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乐擦了泪,神情却无悲色,只是淡淡道:“进了城要下手就难了,我且先去博香楼梳洗一番,换过衣裳,然后私下先通知父王,再做打算。”
林义此时也走过来,满脸担忧。“郡主被刺杀可是大事,小的本还想着是不是该报兵马司派员来接……”
赵永乐微微蹙眉,摇头道:“我略有些头绪,若想得没错,此事暂不可闹大,尤其父王必须第一个知道,还有……最好别将我牵涉其中。”
她说这话的同时,也看向陆铭忠。
陆铭忠意会过来,脸色凝重道:“郡主的意思老身明白,老身会让庄子上的人守口如瓶,等会儿老身也跟着护卫郡主回去,并去向太子殿下请罪,讨了殿下的示意,再来安排。”
赵永乐又是摇头。“老侯爷您在此处接应陆公子即可,等会儿让您庄子的护卫跟我回去,再派其中一人与林义去见我父王,您出面,倒让人起疑,且我也担心此处的情况,您还是坐镇于此为好。”
陆铭忠闻言,无可奈何,只好应下。
庄子里的人准备得很快,受伤的侍卫就先在庄子休养,剩余的太子侍卫、林义带来的人并庄子的护卫,加起来也有三、四十人,阵仗浩大,金川、宝沙扶着赵永乐上了平阳侯府的马车,辞别陆铭忠,便出了庄子。
人虽多,但车马行进速度很快,免得路上再生事端。
金川与宝沙都很好奇对面那山坡的情况,但此时是再不敢掀开车窗帘子了,她俩便去看赵永乐,却见赵永乐只是沉默着坐在那里,双手交握于膝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俩也不敢问,总觉得主子好似不只是担心陆公子与刺客,不知被什么事困囿住了。
赵永乐只是静静端详着手腕上那只镂空缠枝珍珠金镯子。
不知什么时候,那颗晶莹的珍珠,被溅上腥红的血迹。
***
陆行墨站在树林前,远远望着那浩浩荡荡的车马往城内疾驶而去。
庄子里拉来几辆板车,将那些尸首抬上去,庄子总管亲自来了,往陆行墨走来。
庄子总管看着地上错落的尸首,陆行墨附近的都是被他用短剑跟刀杀死的,那些人手里还握着弓,各个身上都背着箭篓子,还有许多箭矢没用上。
这些人死状惨烈,但伤口利落,其他服毒自尽的,都是七窍流血而死,皮肤发黑,甚为可怖。
庄子总管便问:“大少爷,您可知道这些刺客是谁?”
陆行墨仍然目送着那车马远去,头也不回答道:“有些头绪……”
庄子总管便道:“明珠郡主似乎也知道可能是何人所为,大少爷,您与郡主在做什么危险的事吗?老侯爷又气又忧,让您回去之后交代个明白呢!”
陆行墨听了这话,才看他一眼,问他:“明珠郡主可有受伤?说了什么?”
“郡主没有事。”庄子总管又将赵永乐说过的话一一覆述。
陆行墨垂下眸,听到她无事,那就好。
但他还是问了句:“郡主……除了这些,还有说什么吗?”
庄子总管张了张口,他已是将听到的都说了,但陆行墨这么问,肯定是不满意听到的回答,庄子总管想了想,便唤来方才去庄子报信的人,问他:“我彷佛看到郡主与你说了句话,说的什么?”
陆行墨也朝那报信的人望去,那人老老实实说了:“郡主只问小的,大少爷有没有受伤。”
庄子总管听见,愣了一下,暗道,明珠郡主也是有心了。
他去看陆行墨,却见陆行墨在那儿怔忡,似乎有些讶异。
庄子总管正要开口,忽然发现陆行墨垂立在身侧的左手,指尖正往下滴着什么。
凝睛一看,竟是在滴血!
庄子总管惊呼:“大少爷,您受伤了?”
