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无法,只得回去拿了欠条。
“三顾茅庐,大掌柜总该满意了?”赵华冷着脸道。
卫尧臣拿着欠条看了半晌,噗嗤一笑,“我说赵老爷,您是欺负姜家没人还是怎么着?一无偿还日期,二无抵押财产,最离谱的是连个手印都没摁,您这是借钱?是抢钱吧!”
赵华眼中划过一丝阴冷的光,“我们夫妻之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该拿的我都拿来了,请卫掌柜支银子,做契书。”
“那不成!”卫尧臣冷哼道,“没这么写欠条的,回头你赖账不还怎么办?”
他的态度激怒了赵华,“我赵某人乃两榜进士,饱读圣贤之道,怎会做那等小人之举?卫尧臣,别人称你一声大掌柜,可你终归是姜家马奴出身,主人家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卫尧臣翘起嘴角鄙夷一笑:“主人?你姓赵又不姓姜,难不成你把姜家产业当成赵家的东西,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赵华气得脸色发紫,“你到底给不给?”
“不给你还能辞退我?”卫尧臣道,“要不这样,你把偿还日期和抵押物写上,我给你写入股契书,如何?”
赵华才不愿意写。
卫尧臣也来了脾气,“我这里没干股一说,都说读书才能明事理,我看你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强占别人财产,和那些横行乡里的恶霸有什么两样?哦,他们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
“放肆!”赵华怒喝道,“胆敢辱骂朝廷命官,我叫……”
“别叫啦,都把我的好觉扰了。”伴着一声长长的哈欠,格栅门打开,从隔壁屋子走出来两个年轻男子。
前头的伸着懒腰,眼睛眯缝着好像没睡醒,正是襄阳侯的幼子章明衡。
而跟在他身后,身姿挺秀,气度神色安详深沉的那位,竟然是十三皇子!
赵华脑子嗡地一炸,只觉手脚冰冷,浑身打颤,一下子碰到桌子角,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但听哗啦一声,桌上的茶壶茶碗蹦起来老高,滚烫的水全泼了下来!
他好像,掉坑里了。
第26章 坑够深
章明衡小孩心性,见此窘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赵华一张老脸烧得通红,挣扎几下都没从地上爬起来,幸好十三皇子扶了他一把,才算站稳了。
赵华满面惭色道:“不曾想殿下也在这里,一时失态,让您见笑了。”
十三皇子温和笑道:“出来散散心,走累了,被子翼拉到这里暂时歇歇脚。”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已在赵华心中掀起惊天大浪。
他知道姜家和襄阳侯府有生意往来,但一个毫无背景的商户,哪怕再有钱,最多攀上侯府管事打打交道罢了。
万万想不到卫尧臣竟搭上了章明衡,还把十三皇子也拉来了。
他们关系那么好?一个商户马奴,一个勋贵子弟,到底怎么走到一起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赵华又惊又疑,又担心十三皇子偏听偏信疏远自己,忙伸手去拿卫尧臣手中的欠条。
卫尧臣一扬手,就没让他够到,“别急啊,赵老爷,这事不能稀里糊涂过去,您回去和夫人吹耳旁风,回头再把我的饭碗给砸了,那我冤不冤?”
“让我瞧瞧。”章明衡拿过欠条一看,不禁笑出了声,又递给十三皇子,“怪不得户部总嚷国库空虚,要是这般借法,有银子才怪!”
听他话里有话,赵华忙正色道:“此乃我的家事,借银子也是受弟媳之托,章副提举莫要说笑。”
章明衡在市舶提举司担了从六品的副提举一职,此时赵华用官职称呼他,颇有点警告的意思。
只是怎么看,怎么都有点色厉内荏的样子。
章明衡努力将眯眯眼睁大,“赵侍郎这话我听不懂了,前天说国库没银子,驳回兵部饷银的不是你吗?扣一半工部修河银子的不是你吗?还有还有,织造局新购三千台织机,答应借钱的不也是你吗?”
