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斛金——瓜子与茶
时间:2021-11-06 00:23:27

  “三十多口难民就在我那里住着呢,他们的话不可能作假。”卫尧臣本想提醒周太监和内阁有可能把消息瞒下来了,犹豫了下还是没说。
  “我的天!”章明衡用力搓搓脸,“京城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有……肯定有人……”
  他看了眼卫尧臣,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站起来道:“这事太大,我现在什么主意都没有,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问问父亲。”
  襄阳侯一贯注重养生,讲究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早就歇下了,被小儿子一顿大呼小叫闹腾起来,起床气立刻发作,抄起茶杯就砸。
  “您吃个橘子消消火,听我说完了再砸也来得及。”章明衡狗腿子般剥个橘子举到老父亲面前,把宣府战败的事情一说,随即退后两步,等着父亲摔杯子。
  出乎意料,襄阳侯没有如章明衡所预想那般惊愕气恼,反而平静了。
  他问:“卫尧臣除了你,还找过谁?”
  章明衡老老实实答道:“他先求见的表哥,可一直没见到人,急得没法,就过来让我帮忙带个话。”
  襄阳侯一怔,缓缓道:“还好没见面,看来皇子府有明白人。这个卫尧臣,简直是给十三皇子出难题!”
  “这话怎么说?”章明衡不明白。
  襄阳侯看着小儿子叹了口气。他年近四十得了这个幼子,不免有些溺爱,且上头已有好几个能干的哥哥,因此也不指望他光宗耀祖,只要不长成败家子,做个闲散公子哥,富贵平安一生就好。
  不想儿子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
  “你仔细想想,宣府失守这样大的事,朝廷怎么可能一个人也不知道?”襄阳侯耐心给儿子解释,“边关急报先到内阁,再到司礼监,定是叫人捂住了。”
  章明衡大吃一惊:“他们怎么敢……”
  襄阳侯手一摆,“或许一开始他们认为是小败仗,很快就能扭转战局,谁也没想到卫所会一败千里,丢了宣府。如今是骑虎难下,若皇上知道此事,哼,多少人脑袋不保,他们敢说吗?”
  “我听说他们已经秘密调兵增援宣府,且等等看,如果打了胜仗,一场祸事就此消弭,咱们现在捅出去反而得罪了他们。如果还是败了,早晚有捂不住的那天,到时自有皇上发落这些人,我再领兵出征。”
  襄阳侯慈爱地看着小儿子,“说不定我还能再挣个爵位回来,给你小子博个前程。”
  章明衡揉揉鼻子,瓮声瓮气道:“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表哥,听卫小九说那边的人死了好多,忒惨了。”
  “你怎么半点听不进去?十三皇子不知道,无论最后如何都和他没关系!他知道了,隐瞒不报就是欺君大罪,这就是送到皇后手里的把柄。可一旦报到御前,他会得罪多少人你想过没有?内廷外廷都会记恨他,再有人在皇上耳边吹吹风,让皇上误以为十三皇子想要趁机夺兵权,别说储君之位了,十三皇子可能被圈禁!”
  襄阳侯警告似地盯视儿子一眼,“你不许再见那个卫小九,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门思过,没我的话哪儿也不准去!”
  章明衡嘴唇嚅动几下,还想分辩,却见襄阳侯转身从墙上取下乌漆墨黑的马鞭,吓得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卫尧臣在花厅枯坐,一直不见章明衡出来,他之前不大懂朝堂上的纷争,但前有周太监等人瞒报军情,后被皇子府晾了一天,现在又被侯府晾了两个时辰,倒是明白了不少东西。
  于是侯府的管事说章明衡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跌破了头的时候,卫尧臣带着几分讥诮笑道:“我小时候穷,上不起学就蹲在学堂窗子下头偷听,记得夫子讲过一个故事,前朝有位大贤隐居山野,朝廷请他做官,他不肯去,宁愿拖着尾巴在烂泥里活着。以前我不懂,现在明白了。”
  那人是伺候侯爷笔墨的,肚子里也有几点墨水,当即明白这个典故源于庄子: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
  这是讽刺他们残害老百姓哪!
  他老脸涨得通红,气恼道:“我家主人不过待你客气些,就真把自己当人上人了!你算哪个台面上的,敢教训侯府?”
  卫尧臣头也不回,昂然离去。
  已是深夜,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凄冷的月光下,积雪泛着惨白的光,半埋在雪里的枯枝像从土里伸出的扭曲的手。
  不知不觉走到姜家大门前,他突然很想见她,和她说说话,定定站了会儿,他还是转身走了。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一向挺直的脊梁有些塌。
  日头升上树梢,卫尧臣赶在孙德旺起床之前溜出家门,林氏见了直笑,“你姨夫见天嚷着见不着人,他睡了你才回来,你出门了他还没起,能碰照面才怪。早点回来,我估摸着你娘今天应该能到。”
  卫尧臣应了,结果刚出大门就看见孙茂赶着骡车从胡同口拐进来。
  “表哥!”卫尧臣迎上前,“来得这样早,我还以为后晌才能到。”
  说着就去撩车帘。
  “表哥对不住你!”孙茂满脸懊恼,“姨母丢了!”
