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她可以将内心隐隐要萌芽的恐慌掐灭,将名为太宰治的青年当做恐惧的根源。
然后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差点踩在自己的衣摆上摔倒,然后几乎是扑到门外去,死死地关上那扇纸门。
好像这样,她就能用薄薄的墙壁将恶鬼挡在远处。阖上纸门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又与太宰相交。
青年好像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对她做着口型:
那么就去做。
恶鬼在无声地给予许可。只要能付出相应的代价,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怪罪。她愿意付出一切,所以一定会成功,等价交换——她的生命在天平的一端值得多少?
她脑中的思绪前所未有的紊乱,但只有一个念头在充斥着犹豫和怀疑的心中坚定不移,且就像是在山谷中声嘶力竭的尖叫,越来越显著的回音加入了那个想法。
越是恐惧就越无法停止脚步。如果不这样做,她还有什么呢?
她披着星月之辉站在门外,无法分辨出令自己微微颤抖的到底是脚下深夜里露水的寒气,还是从心脏部位爆发出来的冷意。
她很早就想这么做了,用藏在仓库里的火油和引子,在完美的、众人都外出的时机,营造一出惨剧。
恶鬼在阴影里露出了微笑,无形的獠牙刺入她的血管,将最后一点犹豫都狠狠掐灭。
刺鼻的火油味道墙侧一直蔓延到围墙边的她脚下,火折子脱手落下,在地面上激起火星。
女孩近乎痴迷地盯着火焰吞噬一切承载了她回忆的木屋,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火起。
她仰起头,看见曾经视若仙境般的山林逐渐被红色晕染,半山上、面对着火光,一个衣角飘扬的黑色身影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被烟迷了眼的她看不真切那人身形,但她还是几乎瞬时就意识到了:那是太宰。
他俯视着又哭又笑的女孩,目光虚无缥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看到她的脸,甚至是她这个在大火的背景下微不足道的人类。
但是随着火焰烧尽残余的木材,她身上某种沉重的负担也被燃烧殆尽了。身上尚未愈合的伤疤尽管疼痛、也不再渗出血液,就像是灼热的火焰同样也能止血一样。
暴躁易怒的父亲,唯唯诺诺的母亲,还没有懂事的弟弟。身上无法消去的伤痕,快要愈合的时候总会再添上新的。
自从父亲生意失利之后,不得不搬来这里,但是情况只有愈演愈烈。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未来和希望可言?
她本来寄希望于教祖能让她明白此世之后,她终将踏入极乐世界,免受一切苦难。但是太宰的到来甚至打碎了她最后一点期盼。
不过现在也不能说是不好,至少她鼓起勇气开始了反抗,哪怕方式极端而且大概不为人所赞同。
冲入火焰中救援的人拉住她,将她强行带离火舌舔舐下的木屋。
她突然意识到焚烧着的并不止这一栋房子——在她眼中足以将整座山崖都染成红色的火焰实际上也并不止来源于她一人。也根本不止一开始计划中的三人。
四面都有火焰逼近,到底有多少人在这一个晚上举起了火把已无法考据。但由于祭典的缘故,连行动不便的幼儿都被带着前去观礼,蔓延至整一片村庄的火却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人。
就连身陷火场中的纵火者都在一片恍惚中被救出,或是亲朋好友相救,又或者被一掠而过的黑影打晕后救出——响凯也穿梭在火焰当中,趁人没有来得及看到他的样子,也加入了救人的行列。
自始至终,童磨都没有出现。仅仅靠太宰诱骗他饮下的第一杯紫藤花茶,他的状态根本就不至于差到这样的地步。
但是童磨最后将一整壶的毒药都喝了下去,直到双目失明,再也看不见冰面中女人的影像为止。
像是一场荒诞的梦境,除了燎原的烈火和天空中飞散的灰烬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躲避着火光,众人不得不退入林间。
晚上月光被树影遮蔽,然而树中间跃动的红光悄无声息地照亮了那些本应隐藏在阴影中的事物。女孩被朋友拽着奔跑,忽然一空,好像踩到了什么圆柱形的硬质东西,无法保持平衡地惊叫了一声。
然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被地上凹凸不平且还在滚动的东西绊倒。周围断断续续传来不少吸气声。
大家都意识到了些什么。明明灭灭的、从背后投映过来,又被人影分割成光怪陆离的零星碎片的红光照亮了泥土中暴露出的一部分惨白。
那绝不是树根会有的颜色,且虽然沾满泥土,露出的惨白部分仍旧光滑——
月光在火光映射下不值一提,但是微弱的光线令所有人心中都升起难以置信与恐惧:这是人类的骨骼?为什么万世极乐教的教址会充斥着人类的枯骨、容貌似乎永远没有变化过的教祖真的是神子吗?