陆行墨在冲过来树林时,左手臂上便被刺中一箭,因穿着墨色衣衫,旁人也没发现,此时他左手下方地上,已积了一小洼血。
庄子总管连忙叫人来替陆行墨包扎,陆行墨并不说话,由着他们去。
只是目光转回那远行的车马,一直看着他们往城内方向而去,直至消失了踪影。
他是真的,忘不了前世赵永乐死在他怀里的景象。
他们两个,前世甚至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情感,彼此懵懵懂懂,他看着她断了气,心中是从未感受过的撕裂般的疼痛。
这辈子,遇到生死之际,他才脱口而出,他不愿再见到她死在他面前。
想来她应该明白了,重生的不只她一个。
陆行墨想着或许她会失望于他的隐瞒,他很想亲自对她解释,只是这么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面……
但是她还惦记着他的安危。
陆行墨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里头有无奈,也有叹惜。
***
赵永乐进了城,前后护卫虽多,但马车上有平阳侯府家徽,百姓只以为贵人出行,并不稀奇,于是马车到了博香楼,护卫们将赵永乐主仆三人挡得严实,送进厢房。
林义与太子亲卫首领已是依着赵永乐吩咐去宫中报信,并带着陆铭忠的属下,要亲自向赵承元禀报。
赵永乐在博香楼梳洗一番,换了新衣,她褪下那只镂空缠枝珍珠金镯子,给金川洗一洗,金川见珍珠沾了血,觉得甚是不祥,洗干净后,便拿了一个木匣子来装,又试探着问赵永乐:“郡主,这镯子可还要戴上?”
赵永乐始终垂眸,面无表情,淡淡说了句:“不用。”
金川倒是愣住了,这是陆公子送郡主的礼物,瞧着郡主很是喜爱,今日陆公子还为了郡主身陷险境,怎么郡主却忽然对这镯子漠不关心起来?
金川想不透,只得将那装了镯子的木匣收起来。
林义去见赵承元之前,早吩咐过自己人去找可信任的大夫来给赵永乐把脉望闻,那大夫过来,仔细探看,便道无碍,金川、宝沙都放下心来。
赵永乐今日遭了大难,现在身处博香楼,在熟悉的环境里,便彻底放松下来,精神支持不住,很是困倦,便睡了过去。
金川、宝沙怕主子受了惊吓,会发起烧来,不敢休息,只是坐在旁边,不错眼地盯着赵永乐。
却说赵承元听了林义等人的禀报,大怒不已,亲自微服出宫,来到博香楼。
赵永乐让金川摇醒,只好爬起来迎接父王。
赵承元本还有些迁怒女儿出城去给陆行墨那臭小子贺寿,但见女儿精神萎靡,不禁又心疼起来,他带了太医,让太医给赵永乐仔细看看,幸亏无事。
赵永乐不欲众人一心只关注她,便对赵承元道:“父王,侍卫死了三个,此事不好掩饰过去,还是得想个说法应付皇祖父才是。”
赵承元怒道:“你先前怀疑庞将军为奸细所害,要联合那陆行墨查奸细,查到被刺杀,此事正好报给你皇祖父知道!让你皇祖父派禁军,将此人彻底揪出来,这奸细是大魏毒瘤,还慢慢地查,要查到何时?”
赵永乐见父王情绪激动,并不犟嘴,只是冷静分析道:“父王也知道,最一开始,我还是因赵芷萤害我,才觉得奸细可能也在京中作乱,牵扯上端康王府,如若父王直接向皇祖父禀告实情,闹大此事,会有多少人疑心您是借机针对端康王府?只怕皇祖父也要怀疑您的动机!若那奸细趁着这嫌隙,将矛头指向您一人,自己倒摘出去,非但抓不住他,还要赔上父王的声誉,就得不偿失了!”
赵承元听了这话,方才平静下来,他也是关心则乱,看到女儿被行刺,真是恨不得将那奸细立即揪出来,碎尸万段!
