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小林氏忽然直挺挺站起来,惊得众人皆是一噤。
小林氏转动了下浑浊的眼珠,发出两个模糊的字眼:“入……赘?”
袁嬷嬷站起来微微一躬身,提高声音说:“卫太太好,我家夫人说,小九到了姜家,她定会当儿子般看待,若是太太愿意,也可以跟着小九到姜家……”
“啊!”一声尖锐的叫声,小林氏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不行,不入赘,不入赘!”
袁嬷嬷脸色唰地变得铁青。
孙德旺急了,指挥林氏:“还不快把她弄屋里去!”
“不入赘、不入赘!”小林氏披散着头发,撒腿就往院子里跑,发疯的人力气大得惊人,卫尧臣和林氏两个人竟没拦住她。
二丫见势不妙,抢先一步把院门关上了。
小林氏狂呼乱喊,猛地双目圆瞪,像看到什么幻象似的狂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忽而又凄惨地号哭起来,好像有什么人要杀她一样。
把袁嬷嬷和钱掌柜二人都闹呆了。
好容易把她弄到炕上,灌了碗药下去,小林氏才算消停下来。
“对不住对不住。”孙德旺抹着一脑门子汗,讪讪笑道,“她疯疯癫癫的,偶尔说些颠三倒四的疯话,我们都不理她。”
袁嬷嬷却道:“天不早了,您家也忙着,我们就不留下添乱了。”说罢扭头就走,丝毫不顾孙德旺的再三挽留。
马车刚动,卫尧臣气喘吁吁追上来,“袁嬷嬷且留步!”
袁嬷嬷看着他泛红的眼睛,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能把我见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告诉夫人小姐。”
卫尧臣声音带着点鼻音,“我娘做不得我的主,嬷嬷,我愿意入赘,我不贪姜家的财产,姜家现在的一切,往后的一切,全是东家的,我可以去官府立字据!”
袁嬷嬷愕然,半晌才欣慰地一笑:“嬷嬷托大喊你一声小九,小九啊,这事成不成,最终看的是小姐……”
车帘落下,马车摇摇晃晃走远了。
卫尧臣定定望着远去的马车,心就像一片落叶,一会儿飘向云端,一会儿又被风吹落在地。
他回家去,母亲已经睡熟,二丫在旁边守着,隔壁姨母姨夫的房门紧闭。
默默坐了会儿,又觉得十分无趣,卫尧臣就去布铺看了看。
还有七八天就是年节,他交代郝账房给伙计们送年礼的事,转身欲走,却见郝账房偷偷觑着他,张了张嘴,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卫尧臣笑骂道:“一个大老爷们跟姑娘家似的扭扭捏捏,快说!”
郝账房犹豫了下,压低声音道:“掌柜的,街面上都在传鞑子的细作混进城了,我觉得不大对劲,您就没听见什么风声?”
卫尧臣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怎么说的?”
“就这几天,您一直忙着家里的事,可能没注意。”郝账房答道,“有说鞑子装成商人的,有说混在讨饭的人里面,说什么的都有,您看街上巡逻的差役都多了。”
卫尧臣隔窗看了半晌,果然,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铺子前就过去三队差役。
可是很奇怪,隔着两条街的那片铺子,就只有一对巡逻的!
卫尧臣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我去大杂院看看,有事你去那里找我。”
但还没迈出铺子,四个黑色劲装的精壮汉子就来了,带头的拿着腰牌在卫尧臣面前晃了晃,“锦衣卫拿人,卫尧臣,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62章 玉佩
“开始好好的,一听入赘就发病了?”姜蝉惊讶不已,“这太奇怪了,莫非入赘犯了她什么忌讳?”
袁嬷嬷道:“谁知道呢?卫掌柜小时候差点叫人打死,他娘亲眼瞧见了,受了刺激当时就不大正常了,他家又穷抓不起药,就把病给耽误了。”
姜如玉不免忧心,“我先前想着把她接过来一起住,现在可不能了……一个痴傻的疯子知道什么叫入赘?别不是有人故意教她这样说的,好拿咱们一把。”
姜蝉轻轻道:“您也知道她是疯子,说的话当然不能算数。卫尧臣一个大掌柜,若轻而易举受他母亲的影响,倒枉我高看他了。”
“就是这个理儿!”袁嬷嬷忙替卫尧臣说好话,“他说愿意入赘,还要去官府立字据,姜家所有产业都是夫人和小姐的,他什么也不要!我看呀,他对小姐是真的上心。”
姜如玉道:“我又没说不行,瞧你们一个个急的,好像我是棒打鸳鸯的恶人——这人还是我一早定下来的呢。”
袁嬷嬷一拍手笑道:“妥当了,等合了八字,咱们就可以准备起来喽!”
