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荏猛地扑到桌前,拿着玉佩凑到灯前反复查看,仔细端详,好半晌才抬起头,目光狐疑阴狠地盯着卫尧臣,“哪里来的?”
卫尧臣淡淡道:“打小就在身上。”
夏荏怒喝:“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说实话!从哪儿捡来的?还是谁给你的?”
卫尧臣反而问他:“哦,听你的意思,你认得这块玉佩?”
他自然认得,这是只有龙子凤孙、天潢贵胄才有的龙纹玉佩!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审讯室一片死寂,夏荏死死攥着那块玉佩,一张脸由红转白,由白传青,到后来已是一片灰败。
几个狱卒明显察觉到他的变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屏声静气不敢说话,更不要提给卫尧臣上刑了!
夏荏无力地挥挥手,“带下去,明天再审。”说完游魂似地飘走了。
夜风卷着残雪扑在身上,他从没觉得这样的冷过!
等夏荏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宫门口了,宫门落钥,无令不得入内,只能悻悻而归,
一夜无眠,好容易熬到四更天,夏荏递牌子进宫,又在茶房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算见到周太监。
“你看……是不是等等再定案?”夏荏给周太监看那块玉佩,“这是顶顶要紧的东西,若哪位爷一时不慎丢了,肯定会着人找寻,可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周太监盯着玉佩,紧张不安中带着恐怖惊惧,心里顿时掀起惊天巨浪,良久才喃喃道:“每块玉宫里都有记档,唯有一块……”
夏荏奇道:“还有没记录的玉佩?”
周太监额头冒出细细的汗,咽了口唾沫,“你还记得洛侧妃吗?”
夏荏低低地说:“怎能不记得?皇上最宠爱的女人,可惜早早死了,要不然今天皇后是谁还说不定。你突然提起她干什么?”
“对,她早死了,死得透透的!”周太监要说服什么人似的喋喋不休道,“还是我把她尸首送出府去的,那时皇上还是戴罪之身,整个王府都封了,我费了好大劲才……”
他突然顿住了。
夏荏迷惑地望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周太监重重透了口气,面上的慌张无措一点点消失,“卫尧臣不过一个粗陋马夫,能有什么来头?这块玉佩准是他从哪座坟里偷出来的!你回去,马上把他……”
他的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下。
夏荏倒吸口气,若是真如周太监所言倒也罢了,若这块玉佩真是卫尧臣的,那自己犯的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咱们要的是捂住消息,不如关一阵子算了。等打了胜仗,宣府战事一平,谁还记得这档子事?就算有人翻出来隐瞒战报,还有内阁和司礼监顶在前头,何必冒这个险?”
“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周太监不满地瞪着他,“臣不密则失身不懂么?卫尧臣诡计多端,自打他来京短短一年的时间,你算算多少人栽在他手里了?你想死,别拉着我。”
夏荏沉默一阵,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咬牙,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周太监面色稍缓,“还有卫家、姜家,审讯的人,凡是见过这块玉佩的,都不能放过。”
夏荏道:“卫尧臣一家子,还有姜家一家子,这些都好说,可那几个兄弟口风都很严,他们也不知道这块玉佩代表着什么,寻个差错远远打发了也就是了。”
周太监连连冷笑:“在咱家面前充什么慈善人,你手上多少条人命了,还在乎多几个少几个?”
夏荏飞快瞥了他一眼,低头琢磨半晌,咬牙道:“现今收手来不及了,为了咱的身家性命,只好对不住他们了。”
周太监长长舒口气,“就是这个理儿,去吧,收拾干净些。”
天气又阴又冷,一层层薄云从天边铺过来,衬得这间背阴的屋子黑乎乎阴沉沉的,周太监独坐着,看着那块玉佩,脸色比天色更加阴沉。
十九年前一场巫蛊之祸,所有证据都指向还是亲王的皇上,先帝疑心他要造反,竟褫夺王爵,软禁在王府中不得外出一步,任凭谁来求情一律视为同犯。
所有人都以为皇上要完了,为求自保,皇上好几个心腹都叛变了。当时王府里人心惶惶的,将死的恐惧越来越浓,隔三差五就有人受不了自尽了的。
洛侧妃就是那个时候死的。
说是病死的,但她身子一向康健,前几天还好好的,就那么突然死了,他们几个近身伺候的内宦都觉得奇怪。
有人悄悄猜测,洛侧妃不是自尽,就是为皇上所杀——他日一旦定罪,除了王妃能有个痛快的死法,她们这些女眷还不定有什么遭遇。
与其平白受辱,还不如一走了之。
当时王府什么都没有,连棺材都是最普通的杉木板,特别的薄!不知是不是愧疚,皇上把他自己的玉佩做了洛侧妃的陪葬。
没有停灵,当天就把棺椁直接送出府了,都不知道葬在哪里。
皇上登基之后,派人找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加之彼时外有鞑子进犯,内有几个藩王作乱,皇上忙着平乱御敌,等彻底坐稳了帝位,已是七八年后了。
时过境迁,洛侧妃的青冢就更没了下落。前些年皇上还略有提起,每次都唏嘘不已,这几年也不大提了,想必再过些日子,这个洛侧妃就彻底没人记得了。
犹记得收殓时,查验的太医还叹道:“可惜了,一尸两命啊!”