赵永乐此前因着对高士宁调查不明,还未对父王详述,今日便一并说了,最后才道:“这高士宁藏得很深,我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就是奸细,他在京做官十余年,又只是礼部郎中,一般人听见,只会觉得他能碍什么事?且我也还不知道他究竟想在大魏做什么,更无从指证他。不过今日的事,倒让我更加确定是他了,我之前让人调查,都很隐密,他也难猜是我,且闹这么大阵仗行刺于我又有何用?但之前我使人去他家乡探访,这回又派了第二次,恐怕是因为如此,他才要斩草除根,我猜着派去溢州常恩县三西村的人,只怕也凶多吉少。”
第70章 从龙之功
赵承元点头赞同, 又说:“孤这几日正想找你谈谈,北夷蛮王已从刑部大牢移出,监在宫外一处旧官府邸, 阁臣与通译经常与他会面,瞧着他说话, 只认拐去庞将军一事,是否与大魏官员暗通款曲, 倒矢口否认。孤见了庞将军,庞将军说了临城定有内鬼,孤试探着问或许北夷在京城也有奸细, 庞将军倒不这么认为, 他说北夷尚武, 又厚脸皮, 最爱突袭大魏边境, 抢夺平民财物,王宫内虽派系杂乱,但只针对王位与侵魏的事, 瞧着不像有人在京城放了奸细。因此孤正想问你, 或许先前的猜测想错了,并没有奸细一事。”
赵永乐自然不能跟父王解释前世的事,才引得她对奸细一事如此警觉, 便道:“我查了这些时日,也越查越胡涂, 这高士宁作北夷的奸细有何好处?且十数年细水长流,也不见作用,看不出对北夷有什么贡献。今日还行刺于我,难道我死了对北夷有什么好处?只怕先前的推论有误, 咱们不知哪里想岔了。”
父女俩谈了一会儿,也没有定论,但是赵承元仍是对今日之事愤怒不已,便拿出严父姿态,将赵永乐送回宫中,并罚她禁足,暂时不得出宫去。
赵永乐还想替她父王寻借口遮掩行刺的事,赵承元只让她不要管,赵永乐无可奈何。
那日稍晚,她才知道,赵承元到章平帝面前请罪,说是女儿想出宫去探望奶嬷嬷林氏,他派人护卫,却又贪图方便,让侍卫们送女儿到林家后,出宫去替他办件小事,谁料到竟在京郊碰上有人放箭行刺,侍卫们当场死了三个,剩余逃到附近的老平阳侯庄子求救。
章平帝听闻,惊怒不已。
当即派禁军至京郊彻底查察,陆铭忠协助,查得陆铭忠属下杀死一半多人,余者服毒自尽,陆铭忠早先也入京报官派仵作来,一并合流处置。
此事一出,震惊京城。
太平盛世,皇太子的亲卫竟遭行刺,岂不是如同行刺皇太子本人?