这一下子扯到朝堂,赵华脑中顿时警钟大作,脸色更素,“这里不是议论朝政的地方,章副提举若对我户部有非议,尽可上书弹劾。”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十三皇子微微一笑,将袍角一摆坐在正中椅子上,“一个欠条而已,至于你们如此大动肝火?子翼,不要说不相干的。”
章明衡哼哼几声,不言语了。
赵华提着的那口气还没吐出来,又听卫尧臣道:“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赵大人规规矩矩写清楚,我马上给银子写契书。”
赵华沉声道:“我想来想去,赵家二房还是不掺和姜家生意,回去我自会与二弟妹说明,不劳卫掌柜费心了。”
“不借?”卫尧臣甩甩手坐下,“一说按规矩写欠条,你就不借……不得不叫人多想啊,怪不得我东家死活要从赵家搬出来住,啧,稍微反应慢点,怕是连骨头都吃得不剩。”
不等赵华说话,章明衡抢先开口:“虽说我对户部不满,但我相信,赵大人绝对不是那等卑鄙小人,是吧,赵大人?”
赵华一怔,他们一唱一和搞什么鬼?
“小九也别耽误人家发财,赵大人用田产宅院做担保,我来做中人,好歹沾点亲,利息之类的就免了,年底偿还,怎么样?”章明衡兴致勃勃道,“反正这买卖是日进斗金,到年底别说一万,五六万也赚回来了。”
听上去很好,可赵华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这人刚才还针锋相对,这会儿就帮自己说话,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答应!
“我看行。”十三皇子慢悠悠吐出三个字,愣是把赵华拒绝的话憋了回去。
忍下这一肚子无名火,赵华在欠条上写下几个田庄,可卫尧臣说不够,章明衡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瞎叫唤,他无法,只得将一处别院也写了进去。
反正也是欠姜如玉的,就凭她那怯懦性子,想来也不敢朝自己要钱。
然而卫尧臣又发话了,“按规矩,防止一地多卖,田地宅院的地契应该在官府备案。”
“你哪儿那么多规矩!”赵华再也维持不住装出来的平静,气急败坏道,“民见官不跪,我先治你个不敬之罪!”
卫尧臣翻翻眼皮,“随便。”
章明衡又开始了:“抵押之物是要在官府备案,律法是这样说的没错,赵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理应以身作则。”
赵华当着十三皇子的面,否也不是,认也不是,又想绝不能留把柄给章明衡这个大嘴巴,忍辱负重应下了。
暮色时分,一切手续才算办好,他终于拿到了入股契书。
回到家,宁氏看着契书上夫君的名字,想笑又不敢笑,因见老夫人大老爷情绪都不高,宽慰说:“不放心的话,赚一笔咱就撤股。”
赵母训斥道:“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别以为上头写着老二的名字就是二房的东西,下去。”
宁氏暗暗翻了个白眼。
待她一走,赵华道:“家里您看牢姜氏,最好拘着她少和姜蝉见面。”
赵母疲惫地叹口气,“知道了,明天我就‘病倒’。唉,我现在倒庆幸姜蝉早早搬出去了,要不家里还不定让她祸害成什么样!”
赵华叹道:“这些都不是大事,十三皇子不会无缘无故在一个商铺出现,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去问问李首辅?”赵母提议说。
赵华点点头,“是该和老师通通气,一个薛御史,一个刘知府,皇上突然派他们到山东清查库银,还有年前南下的王御史,听说漕运也查出点东西来了。唉,皇上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这边愁云惨淡,姜蝉这边却是喜气洋洋的。
“得亏你请动了章少爷。”姜蝉笑吟吟道,“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我真是捡到宝了!”
卫尧臣哈哈一乐,“章老三早看户部那帮人不顺眼了,逮着机会肯定猛踩一脚,我没费多少功夫就说动他了,倒是十三皇子能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姜蝉也疑惑不解:“皇上还未立储,按说他不笼络人心,也不应该为难臣子才对。赵华与李首辅交好,他就不怕得罪内阁吗?”
卫尧臣默默思量许久,方说道:“赵华几乎把家底都写上了,没有章老三那几嗓子,这事办不成。襄阳侯势大,赵华却也是有实权的三品大员,等闲不会硬刚,我猜这定出自十三皇子授意。”
他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十三皇子有点意思,借着写欠条,不动声色就探出了赵华的产业。又听他们说什么借钱,国库空虚,或许十三皇子在查什么案子。”
姜蝉吓了一跳,忙道:“咱们是买卖人,做生意图个安生,别掺和朝廷的事。”
“我知道。”卫尧臣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这次赵华颜面尽失,往后可得意不起来喽!东家,你想没想过,扳倒赵家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我很认真的想过,带母亲游山玩水,吃遍所有好吃的,在各处风光秀丽的地方都买宅子,想去哪里住,就去哪里住。”
姜蝉托腮望着天上的云,满怀憧憬。
卫尧臣轻声道:“我这次来京之前,老宅那边有不少声音让你招赘……”
一阵风拂过窗棂,桌上的烛台忽悠一闪,熄了。
夜空中一团团莲花似的云后,一轮明月略显迟疑地闪出来,清幽的银辉从南面的窗子中洒落,朦朦胧胧的,好似给屋里两人罩上一层纱幔。
久久听不到回音,卫尧臣逐渐有些后悔。
他们现在是东家和掌柜的关系,一切来往谈的都是买卖上的事,猛地说人家的私事,忒唐突!
