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微微摇头,给她一个不赞成的眼神,温声对姜蝉说:“听说你现在自己住着,唉,小姑娘怪不容易的,遇事往宽处想,做事要柔和。”
姜蝉简直愕然了,这位怎么突然对她这样好?
惊讶归惊讶,她还是真诚地道了谢,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县主方叫人领她去寻赵家人。
领路的管事娘子进来时,姜蝉注意到谢夫人用手帕虚虚掩着鼻子,向后躲了一下。
县主立刻喝道:“谁叫你簪花的,还不快出去!”
那娘子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一道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姜蝉脚步一顿,她曾听几个仆妇说过,有人天生不能闻花香,不能碰柳絮,只要接触到,就会鼻塞喉痛,流眼泪打喷嚏,严重的还会起满脸的疹子。
难不成谢夫人也有这病症?
迈过门槛时,她悄悄回头望了一眼,谢夫人眼角微红,眼睛微眯,捂着口鼻——阿嚏!
霎时姜蝉什么都明白了:谢夫人根本不是嫌弃她,而是不喜花香。真是,上辈子到底踩了多少的坑哪。
她赶到二进东厢房的时候,赵家人早已到齐了,见她进来,本来就不算热闹的气氛更冷清了。
“蝉儿,县主和你说了什么?”姜如玉招手让孩子坐在身边,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姜蝉示意金绣打开匣子,“没什么,县主说得了几支宫花,让我戴着玩。”
黄绸缎布,放着八支姹紫嫣红的绢纱宫花,是市面上少有的样式,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托着宫花的黄绸布上。
这是宫里的东西,还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了的!
连姜如玉都嗅到一丝不寻常,结结巴巴道:“县主这是什么意思啊?”
“能有什么意思?”赵霜霜佯装清高地瞥一眼宫花。
“逢年过节的,宫里总会给臣子赏东西,年前宫里赏的腊八粥母亲不也喝了么?咱们赵家,别说祖母那里,就是我也有太后、皇后赏的东西。县主时常进宫,得几支宫花不稀奇,她膝下没有女儿,可不是见个人就随手赏了?”
虽极力压着,但话语里那酸溜溜的味儿还是飘了满屋子。
赵晓雪不敢拆嫡姐的台,只低头装听不懂,赵霏霏可不客气了,冷笑道:“我竟不知原来咱们赵家有这么大脸面,宫里赏的,我怎么一次也没瞧见过?大姐姐,莫不是都叫你给昧下了?”
赵霜霜恼恨她不分场合瞎抬杠,拿住长姐的架势教训道:“三妹妹慎言,这是县主家,不要大呼小喝丢赵家的脸。你想要什么,回家里跟我要去。”
赵霏霏委屈得想哭,“要教训我自有我娘在,用不着你说。我才不要你的东西,我舅舅会给我买的!”
姜如玉和宁氏一看势头不对,赶忙一人一个拉开,各自轻声哄着。
姜蝉左右瞧瞧,决定再加一把柴,“这就是霏霏妹妹的错了,大老爷是朝廷命官,赏赐东西自然也是因为大老爷的功绩,二老爷……到底是白身。”
这一下连宁氏的脸也不好看了。
“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闭嘴!”赵霜霜城府再深,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连番打击下根本沉不住气,“别的不会,挑拨离间你倒有一手。母亲,您也不管管她,就由着她胡闹?赵家丢脸,您不也跟着丢脸?”
姜蝉一把把她从姜如玉身边扯开,“少跟我娘大呼小叫,你头上戴着的是我娘的金凤钗,拿来!”
刷,姜蝉伸手就从她头上拔下来,顺带揪下一缕头发。
赵霜霜疼得想尖叫,下一刻就紧紧捂住了嘴巴——她心里清楚得很,今天这个场合绝对不能闹起来!
从来没这样憋屈过。
赵霜霜想哭,又怕出去让人看出来,强忍着眼泪,低声恨恨道:“你给我等着!”
姜蝉呵呵一乐,“快去梳妆,听见外头的人声没有,准是来人请我们去花厅。”
赵霜霜气得要死,然而只能咽下这口气,捂着歪歪斜斜的发髻赶紧躲到里屋,急匆匆一顿收拾,好歹是赶在管事娘子来之前收拾好了。
这次春宴摆在临水的小花厅,共有两层,一楼是五间的敞厅,门扇全部拆去,用蝉翼纱屏风隔成三进。屋子正对着那一大片樱花树林,风动树摇,碎花如雨,映着荡漾的碧波,好似地上燃烧着的粉云。
姜蝉仍安排跟赵家坐在二进的席面,位置不算特别靠前。
经过刚才的口角,赵霏霏越发待姜蝉亲热,示意她看前面几桌:“最前面的是襄阳侯章家,最得宠的章贵妃就是襄阳侯的姐姐,她生了十三皇子,据说连皇后也要避其三分——皇后只有一女。”
“紧挨着襄阳侯的是首辅李家,他家你应该知道,大伯父是李首辅的门生,他们关系很好的。”
“诶,刘家怎么也坐在前面?”赵霏霏瞪大眼,“刘知府四品官,怎么比咱们还靠前?”