周太监一激灵,在屋里来回转圈儿,“她死了,死了,不可能是她的孩子,肯定是坟被刨了,要不就是办差的人昧下了……对,必然是这样。”
决不能让卫尧臣活,他们之间的梁子早就不可解,他活,那他只能死!
炕桌上那块玉佩刺得他眼睛通红,周太监浑身哆嗦着,抓起来就要砸。
许是慌张之下失了手,手竟没抓稳,这力道就没使足,玉一下掉在地上,竟没摔坏。
周太监捡起来,又要砸,冷不丁听外头有人说:“老周在了吗?”
是司友亮!
脚步声已到了门口。
周太监忙把玉佩往怀里一塞,表情还没调整好,司友亮推门而入,抖搂抖搂身上的雪,笑眯眯道:“一上午也不见你人影,敢情来这里躲清净!”
周太监请他坐下:“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想起我了?”
司友亮笑道:“十三皇子凭着山东‘以棉养农’的策论在御前风光一把,皇上一高兴,把那件织金孔雀羽团龙妆花大氅赏给他了,我刚从他府里回来。”
周太监吃了一惊,“那件可是潜邸时的老东西了,还是先帝赐给皇上的。”
“可不是,赐了衣服没多久就立太子了。”司友亮笑了几声,“十三皇子说,在山东时有个叫卫尧臣的出力颇多,这个想法也是他最先想出来的,本打算找他一起商议商议,结果他给锦衣卫抓走了!就问我怎么回事?”
司友亮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啊!老周,你知道吗?”
周太监越听越心惊,好歹维持住面色,摇头道:“没听说,等我问问下头的人,若犯的不是大事,就把人放了。”
司友亮笑呵呵起身:“一个做买卖的,能犯什么事?行了,你忙着吧,我走了。”
出了门,穿过四道宫墙,又绕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尽头处,陆铎正等着他。
“他说他不清楚。”司友亮拧着眉道,“我瞅着应不是实话,但也不好逼他太过,我只能借着十三皇子的名头敲打他。唉,这个卫小九,做什么非要捅破宣府那层窗户纸!搞得我里外为难。”
陆铎思索一会儿,道:“他们知道老祖宗注意到了就好,哪怕关一阵再放出来,避过这阵风头,大家都能平安无事。”
司友亮望着阴沉沉的天,长叹一声,“平安,呵,有几个掌权的内宦能平安终老的?你去吧,好好结交卫小九,他日我落了难,还指望你拉我一把。”
冬日昼短,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经暗了。
姜蝉从陆家出来,满目怆然。
金绣安慰道:“陆大人不是说没事么?等宣府战事一平就把人放了,咱送进去的东西锦衣卫也都收了,也答应不会为难卫掌柜。小姐放心,过不了几天卫掌柜就能回来了。”
姜蝉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轻声说:“你觉得能打赢吗?”
金绣犹犹豫豫说:“能……能吧。”
“能打胜仗的话,早就打了,何至于大半个宣府都丢了!”姜蝉冷笑一声,“就因为他们欺上瞒下,宣府多少人死了!还要等,等到老百姓死光吗?现今还说这种漂亮话,骗鬼呢!等鞑子打到京城,皇上还坐都坐不稳,还有谁肯管卫尧臣的死活?”
金绣吓得脸都黄了,连连摆手,“我的好小姐,可不敢这样说,这不是咱小老百姓该管的。”
姜蝉忽然拐上一条岔路。
金绣奇道:“您去哪儿?那里不是回家的路。”
“都察院,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敢说话的官儿!”姜蝉脸绷得紧紧的,“把事情闹大,直达天听,我看谁敢下黑手!我还要问问皇上,还要不要他的子民了!”