  卫尧臣脑子轰地一响,惊得声音变了调,“你说什么?”
  “我让她在车里等着,就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孙茂恼恨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找了一大圈都没召见,这不赶紧给你报信来了。”
  卫尧臣铁青着脸,“人在哪里丢的?二丫呢,她怎么伺候的老太太!”
  一个胖丫头从车上跳下来,见着卫尧臣就哭:“不怨俺,是孙少爷硬要去看赵小姐,还叫俺陪赵小姐买衣服,俺不去,他还要揍俺!”
  车帘掀开又落下的功夫,卫尧臣已经看清车里坐着的人。
  心里的火一下子冲到脸上,他气得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把扯掉车帘,“滚下来!”
  赵霜霜缩在车厢一角,一身簇新的杭绸袄裙,委屈巴巴地看着孙茂。
  “你别吓到霜霜!”孙茂一个箭步护在车前,“姨母走丢是我不对,可你怎么不派人在城门口候着呢?”
  卫尧臣一拳揍到他脸上,孙茂捏起拳头又放下,只躲不还手。
  门口的动静惊动了院子里的林氏,一听妹妹丢了,急得直掉眼泪,攥着饭勺就要找人去。
  “您别去!”卫尧臣涨红着脸,“京城您不熟,别找一个丢一个。孙茂,我娘在哪儿走丢的?”
  “北城燕子胡同。”孙茂揉着肿痛的下巴哼哼。
  卫尧臣倒吸口气,燕子胡同那一片很乱,三教九流跑江湖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且隔街就有条河,若是母亲跑到河边……
  “栓子!”他大喝一声,“叫上伙计,到燕子胡同找我娘!”
  栓子慌慌张张跑出来,“老太太穿着、模样……”
  可卫尧臣早走了。
  “我知道,我和你一起去。”二丫一抹眼泪,匆匆忙忙跟在栓子后面。
  孙茂挠挠后脑勺,对林氏道:“娘,有饭没?霜霜还没吃早饭。”
  “吃你奶奶个纂儿!”林氏手里的饭勺没头没脑打过去,“还不赶紧去找人!你姨母找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
  孙茂被林氏打得抱头鼠窜,边跑边喊:“霜霜,你先进屋歇着——”
  赵霜霜小心跳下马车,冲林氏盈盈一拜,“霜霜见过伯母。”
  啪!林氏狠狠一关门,门板差点拍赵霜霜脸上。
  赵霜霜抬头,脸上全然没了刚才的凄然相,鼻子轻轻哼了一声,重新回车里歇着。
  日头偏西,街上的行人慢慢少了。
  找了大半日仍是没找到人,伙计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各自寻了地方稍做歇息,只有卫尧臣不知道累似地满街找寻。
  “掌柜的,咱人手不够,”一个伙计提议,“要不请东家府里的人帮忙找找?”
  “那些人当了一天差,也是累的够呛,我看还不如让大杂院的人帮忙。”另一人插嘴说,“掌柜的于宣府来的人有恩,他们肯定会尽心的。”
  卫尧臣看看天色,情知天黑更不好找了,拱手作揖,“我去大杂院叫人,有劳兄弟们再找找,我这里谢过了。”
  众人连道不敢,催着他赶快去了。
  温柔的暮色笼罩着大地,袅袅的炊烟中,几只乌鸦在大杂院上空翩翩起落,静谧中又透出几分不安的感觉。
  胡同里玩耍的孩子们一看到卫尧臣,唿地跑过来,牵手的牵手,拽衣角的拽衣角,把卫尧臣围了个结结实实。
  这个说:“今天我家蒸发糕,大哥哥去我家吃饭吧。”
  那个说:“我家包包子,去我家去我家!”
  有个小豆丁拼命伸着小手:“糖,哥哥,吃。”
  “上面还沾着你的口水呢,给谁吃?”一个大孩子笑道,“你都吃了一大半啦!”
  孩子们一阵大笑。
  卫尧臣笑了笑,压在心头的沉郁散了些,摸摸小豆丁的头:“今天有事不能陪你们玩了,明天哥哥给你们带好吃的来。”
  一个稍大点的女孩子好奇地问:“大哥哥是来接东家的吗?”
  卫尧臣绊了下:“东家来了?”