姜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恰好刘婉娘也朝她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都露出几分笑意。
刘婉娘几不可察一点头,旋即端正坐好,微微低头,一副听话的乖乖女样子。
不只是赵霏霏,其他的人也发现刘家坐的位置不寻常。
一般来讲,这种顶层圈子的宴会坐席排次不可乱坐,亲疏贵低,都是有讲究的,越显贵的,越和主家亲密的,安排的位置越靠前。
众人一阵目光交错,均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刘知府要被皇上重用了!
便听有人小声议论:“别看那位继夫人不咋样,还挺有旺夫运,自从她改嫁到刘家,刘知府先是连跳三级,从五品飞到正四品,这还没三年呢,又要升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俩是青梅竹马,当年刘知府家穷,上京赶考的盘缠还是辛夫人当了首饰凑的,可惜活活让家里拆散了。”
“我也知道这事。”另一人插嘴道,“刘知府原配早早没了,十来年那么多人给他说亲续弦,他都没点头。后来他回乡祭祖,辛夫人正和原来的夫家闹和离,他愣是在老家等了三个月,那边一离,他立刻就娶进门,花轿还特地从原来夫家门前经过,你说多损!”
“怪不得把刘知府辖制得死死的……”
有人低声笑,也有人目露艳羡。
辛夫人当然也听到了只言片语,却是泰然端坐,满脸的高傲不屑,她的两个活宝女儿想说什么,被她一眼给瞪了回去。
姜蝉正听得津津有味,忽而人声稍停,原是昌平县主和谢夫人携手而至。
一番见礼后,众人重新落座,大约是因着谢夫人病症之故,她二人坐得很靠里,也只和几个关系亲近的说话,并没有叫其他人上前的意思。
姜如玉很是失望,担心女儿心里难受,又不敢流露出来,只不停地给女儿挟菜转移她的注意。
姜蝉知道她心里所想,想笑,眼睛却热热的,“娘,我没事,本来就是没影儿的事,我一开始就没抱希望。”
她越这样说,姜如玉越难过,姜蝉拿着宫花哄了她半天,情绪才渐渐好转。
这边的赵霜霜也有点坐立不安,不时往县主的方向瞧两眼,眼见最里面的几人起身准备离开,她再也忍不住了,命小丫鬟端起一盆嫣红的茶花,径直走上前去。
赵家夫人辈的都在这里坐着,又没有府上的人引见,她这样直愣愣冲上去,委实不妥。
姜如玉没反应过来,宁夫人压根不想管,另两位赵小姐,一个不敢言,一个想看戏,姜蝉更是惊愕地看着那盆茶花,于是这一桌诡异地安静下来了。
邻桌也随之安静了,慢慢的,整个敞厅的人都闭上了嘴,竖起了耳朵。
在道道目光注视之下,赵霜霜反而显得有些激动,但很快,激动变成了兴奋。
她早打听清楚了,县主丈夫最喜茶花,她让人跑遍京城各个花市,花了所有私房银子才购得一盆照殿红,这一次,必定能讨县主欢心!
姜蝉能用蓝印花布出风头,她为何不能?
而且还比姜蝉那庸俗之物高雅得多!
赵霜霜信心满满,盈盈一蹲,满眼孺慕地望着昌平县主:“姨母,我……”
嚏!
谢夫人掩着鼻子,竭尽全力把声音压到最低。
县主皱皱眉,然而赵霜霜到底是赵侍郎的女儿,不是家里的使唤丫头,不便呵斥,因笑道:“你的孝心我知道,好孩子,快去和姐妹们玩吧。”
赵霜霜一怔,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一阵风适时穿堂而过,朵朵茶花妖娆地在风中起舞,映着天光,煞是好看。
赵霜霜忙令小丫鬟捧花上前,“我寻遍了京城,好容易得来……”
谢夫人重重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是一个,眼泪登时刷刷地往下流,鼻子也红了,冲着赵霜霜直摆手,“拿开,拿开!”
赵霜霜懵了。
伺候的人又是递水,又是拧帕子,还有扇扇子的,好一通折腾,可谢夫人的喷嚏还是一个接着一个,连带着说话都是重重的鼻音,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昌平县主看赵霜霜还是站着不走,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一个个耳朵都聋了?还不快请赵小姐出去!”