幸而当时明珠郡主身在奶嬷嬷林氏家中,不曾受牵连,众人也只是提过一句,并没有联想到她身上。
章平帝一边满城搜查刺客,一边也训斥赵承元。
说他派人护卫女儿,却还支了侍卫出京,如若刺客于京中下手,明珠郡主岂不危矣?章平帝便以皇太子思虑不周,疏于防范为由,罚他思过禁足,暂时不得入朝听政。
说到底,章平帝一面是担心长子遇刺,禁足也是有保护他的意思;一面则是不满他当政时期,竟有人敢行刺太子,显得他无能了,这里面又有些迁怒太子之意。
这惩罚一出,众人心里又开始翻覆起来。
大多数人也看不清楚章平帝本意,有那自作主张的,便以为章平帝厌弃太子,想冒险寻个从龙之功,转而奉承端康王赵承庇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赵永乐很快也听说此事,还是赵芷萤亲口对她说的。
她此时被父王禁足在重华宫,生活倒很平静,并不烦燥,只是精神有些惫懒,便假装染了风寒,对外说要休养一阵。
鲁嬷嬷当日本是听赵永乐说要去博香楼看帐,现在又听说赵永乐是去看她奶嬷嬷,本还疑心,赵永乐便借口是林义病了,休养在家,自己才改道去了林家,只是不好对外说博香楼是她的产业云云,拿了奶嬷嬷当借口,鲁嬷嬷便也信了,不再追问。
这次她主子出门牵扯上这行刺大事,她严阵以待,时刻都盯着赵永乐,薛皇后本要趁机对梅簪雅与赵永乐说教为难一番,才进了重华宫略坐一会儿,便听鲁嬷嬷长篇大论,说着自己对明珠郡主要加强教养方针,听得薛皇后好不耐烦,像逃命似地飞快又走了。
赵芷萤听说赵永乐病了,便借着探病的理由,进宫来看她。
赵芷萤因着前阵子庞仰威与庞书雁父女相认的事,在家哭闹了一阵,旁人又不知道缘由,下人碎嘴将此事传出去,便有宜芳郡主犯了疯病的流言传出去。
端康王府倒是不知情,还是薛皇后听说了,将赵芷萤叫进宫来看,赵芷萤自然表现得与平常无异,但薛皇后嫌弃她败坏皇室女眷名声,将她训了一顿,又派了一个嬷嬷两个宫女随她回王府,美其名曰伺候,实则有监督教养她之意。
赵芷萤气个半死,又羞又怒,暗恨自己竟不知有这种谣言在外流传。
她便积极赴宴,力图表现得端庄正常,费了好大劲儿才挽回名声,只是到现在都还是有人疑心她疯病还在,与她说话不如从前亲昵。
赵芷萤心中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强撑着笑容应对。
长久下来,倒有谄媚阿谀之感,众人不解她一个堂堂郡主,何故要这样卑微。
赵芷萤倒只以为自己挽回名声,告一段落,现在听说赵永乐差点遇上行刺,染了风寒休养宫中,便幸灾乐祸,要去讽刺赵永乐一番。
及至见了赵永乐,赵芷萤便故作担忧道:“我是不爱出门的,竟不知道永乐姐姐差点遭了大祸,真是吓人!只要一想到若是永乐姐姐没有待在奶嬷嬷家,而是跟着那些侍卫出城,说不定就……唉!越想越是可怕,永乐姐姐的风寒可是因此而起?莫不是那日被吓坏了?”
赵芷萤经了庞书雁一事,已经跟赵永乐算是撕破脸皮,这番话夹枪带棒,先是暗指赵永乐爱出宫去,又讽刺赵永乐被吓出了病,说完,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佯装拭泪。
赵永乐卧在床上,听了这话,面不改色,还笑了笑,轻声道:“我不过夜里贪凉,让人开了窗子,引了这风寒来,也没什么。倒是芷萤妹妹光是想象,就怕成这样,也是不必……”说到这里,赵永乐故意用狐疑的目光看着赵芷萤,犹豫道:“前阵子我听说芷萤妹妹好似犯病,我本只当无稽之谈,不作理会,现在芷萤妹妹瞧着竟比我还害怕似的,是不是前阵子那传言其来有自……”
她说得半遮半掩,搭配那打量的目光,赵芷萤听了,涨红了脸,咳了两声,忙道:“那传言自然是无稽之谈,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今日也是担心永乐姐姐的病,好意进宫来看,永乐姐姐却无端说起这谣言,难道真信了外面那些人?”
赵芷萤有动怒之色,赵永乐却云淡风轻道:“我倒没有信,说你犯疯病,这不是要毁你前程吗?倒是这谣言流传的时候,恰是庞将军父女相认,我也听说了,真是亲情感人,便料想着或许芷萤妹妹生性仁慈,也是听了这事,情绪激动,让人误以为犯了疯病,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