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而想起昨夜那个梦来,在少年时代,傅如赏还未如现在一般顶天立地,那时候盈欢常觉出他的某种脆弱。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越发独当一面,那种脆弱感也几乎消弭。
但其实……从来没有消失过吧?
即便是二十几岁的大人了,也还是期待着家人和亲情的吧?
大抵是这些日子傅如赏待她的举动,让她有些飘忽了,她竟又敢提起傅渊。
盈欢踟蹰着开口:“我、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和傅叔叔到底是为什么有如此嫌隙?”她一口气说完后半句,盯着傅如赏的神色。
他原轻顺着腰间的穗子,闻言抬眸,眸色没什么温度。
“不重要。”他只如此道。
盈欢咬唇,明白自己的盘算落空。她总觉得,傅如赏其实很期待傅渊的关怀,哪怕针锋相对到真动起手来。
她不再说下去,屋子里便只剩下沉默。
傅如赏不懂,他都明白说了,他不再将傅渊放在心上,她为何如此执着于此?难道只是因为傅渊待她好,如同亲父,她心中始终偏袒一些?
他无声轻叹,只觉得不应当因为傅渊而影响心情。
正沉默之中,听得门外有动静,很快到了跟前。
是那程少天说话:“傅兄。”
第43章 第 43 章
程少天的身影在门外, 傅如赏起身开门,便见他面上带着笑,视线忍不住往房里飘, 显然在找盈欢。盈欢自是躲去了里间, 连个衣角也没让他瞧见。
傅如赏开口:“程兄可是有什么事?”
程少天笑道:“方才见傅兄对字画似乎很有兴趣,我那儿其实还有些名家字画,傅兄可愿赏脸一看?”方才傅如赏与他在府中参观, 看见几幅字画, 便随口提了一句。
傅如赏点头:“好啊,如此便多谢程兄了。”
程少天迎着傅如赏回自己那院子, 他不止命人将那几幅字画拿出来, 顺便预备了好酒好菜,手上招呼着傅如赏坐下:“傅兄请坐。方才看傅兄谈吐不俗, 想来傅兄应当是有才华之人。”
程少天夸着傅如赏,问起他有没有什么爱好,傅如赏便顺着说下去:“程兄真是好眼力,我在家中时, 也爱收集这些字画。”
程少天道:“原来傅兄有这种雅好……人么多少有些爱好,傅兄爱收集字画,不如猜猜我有什么爱好?”
傅如赏顺势打量房中摆设, 暗自记下,道:“程兄这房中陈设高雅,想来应当也是有些雅好的,程兄可是爱好收集古玩?”
程少天失笑摇头, 故弄玄虚道:“错了, 程兄再猜猜?”
傅如赏又说了几个,程少天皆是摇头, 叹了声:“我啊,就爱收集美人。”
他似乎极为骄傲,告诉傅如赏这府里住了好些他收集的美人。“这些美人啊,可是个个美若天仙,绝非凡品。”他挤眉弄眼,眼神带了些暧|昧。
随后一抬手,便见有人领着好几个美人进来,美人腰肢柔软,进门后便绕着他们先跳了一曲。程少天眼神落在美人身上,似乎很是沉迷,待一舞跳完,当即拍手叫好。
“傅兄以为如何?”程少天又看傅如赏。
程少天不信世上有不爱美女的人,男人都一样,见着漂亮的,就走不动道。端庄的、清高的、妩媚的……总有一款是会让人沦陷的。
他特意挑了最出挑的几个,就是为傅如赏准备的。倘若傅如赏今夜中计,与她们当中的任意一个发生关系,明日他便能翻脸控诉他,这会儿好言好语地劝着,还故作大度,不过都是计划。
程少天微不可闻地勾唇,与傅如赏道:“傅兄不必不好意思,我知道傅兄带了夫人出门,店员怕她吃醋,女人嘛!不过傅兄大可放心,我自会替傅兄保守秘密的。”
傅如赏不动声色拒绝:“程兄这爱好确实特别,这些美人也别有风韵,是傅某无福消受。”
程少天按耐下脾气,又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见他仍然态度坚决,便又转念想到旁的手段。清醒的时候不愿意,待酒过三巡,微醺之下,还不是原形毕露?
