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分寸。”姜蝉替母亲掖掖被角,叮嘱袁嬷嬷好生照看,便带着金绣来到二门上。
张三张四知晓这仨是大掌柜的亲戚,对孙德旺夫妻没下狠手,推推搡搡几下也就罢了,对孙茂倒是半点不客气,雨点般的拳头下去,片刻的功夫把孙茂揍了妈不识!
林氏哭哭啼啼的,干着急没办法,孙德旺在旁也是直跺脚,不住叫着:“别打了,小心我大外甥回来找你们算账!”
却是无人理他。
姜蝉立在门后看了会儿才慢慢走出来,“停手。”
张三张四住了手,担心孙茂发狂伤了东家,仍是死死扭着他的胳膊。
孙德旺擦擦额头上的汗,腆着脸笑道:“我说外甥媳妇儿,说到底咱们是一家人……”
“谁跟你们是一家人?欺到我母亲头上,还有脸说是一家人!”姜蝉冷笑连连,“你们不过是姜家的佃户,全凭卫尧臣的脸面才能进门和我说话,我以往忍让你们,反倒把你们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个尾巴翘天上了!”
因见儿子又要嚷嚷,孙德旺使劲冲他摇头,“茂子你闭嘴。”
喘口气,孙德旺道:“一时话赶话,大家伙都是为小九着急,没有恶意的。唉,咱们都是小九最亲的人,要是他知道咱们吵得跟仇人似的,那孩子还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儿!”
说着,用袖子擦了擦了眼睛。
姜蝉冷眼打量他几眼,忽道:“你们和赵霜霜有来往?”
“没……没有……”
“扯谎,把栓子叫来!”
“诶,不是……等等,”孙德旺无奈道,“怎么说不了两句话就急了?唉,也就是我家小九脾气好。”
姜蝉冷冷哼了一声。
孙德旺马上改口,“也就先前那女的找过茂子两回,叫我大笤帚打跑了,谁都知道姜家和赵家的恩怨,我们怎么可能和她牵扯不清!”
姜蝉微微一笑,“孙茂如果真喜欢赵霜霜,娶了也没什么。”
地上趴着的孙茂忽然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当真?”
姜蝉问他:“你是不是非她不娶?”
孙茂梗着脖子道:“对!凭什么你不喜欢赵家,我就不能娶赵家的姑娘?”
姜蝉笑了笑,道:“想来你们也都猜到了,进了诏狱的人,有几个能囫囵个儿出来?卫尧臣这次,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林氏低低啜泣起来。
姜蝉暗暗叹了口气,又说:“毕竟你们养了他一场,不能白着你们,可也不能直接往你家送银子——总得给两家留点体面。”
孙德旺一听有戏,忙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和我有仇的是赵华,赵霜霜倒好些,人家也是大家闺秀出来的,要不是落难了,你们连她身边的丫鬟都聘不起。孙茂有门好亲事,你们一辈子不愁吃喝,我也算对得起卫尧臣了。”
姜蝉目光从孙德旺脸上扫过,适时抛出诱饵,“真定一座三进的大宅子,五百亩上等良田,两间真定府最好地段的铺子,就算作我给的贺礼。”
孙德旺兴奋得满脸通红。
“不过有一条,她必须和赵华断绝父女关系,只要你把断绝关系的官府文书拿来,等成亲之日,我如数奉上。”
孙茂怒道:“你可真歹毒,自古只有父不认子,岂有子不认父?你是逼着她忤逆!官府文书……那不是逼她讨打吗?”
姜蝉轻蔑地笑笑,“随便,爱要不要。”
“要!要!”孙德旺忙不迭点头,“甭听这混小子胡说,姑娘这主意好,那赵华本就不配为人父,谁和他做亲家谁倒霉。嘿嘿,眼瞅着快过年了,能不能提前支一笔?”
姜蝉冷冷道:“不能!张三张四,送客。”
孙茂还想再闹,孙德旺一巴掌拍了过去,“傻子,小九还有处小院呢,先把那个卖了。”
孙茂哼哼唧唧道:“那里头的人卖不卖?”
“回家再说。”孙德旺一把把儿子扯了出去,林氏也哭哭啼啼跟在后面,但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给姜蝉深深蹲了个福礼,“等接回小九,好歹叫人告诉我一声……”
姜蝉微微颔首,“必然会的。”
“什么玩意儿!”金绣冲孙家三口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一群歪瓜裂枣,还好卫尧臣没长歪。”
“孙家闹得这样难看,等卫尧臣回来,必有人说给他听,早早甩了这个包袱也好。”姜蝉吁口气,“不过他们倒提醒我一件事,周太监送来的那个美人儿还在小院了?”