  “嗯,她和金绣姐姐在前头街面捡了个疯婆婆。”女孩子拉着他进了大门,一指东厢房最里面的屋子,“我娘和婶婶帮忙照顾着。”
  厚厚的棉帘子内传断断续续的呜呜声,似哭似笑,听着有点吓人。
  那女孩往后退了两步,扬声道:“娘,卫大哥哥来啦!”
  帘子一掀,出来的却是金绣,一脸惊喜:“你怎么知道小姐在这儿?”
  卫尧臣张张嘴,艰难地笑了下,“不是,我……我……”
  屋里的喊叫声突然提高,姜蝉“呀”一声惊呼,随即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卫尧臣飞快冲进屋里,居然比站在屋门口的金绣还要快。
  金绣眨眨眼,“哎呦,果然是真上心!”
  大炕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疯疯癫癫地挥着双臂,两个中年妇人一左一右合力抱着她的要腰,姜蝉捂着手背立在墙角,微微蹙着眉头。
  那女人看见卫尧臣,更激动了,啊啊地叫个不停。
  倦意一瞬间如潮水般袭上来,席卷了每处肌肉,每根骨头,这时卫尧臣才感觉到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极度的疲惫。
  他东摇西晃地走过去,双手环住母亲,轻轻唤了声:“娘。”
 
 
第60章 愿意
  小林氏双手使劲往外推卫尧臣,两眼发直,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忽儿发出一声咒骂,紧接着又大哭起来。
  卫尧臣不住抚慰着她,胳膊紧紧地锢住她不叫她乱动。
  任凭谁也没想到这疯女人竟是大掌柜的母亲,屋里几人面面相觑,那两个妇人对视一眼,悄悄地避了出去。
  金绣惊呼一声:“小姐,你的手!”
  皙白的手背,赫然三道血淋淋的抓痕,看得金绣头皮发麻,连带着她自己的手也开始犯疼。
  姜蝉冲她摇摇头,低声道:“没事,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金绣用温水洗了手帕子,边清理伤口边说:“可别落下疤来,都怪我,就不该留您在屋里。”
  卫尧臣根本没勇气看姜蝉。
  许是他的劝慰起了作用,小林氏渐渐安静下来,这时卫尧臣才敢松开胳膊,但仍抓着她的手不敢放开。
  “我娘头一回来,走丢了……对不起……”他抬头迅速看了下姜蝉,马上又垂下眼帘,“早该和你说的,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姜蝉觉察到他的尴尬,因道,“天不早了,赶紧回去吧,金绣,让沈头儿套车,送卫掌柜。”
  卫尧臣看了看她的手,眼中的担忧和愧疚藏也藏不住。
  受伤的手已经简单包好,姜蝉略挥舞一下,莞尔笑道:“别听金绣瞎嚷嚷,不过抓破点油皮儿而已,不妨事。”
  卫尧臣笑了下,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苦涩,“我娘……以前不这样,后来受了刺激,才疯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前几天,夫人请我姨母过去坐坐,为的什么事我大概能猜出来……可,恐怕夫人不知道我母亲这个情况,这事……要不再想想?”
  姜蝉脸微微一红,想了想,说:“我家的事你是清楚的,有时候我会埋怨我娘,满脑子风花雪月,只知道一味地倾慕赵华,要是她早点清醒过来,我也不至于……”
  不至于上辈子落得个惨死街头的下场。
  “不至于有如此多的麻烦。”闭了闭眼,她继续道,“可我打心眼里庆幸,还好,她还在。只要娘在,我就有家,累了躺在她身边歇息,受委屈了窝在她怀里大哭,有心事了和她念叨念叨……不管我有多大,只要她在,就永远有人惦念着我。”
  姜蝉仰头看着卫尧臣,眼神如泉水般清澈温柔,“娘这个字,哪怕喊一声,都觉得心里温暖着呢!”
  就好像一根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心房,那般的温柔。
  这是告诉他,她不嫌弃他有个疯娘。
  她穿着红色长袄,梳着简简单单的发髻,头上只簪了两朵红梅。带着西照日头的光辉从窗间照进来,照在她身上,昏暗的屋子里,唯有她灿烂炫目。
  这一刻,卫尧臣几乎醉在她的笑容里。
  “东家,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一直憋在心中许久的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脱口而出,卫尧臣自己也呆住了,一颗心反常地咚咚跳个不停,一直蹿到嗓子眼,怎么也落不下来。
  桃红色的云蓦地飞满双颊,姜蝉眼睛立刻避开了卫尧臣的目光,眼光低垂,小手不停地绞着帕子。
  心里像有只小鸟在唱歌,生出一种甜滋滋的颤动,前所未有的愉悦感包围了她。作为姑娘家她知道自己要矜持,可嘴角不听使唤地一个劲往上翘,只好背过身去,不叫他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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