他如此想着,又命人去取另一壶好酒来,一面又拿着那些字画与他交谈。傅如赏将他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敷衍应着他,心里也有相应的盘算。
程少天既然想灌他酒,他不如将计就计,将人灌醉,正好可以给他们时间去夜探程府。如今还只见过程少天,没见程敬生,听程少天说,程敬生是生了场病,前些天才好转,因而这两日去了庙里还愿。
瞧这对父子吃穿用度,皆超出官职,傅如赏冷笑。
一杯接一杯,二人直喝到了入夜。
傅如赏酒量已经是上乘,可这么个喝法下来,依然是不大撑得住。至于程少天,早就醉倒过去,被下人们扶上床榻。
傅如赏摇了摇头,搀着青采回房。
才入戌时,盈欢在这儿无所事事,便问下人要了纸笔作画。她听见动静便开门,满腔酒气扑面而来,隐约还能嗅见些上好的胭脂香味。
盈欢大概猜到程少天找他去做什么,和青采一道扶着他去床榻,青采便退下去。傅如赏微阖着眸子,小臂搭在眼前,似乎是光晃着眼睛。
盈欢便将床头那盏纱灯熄灭,俯身问他:“要不要喝水?”
她嗓音软糯清甜,落在耳边,傅如赏费力睁开眼,思绪有些恍惚,只见视线里好一位灯下美人。她背光坐着,那微昏黄的烛光站在脸上,显得委婉温柔。
傅如赏放下手,唤了声:“盈盈。”
盈欢第一下没听清,将头低得更下:“嗯?”
她皮肤白嫩柔滑,笼了一层微昏的烛光,仿佛还透些红。傅如赏忽然一伸手,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盈欢惊呼,手肘撑在他胸口,微嗔地看他。
傅如赏眼神失去焦点,嘴里念叨着什么,呼出的热气喷在她颈侧,惹得她发痒。她听了许久,才听见他说的是:“下雪了吗?”
这正夏时节,哪里来的下雪?
盈欢听得皱眉,从他臂弯里挣脱,去旁边将方巾打湿,替他擦拭脸颊。又听他说:“下雪了吗?”
盈欢不知他为何执着于下雪,试探着回了句:“下雪了。”
傅如赏却只是哦了声,引得盈欢更加好奇,不上不下的,又问不出一个醉鬼的答案。
她嘟囔:“还要给我喝酒,你喝醉了也不怎么样嘛。”
这话自然是瞎说的,傅如赏喝醉之后,其实乖巧得很。也不乱动,只是闭着眼躺着,但偶尔忽然睁开眼,能把人吓一跳。
盈欢替他脱下鞋子,扯过毯子,俯身的时刻又听他说:“下雪了,那边要送饺子过来了吧?”
她动作一顿,看着傅如赏又阖上的眸子。
上京地处偏北位置,平日里除了那些正儿八经的节日,也很重视冬至。冬至与中秋一样,也是象征着团圆,且要做冬日新衣,家家户户也会做饺子吃,自家人围在一起吃热乎的饺子。
以前,傅如赏是从不肯和他们一起过的。哪怕他们派人去请,他也只会拒绝。
他们吃的饺子都是娘自己包的,既然傅如赏不肯来,娘就会让人送几盘过去。只是听闻傅如赏都会让人直接扔掉。
他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盈欢半蹲下,靠近傅如赏头边,小声地开口,试探着叫他名字:“……傅如赏。”
傅如赏含糊嗯了声。
盈欢凑得更近,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饺子好吃吗?”她咬唇。
傅如赏默然片刻,又睁开眼,迷蒙看着那幔帐金钩,迟缓地回答:“好吃。”
眼前似乎下起雪来,屋子里很冷清,他一个人坐着,那边应该很热闹吧?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
桌上的饺子逐渐失去温度,即便有些凉了,也是好吃的。
第44章 第 44 章
盈欢得到他轻声的回答, 随后那扇长而浓密的睫毛又盖了下去,直到不久之后,他的胸口起伏趋于规律, 盈欢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她垂眸, 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浮现出一丝怜惜和不忍。
傅如赏后来平稳睡去,连含糊的话语都没再说。盈欢却因他那几句断续的话语而辗转难眠半宿,她躺在傅如赏身侧, 枕着自己胳膊看他侧脸。
又想起那日他和自己说, 从此看开了。
……
第二日,傅如赏起得比盈欢早, 他昨日连沐浴都未曾, 又一身酒气,味道实在不怎么好。起床后便先去沐浴, 回来之时,盈欢已然起身。
她皮肤白,因而眼下乌青甚是显眼。
傅如赏不由多看了一眼,皱眉不确定地问:“我昨晚熏着你了?”