金绣生怕她多心,忙道:“想必是他忘了,我这就打发那人走。”
姜蝉止住她:“不,你去请她过来,我要用用这个人。”
后晌金绣去了,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但香儿没有跟她来。
“她不在家,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那妆扮娇艳得很,也不知干什么去了。”金绣撇撇嘴,“我嘴皮子都说破了,她就是不肯来,气得我真想绑了她来。”
姜蝉低头琢磨半晌,嘲讽般地笑笑,“她在观望,等着吧,等到明天晌午,一切都明了了。”
夜深了,姜蝉房里的灯还亮着,京城另一边,苏家书房的灯也在亮着。
永远处在黑暗之中的诏狱,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也有一盏油灯,虽然只有豆大点儿光,可也在亮着。
翌日清晨,天空下起雪来,到了错午时分,那雪越下越猛,风卷着雪,成团成块乱飞乱舞,整个京城白皑皑一片,瞧着倒是干净不少。
姜蝉立在廊下看雪,望着白茫茫的天地,不由想起上辈子死前的场景,一时竟有些痴了。
“小姐,苏大人来了,”金绣沿着回廊风风火火走来,“管事的在外院书房照应着,请您赶紧过去。”
姜蝉心里那根弦瞬间绷紧了,拎起裙角就跑。
“您慢点!都是雪,当心摔着!”金绣急在后面直喊,“哎呀,早一刻晚一刻知道又打什么紧,慢点儿!”
姜蝉几乎是跌跌撞撞扑进书房,苏俊清伸手一扶,待她站稳后,才放开她的胳膊。
“怎么样?皇上怎么说?卫尧臣能放出来吗?”
“龙颜大怒,当场吐血昏死过去。”苏俊清的嗓音沙哑得像是几天没喝水。
姜蝉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极差,眼下是浓重的青紫,整个人透着十足的疲惫。
“你……有没有受到责难?”话刚出口,姜蝉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还好。”苏俊清笑了下,继而正色道,“这案子牵扯的人太多,卫尧臣不会太快放出来,你不要担忧,事情闹得越大,他反而越安全。”
姜蝉道:“我明白,现在第一要务乃是御敌,等局面稳定了,恐怕皇上才有心情彻查此案。”
苏俊清露出赞赏的神色,却转瞬即逝,“我找刘大人商议了下,准备奏请把卫尧臣提到刑部大牢,有刘大人帮忙照看,总比在诏狱强。”
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了些,姜蝉舒口气,嘴角也带了笑,“那太好了,我总算能见到他啦。”
苏俊清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很快垂下眼眸,“暂时这样吧,等有了别的消息我再来。”
“等等。”姜蝉叫住他,“看你精神不太好,我这里有些上好的燕窝,润肺是极好的,你略坐坐,我让金绣开库房。”
苏俊清本想说不用,但顿了顿,又坐了下来,“听你们管事说……你和卫尧臣准备定亲了?”
姜蝉轻声答道:“是的,若非这场牢狱之灾,早就下定了。”
苏俊清沉默了,半晌才道:“卫尧臣一下子得罪半个朝廷,他又不像我,有苏家和江南士族保着……以后你的日子会很难过。”
第66章 暗示
姜蝉诧异地看着苏俊清,这完全不像他说的话,这个人清冷孤傲,平生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朝政大事,一是学问文章,旁的事一概不管不问。
哪怕上辈子二人定下婚约,也从来听不到他一句关怀的话。
许是她的目光让苏俊清不自在,许是他也觉得自己问的唐突,想缓解下有些凝固的气氛,“我……”
“你……”姜蝉却同时开了口。
两人又同时沉默了。
可能觉得有些气闷,苏俊清推开窗子,“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冬天不好,草木枯了,花也谢了,入目不是灰蒙蒙就是白皑皑,一点意思没有。”
姜蝉摸不清他的意思,因笑道:“冬天也有冬天的好处,可以围坐一起吃涮锅子,可以赏雪、赏梅,你不喜欢雪吗?”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下雪会让我想起不好的事来。”
姜蝉惊奇,“什么……不好的事?”