展现在教众面前的,是一片惨白骸骨遍布于猩红色泥土中的尸骨之林——响凯勤恳挖掘搬运了好几个晚上的成果。
“大家都看到这些了!”突然,山下堪称沉稳的声音此时在遥远火焰的噼啪声中有些模糊,但总算有一道令人信服的声音从队伍前端传来,这点美中不足就完全不重要了。
“教祖他不过是食人的恶鬼伪装成的伪神,我们都被他骗了!”
只要有第一个质疑的声音,接下来将虚假的信仰像是根基腐坏的楼房一样推倒,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就算现在人们不会立刻相信他,但是惊慌和怀疑促使他们除了跟着逃窜之外别无他法。
而不死不灭、容貌俊美的除了神子,还有可能是恶鬼的伪装。比起承认说自己纵火,被恶鬼蛊惑的理由怎么都更加可信。
只是蛊惑人的恶鬼并非教祖——
山下站在人群最前方,几乎隐藏在阴影中,慌乱之中的人群认不出他就是公认的疯子。而最初去找过太宰的女孩子,恍惚间几乎能从他背后的影子里看出太宰的影像。
根本不存在于那里的青年的幻象对她微笑着。
缠住眼睛的绷带上映着火光,就好像是从眼眶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布料。
第14章 世风日下人心散
红光在黑夜中摇曳,将明月乃至太宰的双目都渲染成跃动的红色。山下的每一栋房子都在燃烧,横梁落下压塌房屋,木材发出不绝于耳的噼啪声。
还有呼喝声、悲痛的哭声。许多人毕生的积蓄都埋葬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
短短七天时间,井然有序的万世极乐教,这个恍若与世隔绝的、敬仰神明的小聚落,就像是阳光下的鬼一样完全化为了灰烬。
当警署提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小教派的时候,大概也只会摇头说一句‘人心不古’罢了。
太宰站在地势较高的山腰,低头看向忙碌徒劳地在火场边沿试图扑灭火焰的人,然而那都是徒劳的,太宰确保了火势能迅速蔓延。贮藏的酒和油都成了助燃物。
在清晨到来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太宰转身推开了大殿的大门。像是任何一个虔诚的教徒那样,他稳稳地走向属于教众的蒲团,一扬风衣、坐了下来。
童磨仍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眼中无悲无喜,但是周身环绕着可以称之为‘怒火具象化’的冰碴。他是应该生气的,并不只是这二百五十人的万世极乐教被毁掉。
冰构成了毒雾弥漫在整座大殿中,这是只有童磨在面对值得一战的鬼杀队的柱时,才会使用的血鬼术。他比较偏好直接使用自己的铁扇划开人的血肉。
并不是他享受这样,事实上他根本不能感到开心,但这么做更省力,于是就这么做了。
他衡量着自己应该感到多愤怒。见到自己的万世极乐教被付之一炬,愤怒的程度会与一个星期都吃不到好吃的女孩子相等吗?
可能还要再生气一点,所以要再表现得可怕些,最好能让太宰治露出那种见到他真面目的人类都会露出的恐惧神情。当然了,太宰是绝不会感到恐惧的,就像童磨是绝不会感到愤怒的一样。
但是童磨都那么努力地在表演了,唯一的观众和同为演员的太宰,难道不应该也有所表示吗?要不然就太失礼了,是真的会生气的。
对了,生气的原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太宰烧掉了教众的金银、让他们背弃万世极乐的教义。
那些教众心灰意冷地从废墟上离开时,会发现白骨和黄金随意堆在火焰还未波及到的树林中。
作为教祖,童磨当然不缺供奉,是无惨的经济来源之一。之二是玉壶制作的、完全能称得上是艺术品的壶:当然,玉壶赚钱靠的是杀死往往十分富有的买家,也就是打劫。
而太宰居然取走了本月的份额,将其尽数送给教众,不得不说是对童磨的挑衅。
就这样挑衅了恶鬼的人,居然姿态不甚端正地歪坐在白橡色头发的鬼面前。教祖帽端端正正地摆在童磨身侧,但因为是软垫的缘故,看上去还是有些歪扭。就像将它亲手摘下来的人——鬼——动作十分郑重小心,却掩盖不了对其不屑一顾的心情一样。
“太宰君胆子真大呀,”童磨摇了摇手中锋利的铁扇,摇头道,“是因为无惨大人的命令的缘故吗——认为我不会伤害你?”
他轻盈地从高高的御座上跃下来,足尖上好像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闪而逝,像是冰霜托住他的身体。就这样,童磨踏着寒冰铺就的雾气落在太宰面前,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本来是供给教徒坐的蒲团。
两人现在真正地面对面了。山下正在蔓延的火本应将这座大殿变成蒸笼,但是童磨身周总是充斥着某种寒气,像是冰叶中开出的莲花,不染凡尘又孤寒至极。
“不是哦,”太宰笑眯眯地说道,他好像半点也感受不到空气中紧绷的氛围和周围越来越低的温度。从童磨身上止不住地蔓延开来的带毒冰雾,到了他身边,就仅仅只是温度稍低、湿度略高的新鲜空气而已。
“因为童磨君不会生气吧——我这么肆无忌惮的原因,”太宰鸢色的眼睛对上童磨七彩的,毫无顾忌地说出了会令任何人和鬼都暴跳如雷的句子,“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那有关系吗?”