他这是怎么了,一秃噜嘴说这个干嘛?招赘也好,出嫁也好,人家听他的还是怎么着。
正后悔着,却听姜蝉道:“我不想成亲,就这样单着过,也挺好。”
卫尧臣愣了,直愣愣问:“为什么?”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我自己有钱,用不着指着男人过活。看看我母亲的经历,真觉得成亲没什么用。”
“再说了,我是经过……经过好多事,才知道赵家不是好人,如果往后碰见一个手段更高明的男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清。”
风动树摇,树叶沙沙地响,幽暗的月光中,卫尧臣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尧臣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歇着吧。”
姜蝉喊住他,“街上宵禁,你在外院客房住一晚。”
卫尧臣转过身,“你不怕我图谋不轨?”
“不会!”姜蝉语气温良,但口气斩钉截铁,一副就是如此的样子,“你不会。”
卫尧臣听了一愣。
姜蝉见他愣住,反倒奇怪了,继而恍然大悟道:“我刚才说的男人不包括你,你是绝对不会害我的,我真没有成亲的打算,你不用担心你大掌柜的位置……哎呀,也不能这么说……反正我知道你的。”
“我也知道你的。”卫尧臣笑了,“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问我疼不疼的人。”
有问过吗?什么时候?姜蝉怔怔地望着他。
卫尧臣不由暗自苦笑,是了,于她或许就是随口一问,他们之间的事,也只有他自己记得而已。
“别担心,我还给赵华备了份大礼。”卫尧臣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这回非把他正人君子的脸撕烂了不可。”
姜蝉“哦”了一声,若是往常她肯定要追问什么大礼,可现在,她满脑子想的只有卫尧臣那句话。
她是怎么遇见他的?
第27章 厚礼
夜深了,万里晴空,一轮冰盘似的圆月悬在深蓝的碧空,满屋都像被水银淡淡抹了一层,莹莹闪着微光。
卫尧臣枕着手躺在床上,朦胧的月色中,他似乎又看到姜蝉立在面前微微地笑。
两年过去,她长开了不少,可笑起来一点没变,抿着嘴悄悄的笑,眼中带着羞涩,笑容舒缓,笑意是那般的单纯。
就像迎着朝阳缓缓绽放的凌霄花。
那年大表哥打伤人跑了,家里所有值钱的都赔给了人家,交不上税粮,姨丈不愿劳役代税,干脆躲了起来。
里正收不上粮,找不到人,气得要死,带十几个长随把家砸了个稀烂不算,看母亲长得好,竟要把母亲卖了抵税。
姨母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没用。
他护着母亲,一拳揍得里正满脸花,随之而来的是无穷尽的辱骂和殴打。
耳边是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许多人在看,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一口口血吐出来,地上的黄土都红了。
眼睁睁看着儿子要被打死,母亲受不了,当场疯了。
当时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是这次他死不了,非杀了里正不可。
不知什么时候棍棒停了,姨母呜呜咽咽地哭,有人细声细气说着什么,后来里正走了,看热闹的也散了。
“疼不疼?”她小心绕开地上的血迹,蹲下身,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很疼的吧,不过十几两银子,就下这样的毒手,太不讲道理了。”
有丫鬟催她上车,她叹了声,放下一个荷包走了。
荷包里面全是银裸子,不多时郎中来了,也是她吩咐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真定数得着的富商姜家的大小姐。
姨丈回来了,偷偷问他要不要去姜家当差,母亲曾说过,再苦再穷都不许求人,不许下跪,更不能卖身为奴。
说来也有意思,长这么大,他连母亲都没有跪过。
但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姜家不买签活契的下人,姨丈却有几分磨人的功夫,三五天过去,硬是把他塞进了姜家的马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