苏俊清的眼神充满了忧伤,他想说,每次大雪,我总会梦见你躺在雪中,孤独地死去。
心头隐隐地痛,分明是梦,却又太真,真实得好像他曾经历过一般。
他到底没说出来。
“江南很美,那边的风景和北方大不相同,冬天草木也有绿意,早春二月已是繁花似锦,你想不想……想不想……”
苏俊清深吸口气,问:“苏家有两个园林,虽不大,却胜在精巧别致,和京城四四方方、恢弘大气的园子又不一样,你想不想去看看?”
姜蝉愕然,如半截木头似地呆呆杵在那里,脑子轰隆隆作响——他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风卷着雪片子袭窗而过,苏俊清青色的袍角飞扬,他依旧是那般冷冷清清的模样,眼神里却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屋里一片静默,良久,姜蝉故作轻松地笑了几声,“以后有机会,我肯定会去南边玩的,啊,黎婆婆一家还在松江府,我和小秀她们偷偷地去,肯定下吓她一大跳!”
苏俊清眼神一暗,望向窗外的雪,“局面比你想象的要难许多。”
“没什么怕的,大不了我们回真定去。再说这事都传到皇上耳朵里了,那些人总会忌惮几分,顶多让我们做不成生意,倒不至于逼死我们。”
姜蝉笑了笑,“锦衣玉食也过得,粗茶淡饭也过得,再难的日子我也过过,不怕。”
回答得干净利索,没有丝毫犹豫和做作。
苏俊清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姜蝉小心问道:“苏大人?”
苏俊清轻轻笑了声,似乎有些艰难地说,“是我想岔了……要是真定也待不成,你们就去南边……那里我苏家还有几分薄面,至少可保你们平安。”
是“你们”,而非“你”。
姜蝉轻轻点了点头。
苏俊清暗叹一声,独自走入漫天的飞雪中。不过须臾,地上的脚印被雪覆盖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姜蝉倚在门旁,怔怔望着茫茫无边的大雪,没由来一阵怅惘,心底哪个地方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
“小姐!”金绣撑着伞走近,“您怎么站门口吹风?瞧瞧身上的雪,当心着凉。”
“一时看雪看呆住了。”姜蝉道,“我刚才也忘了,应该套辆车送苏大人回去。”
金绣笑道:“这是我提前想着了,早让张三套好车等着了,连同燕窝一并交给他了。小姐,听苏大人的意思,卫掌柜这算平安了吧?”
姜蝉长长叹了口气,“应该是,我盼着他快点回来,他不在,我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
金绣忙说:“您且放宽心,苏大人不是说皇上都知道了么?肯定过不了两天人就回来喽!”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日,到了子夜时分才渐次停了。
永寿宫的暖阁还亮着灯,屋里只有两人。大太监司友亮伏在地上,也不知跪了多久了,四肢都在颤。
烛光下,景元帝正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许久,才慢慢道:“是朕纵得你们,是朕的错,可怜你们的一片孝心哪……”
司友亮连连叩头,“老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不敢求皇上恕罪,只求皇上千万保重龙体!”
景元帝仍旧闭着眼,“朕知道,你们打着是法不责众的主意,想着都把你们发落了,朝廷就没人办事了对不对?”
司友亮不敢多言,只砰砰以头叩地,额头已是磕出了血。
“传旨,令襄阳侯领兵御敌,十三皇子领六部协调军需,瞒报军情一案,着刑部审理,嗯……刘方主审,内廷这边……”
景元帝终于睁开了眼睛,寒凛凛的目光投向司友亮,转而问道:“先前交给你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救命的稻草!
司友亮暗喜,忙叩头道:“老奴命陆铎悄悄地查了,卫尧臣母子十三年前到真定投奔姨表亲家,其母姓林,其父不详,说来奇怪,他们就好像凭空出现一样,此前七年的线索竟然一点都没查到。”
“可有一点……陆铎说,卫尧臣初来京城时,拿着他父亲生前手书找过他,信上命他尽一切能力保卫尧臣平安。”
景元帝的手不由攥紧了,声音也有些发颤,“手书还在不在?”
“在。”司友亮忙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膝行上前,高举过顶,信接过去了,但许久没有回应。
他悄悄抬头看了眼景元帝,景元帝呆呆看着那封信,神情似悲似喜,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
司友亮飞快低头,“卫尧臣也卷进了这桩案子,如今被关在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