“你根本就感觉不到。”
童磨身上可以被描述为怒火的情绪突然之间就如冰雾一般消隐无踪了。太宰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仅仅是看着他,这不像是太宰。
太宰应该是完美的操心师,用或甜美或苦涩的话语引导着目标做出自己想让其做的事,不容半点偏差。但是他现在就好像褪下了面具,面无表情地说着最直接的话。
“太宰君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童磨依旧用他惯常的那种轻快词句说着,他没有肯定,但是分明默认了太宰的问话。放下伪装之后,他的语气里就丢失了任何欢快跳脱的情绪。他也完全回归到原本的样子,面无表情的琉璃样眸子里不再是温热的泪水,而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融化的寒冰。
可笑的是,他们二人的面具似乎只能在对方面前彻底卸下来,因为只有怪物才理解怪物。旁人不是恐惧就是同情,但对无心的怪物来说都无关紧要。
两个没有情感的怪物对视着,直到太宰率先倾身朝童磨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不夹带有任何暗器,软绵绵的力道根本无法划破鬼的皮肤。
后者没躲,也没有将他的手狠狠拍开,或者用铁扇划开那白皙皮肤上格外显眼的血管,让血色落到童磨暗红的上衣上。不过那一定会比冰花更漂亮些,可惜除了美丽的女子,童磨对什么都没有食欲。
太宰微凉的指尖点在童磨更加冰凉的皮肤上,居然透着种异样的温暖。
不,并非错觉,周围的冰暂时全部消融,遥远火焰的灼热温度舔上两人的皮肤。
“因为我很早以前也是这副令人作呕的样子,”太宰道,“但是有份我本不值得的幸运降临在我身上,看来你并没有那个运气。”
真是伤人啊,童磨想道,但是心中并没有任何伤感和痛苦的意味,仅仅只是有些好奇。情感缺失对他造成的影响并不大,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就像怪物能够披上人皮,依旧在教众中间得到对神明使者的尊崇。
令人作呕也好,冷漠麻木也好,童磨不在意。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任何事,教众的悲惨往事在他心中的冰面上砸不出一丝裂纹,自己的泪水在落在冰层上之前就被冻成四散弹开的小冰珠。活下去还是死去,一无所知还是全知全能,都无所谓,怎么样都好。
只要将‘想要活下去’的那一部分扮演好,就能假装自己不是什么连怪物都不如的东西。至少还能拽着鬼舞辻那精致齐整的西服衣角,织物在手心里没有一丝温度,但能给个契机,笑着哭着随口喊一句‘无惨大人’。
被同伴削掉半个脑袋也能长回来,假装那只粉头发的、失忆的战斗狂的鬼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每次会议的时候都要逗黑死牟阁下说至少一句话,然后再抢走玉壶新制作的一个壶回来摆在教中,还要和可爱的小堕姬聊天、直到妓夫太郎忍无可忍地钻出来、跳起来打他的头。
是日常的目标,令行尸走肉般作为情绪垃圾处理机器的他获得一点吃人的动力。当然,女孩子的肉比较好吃也是原因之一。
但突然、有点想知道。
是什么样的人,能把怪物从深渊中拉出来。活着才能继续,童磨想道,活着才能继续去找吧。‘想象’这种事情实在是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
但那一定是令人颤抖的温度,比太宰那温凉的指尖还要温暖许多倍,是能灼伤冰层的温度。
“真令人羡慕,太宰阁下。”
他听见自己空洞地说。童磨只将自己承认的强者称为‘阁下’,这是个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又或许发现了也并不在意的小习惯。
他站起来,挥舞铁扇,两只冰构成的活动人偶从扇子的刃尖下成型。它们并不畏惧炎热,一起舞动起来,冰刃将大殿的墙面撕裂,构架出冰制成的桥梁。
血鬼术构成的冰硬生生在火海中铺出一条不染半点热度、却倒映着最为璀璨刺目光芒的冰桥。童磨踏上冰面,在光滑的镜面上如履平地,踮着脚尖就像是在跳舞。
他是真的不在意,也不可能会有因为屈辱而去报复教众的行为。童磨踩着冰桥离去。三味线铿锵作响就像是来自九天之上的神乐,又好似从深渊隐隐传出的恶鬼之声。
童磨从这一方血色之中失去了踪影,踏进木质的无限城中。好像害怕火势会波及到无限城似的,鸣女立刻就关闭了空间。
太宰看着冰块失去了血鬼术的支撑而消融,脚下踏着渐渐被蒸干的水迹,从火海中由冰浇筑出的一丝空隙离开。仅看黑风衣拂动着在红光之中的背影,就好像火海在他面前也自动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