下衙的时辰到了,苏俊清和三两个御史相跟而出,正谈笑着哪家的梅花开了,何日雪中赏梅作诗吟对,不妨看见街角有个身影分外熟悉,一时站定了。
“大人。”姜蝉鼓足勇气上前,“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64章 求助
暮色更低地压了下来,姜蝉立在那里,手指头来回绞着帕子,有点忐忑地望着他,大眼睛亮亮的,好像暗夜里的灿星。
苏俊清晃了下神。
“我想和你说两句话,方不方便?”姜蝉等不到回应,又问了一遍。
苏俊清回过神来,却道:“你还没用饭吧?”
姜蝉讶然。
苏俊清微微垂下眼眸,“鲤鱼胡同后头有条小吃街,离这里不远,吃过饭再说可好?”
姜蝉满腹心事,哪有心情吃东西,但有求于他,也不好强硬拒绝,遂边走边道:“原不该把你拖进来的,可这事太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过饭再说。”苏俊清突然打断她的话,声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没滋味。
一句话把姜蝉所有的话堵了回去,只好闭嘴。
他在前,她们在后,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到了后街,这是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排而行的胡同,从东到西,道路两旁满是小吃摊子,炒肝爆肚、云吞水饺、茶汤火烧……蜿蜒连绵足有一里多地。
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一盏盏羊角灯在风中摇曳着,热气腾腾的摊子上白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葱香味,显得寒夜也没那么冷了。
“想吃什么?”苏俊清问。
姜蝉耐着性子想了想,说:“我记得这里有家王记,他家的虾皮馄饨汤做得特别好,配着刚出炉的芝麻烧饼,最是暖胃,不知还在不在?”
金绣诧异极了,小姐从来不吃虾皮的,汤里有一片都不喝,今儿个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苏俊清指着前方一处十分热闹的摊子道:“就是那里。”
摊子上的一对老夫妻正在忙活着,那老妇看见苏俊清来,忙擦干净桌子凳子请他们坐,“大人来了,快坐,今儿还是老规矩?”
苏俊清点点头,“她们两个也一样。”
“得嘞!”老妇人转身而去,不多时就端上三碗馄饨汤,三个芝麻烧饼,并一碟酸辣萝卜丝。
金绣惊奇地瞪大眼,暗暗与姜蝉说:“小姐,他居然喜欢虾皮馄饨,这可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巧了!”
姜蝉拿着小勺慢慢搅着馄饨,心底一声苦笑,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不过是上辈子闲聊,他随口说了一句这家不错,她就记在心里了。
苏家一向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苏俊清自也是如此,优雅而安静,和周围的热闹都有些不相容。
寒风吹得灯影乱晃,姜蝉喝一口汤,只觉索然无味。
这样冷的天,也不知道卫尧臣在大牢里有没有热饭吃,衣裳吃食送进去不少,但愿那些狱卒好歹留些善念,给他留几样。
又是惴惴不安,那诏狱堪比阴森地狱,关上几日,寻常人不死也要疯了。虽说陆铎答应暗中照拂,可他自己都见不到卫尧臣的面儿,又能照顾到哪里去?
姜蝉胸口一阵阵发紧,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苏俊清面前的碗已经空了,看看姜蝉几乎未动的汤碗,说:“吃了,吃完了我们再说话。”
姜蝉的心像着了火,可她只能用力压下满腹的急切,将馄饨汤一口一口吃了下去,连一个虾皮都没有剩。
刚要开口,却见苏俊清把一个烧饼挟到她碟子里,“吃了!老板,再加碗汤。”
“我吃不下了。”
“哦?那你慢慢吃,什么时候吃完了,什么时候咱们再说话。”
姜蝉暗暗瞪他一眼,无法,强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此时苏俊清脸色和缓了不少,“你找我,是为了卫尧臣的事吧?听说昌盛布铺走私布匹,被查封了,他也被抓起来了,你想捞他不大可能,若想铺子重新开张,不如趁早和他撇清关系。”
姜蝉一愣,登时气得满脸通红,不免气恼道:“哪个黑心烂肺的瞎造谣,根本没有的事!我想救卫尧臣不假,因为他冤枉的!有人诬陷他通敌,还把宣府逃难的三十多口子抓了……”
生怕苏俊清不肯听一般,她将事情始末一口气说了出来,说完眼睛紧紧盯着苏俊清,生怕漏过他一丝表情变化。
“竟有此事?!”苏俊清脸上掠过震惊、怀疑、愤怒,最后冷得吓人,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往外蹦,“欺君、误国、害民,官场竟然腐败至此!”
他神情不似作伪,姜蝉松了口气,小心问道:“你愿意替宣府的老百姓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