣,自己的弟弟赵弘孝迟早会被过继给太子,那她会从小就对这个弟弟蛊惑灌输,得对她这个亲姐姐好,待到赵弘孝登基,便将她奉为长公主。
到时候,京城的女眷哪个不听她的?她会享受无尽的尊荣与地位……而赵永乐呢,哼,她会让赵弘孝寻个错处夺了她的封号,最好又将她赶去皇山寺院,一辈子不得出来!
赵芷萤这段日子,像是着了魔似的,总是反复想着这些只差一步就能发生的事,镇日精神不济,吃用的少,愈发显得形销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