赵霜霜哭着跑出了敞厅。
姜如玉想追,姜蝉一拉她,低声道:“派丫鬟婆子护着赵霜霜回家就行,宴席还没散,咱们这时候走就是故意和县主打擂台,你看二房都没动。”
姜如玉看看,果然这一桌没人动弹,便也讪讪地坐下。
可是席面的气氛到底破坏了,好在菜也上得差不多了,县主便请大家去园子里赏花。
刘婉娘冲姜蝉指指西边树林,出了敞厅。姜蝉会意,和母亲打声招呼跑了过去,“我去找相熟的姐姐玩。”
赵霏霏想跟着她,却不如她跑得快,只好不情不愿地作罢,随宁氏自去找相熟的人家说话去了。
姜如玉无心赏花,远远缀在人群最后,望着前面县主几人的身影,犹豫要不要替赵霜霜赔个不是。
却听身后有人道:“你也忒没用。”
辛夫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没见做母亲做你这么失败的,亲生女儿差点被人害死,你居然还能笑嘻嘻的跟他们坐一桌!”
姜如玉不会与人拌嘴,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我、我没有……”
“没有?”辛夫人鼻子哼了声,“看看赵大小姐刚才那样,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人,竟然连个十来岁的孩子都管不了,还让她骑在你头上,真是丢脸。”
“想想就知道你在赵家什么样子,唯唯诺诺,惧怕婆婆,奉迎丈夫,讨好继女,越这样,人家越瞧不起你。”
她两个女儿一左一右站在旁边,一人一句冷嘲热讽。
“让赵家占尽便宜,还说你的坏话,不是蠢就是傻。”
“就是,宠着继女,让亲女儿受苦,简直笑死人了,姜蝉是你捡来的吧?”
“要是我们摊上你这样的娘,还不如一头碰死得了!”
姜如玉听得目瞪口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才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辛夫人白她一眼,继续道:“你真是半点手段都没有,看看我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刘婉娘见了我就像见了避猫鼠!”
“要是她敢不听话,禁足、扣月银、让她成天成日的做针线,看她还有没有精力耍心眼。”
姜如玉忙摇头:“不行,莫说我下不去手,就是下得去,老爷老夫人也不会允许的。”
辛夫人不屑道:“婆婆又怎样?一个老婆子还能活几年?丈夫……不是吧,那你还跟他过什么过!”
“可、可我想一家人,”姜如玉艰难说道,“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应该彼此包容才对。”
辛夫人笑了声:“你真是天真得可以,谁和你一家人?一家人能派下人对女儿下黑手?”
姜如玉还在分辩:“镇抚司审理清楚了都,是下人作恶。”
辛夫人讶然地看着她,猛地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吧?”
姜如玉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你的事我或多或少听了几句,知道我为什么要提点你吗?”辛夫人道,“我和你一样,第一次婚姻也是父母安排的,极不如意,前夫有钱好色,嫌我生不出儿子,小妾一个接一个往家抬,我受他那气?带着我女儿就和离!”
“所以我多少能明白你的心思。”辛夫人轻轻叹息一声,罕见地露出几分同情,“你再嫁也顶着极大的压力对不对?身边所有人都在反对,都在指责你给姜家断了后,对不对?”
姜如玉软软地靠在树上,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无声地流下来。
“这女人哪,不管多大年纪,都想有一段真真正正的爱情。那赵大人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出身又高,正满足你所有的想象。”
“可是啊,男人,不能只看一张皮。”辛夫人又恢复成那副刻薄冷漠的模样,“更不能比自己亲骨肉还重要,否则就像我女儿说的,又蠢又傻,死了都不值得同情!”
她们走了,姜如玉呆呆立着,直到袁嬷嬷着急忙慌地找来,才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去了。
金绣从树后探出脑袋,瞅瞅四下无人,提起裙角一溜烟跑进西边的竹林。
竹林深处有一道土墙,上头爬满了牵牛花,绕过土墙是一个阔大的院落,两畦菜地,三间茅草屋,木窗竹篱,颇有农家气息。
屋里只有姜蝉和刘婉娘二人。
金绣略去关于刘婉娘的话,捡着要紧的说了一遍。
姜蝉盘腿坐在炕上,心里也不甚好受,低着头久久不语。
刘婉娘安慰道:“我继母话不好听,可也在理,如果能让姜夫人振作起来,你这剂药就没下错。好了,别愁眉苦脸的,我那天故意和爹爹哭了一场,说姜夫人这位继母多好多好,可把我继母给气坏了,足足关了三天才让我出门。”
姜蝉满是歉意,“对不住,把你给拖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