盈欢想他那日对傅渊的态度, 并不似愿意提起,便没透露昨晚的事,只摇头说自己昨晚做了个噩梦, 因此才没睡好。
傅如赏在一旁坐下,倒了杯茶:“这噩梦比我还可怕?”
盈欢听出了他的调侃,有些窘迫,解释:“我没有……很怕你。”
傅如赏转过头去看别处, 只余半边侧脸:“那便好。”
盈欢叹了声:“从前是挺怕的, 现在么,真的还好。”她忽然倾身探头, 跳入傅如赏视线,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眼睛,证明自己真没有。
再说了,她那是怕吗?她只是觉得尴尬,不知道如何面对嘛。
傅如赏接住她的视线,垂眸,而后倾身一步,碰触到她娇润丹唇。
盈欢下意识往回缩了一步,傅如赏正欲说:“你不怕我,你为何要躲?”
才发出一个音,剩下的话便被掐了回去。
盈欢又忽然往前,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碰。傅如赏还未反应过来,她自己先羞赧起来,回身后从凳上起来,便往外间去。
傅如赏皱眉,看着她背影,有些诧异。怎么只过了一夜,她转变如此大?
他下意识想到是否自己昨晚喝醉后做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醉酒的反应,很稳,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傅如赏也缓缓行至外间,见她又回了榻上坐下,一旁还搁着她昨晚画的画。盈欢书画也都写了些,不过自然比不过傅如赏。
他瞥了眼,一点不委婉:“教你的师傅大抵要羞愤而死。”
盈欢咬唇,想反驳,又忍住了。她还羞臊着呢,本想径直出门,可记起这是在程家,她可不敢乱跑,只好又折返。
哼,她画画得是不如他,但也不至于让老师羞愤而死,老师还曾夸过她画得好看。她撇嘴。
门口有脚步声渐近,傅如赏抬头,看见晁易。晁易进来,与他进到里间商谈,盈欢依稀听见几句,什么“程敬生”之类的。
她知道程敬生是江南知府,是那程少天之父。不过这些事与她关系不大,她便去看矮桌上那画。
她画的是江南,江南的确如那些诗文里一般风景优美,足够让人铭记此生。
画只画到一半,被傅如赏这么一评价,她倒不知道怎么继续作完,咬着笔杆子几次欲画又止,最后还是搁下笔来。
傅如赏与晁易没说太久,说完晁易便走了。晁易前脚刚走,后脚程少天又来了,傅如赏便同程少天一道走了。
盈欢在房中略坐了会儿,便被云秀拉去了自己院子里。
在爹和哥哥逼自己进宫之前,云秀原本是挺受宠的,可在抗议无果之后,她便与父亲哥哥都有了些嫌隙。如今再被找回来,她自然去求了程少天,可哥哥决意要一意孤行,并且派了人将她看守住。
云秀在院子里憋得慌,只好去找盈欢。
“盈欢姐姐,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我也是……有原因的,毕竟我爹名声不好,我怕你们知道之后,就会嫌弃我。”云秀说着鼻头一红。
盈欢摇头:“我明白。”不过如今知道她的身份,她自然不可能和从前一样。毕竟程敬生是她爹,她那哥哥看着也不是什么好人。
云秀看着她神色,有些沮丧:“你看,你还是嫌弃我的。晁大哥也嫌弃我,在这里我也没有朋友,都是这样,有时候我就想,我要不是生在这个家里就好了。”她转过头去。
盈欢见她如此,只好哄她:“我不是嫌弃你,晁先生也不是嫌弃你,只是你毕竟是知府千金,我们不过一介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