姜如玉也笑了,颇为慈爱地抚着女儿的头发,“过年好好松快松快,等开春了就该忙活起来了,少往外头跑,得空做做针线。虽说他是入赘,可你不好连双鞋子都不做,还有他娘……小九是个孝顺的,多少你也给他娘做套衣裳,不求多好,总是个心意。”
姜蝉扭着身子,嘟着嘴故意使小性子,“还没怎么着呢,您就只疼姑爷不疼女儿了。”
姜如玉点点她的鼻子,笑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
她感慨似的叹出口气,“日子过得真快,你生的时候不足月,跟小猫似的,我当时还发愁,这么个小人儿,得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这一转眼,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袁嬷嬷听出她话音中含着些许怅惘,忙在旁凑趣,“小姐和姑爷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这小小姐、小少爷必然生得粉雕玉琢、玲珑俊俏,哎哟哟,想想都爱得慌。”
姜如玉想象了一下儿孙绕膝的场面,喜得笑弯了眼睛,方才那点子惆怅早扔到爪哇国里去了。
满屋子笑声中,忽听金绣在外禀报,“小姐,郝账房来了。”
后晌正是柜上忙的时候,他怎么来了?姜蝉从母亲怀里起来,“请进来。”
郝账房跌跌撞撞扑进门,一张脸蜡黄蜡黄的,气都喘不匀了,“东家,掌柜的叫锦衣卫抓走啦!”
姜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像从万丈悬崖上坠下来,声音打着颤:“怎么回事?可说犯什么事了?”
“说掌柜的窝藏鞑子奸细。”郝账房呼哧呼哧地说,“不能够啊,掌柜的提起鞑子那是恨得咬牙切齿,那三十多口子难民还是铺子养着呢!可锦衣卫根本不听,不由分说就把掌柜的拷走了,铺子也给封了。”
姜如玉一听就擎不住了,脸色煞白煞白的,捂着胸口向后倒去,吓得姜蝉不住声地喊娘。
袁嬷嬷替她抚着胸口顺气,含泪道:“夫人,这个时候您可不能倒下,外头出了事,咱里头不能再有事——你叫小姐顾哪一头?里里外外就她一人……她满打满算才十六啊!”
姜蝉擦干眼泪,她也是又惊又俱,心头像有无数个铁棒打着,几乎就要破裂。
但此时谁都能倒下,唯独她不能!
因强笑着安慰母亲:“其中准是有什么误会,小九有个旧识在锦衣卫当差,我请他去说项说项,过不了两天小九就能回来。没事,没事。”
姜如玉挣扎着撑起身子,“甭管花多少银子,先把人弄出来再说,不能叫姑爷在大牢里过年。叫上钱掌柜和你一起吗,快去、快去!”
现去卫尧臣家收拾衣物来不及了,且那一家子人哪个都靠不住,姜蝉也不想徒增事端,匆匆忙忙翻出一领斗篷,跳上马车直奔陆家。
陆铎根本不知道卫尧臣被抓!
姜蝉顿时觉得不妙,陆铎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在北镇抚司也有几分势力,若连他也不知道,那幕后之人定非同小可。
姜蝉瞬间想到周太监,犹豫了会儿,她还是把和周太监之间的纠葛一五一十告诉了陆铎。
陆铎一听,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如果是他,这事就太棘手了……你们在这里略坐坐,我去打听打听。”
姜蝉忙把银票匣子塞给他:“事出突然,手上只有一万两现银,您先拿着用,只要能把人保出来,几万两几十万两也使得。”
上下打点的确要银子,陆铎没客气,接过匣子道:“旁的不急,先探探风头,等有个章程了再筹银子。”
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等陆铎再露面,已是薄暮时分了。
陆铎的神色比走时更加难看,“人在诏狱,罪名是通敌,不准探视。”
姜蝉的心猛地一缩,声音已是带了哭腔,“那可怎么办好?”
陆铎忙道:“没用大刑,看管的人和我还算有点交情,他说会暗里照应着。夏指挥使下的缉拿令,这人原是潜邸出身,圣眷隆重,和宫里几位大太监关系都很好。”
姜蝉脸色苍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浑身的血,重重跌落在椅中,喃喃道:“对方的背景这么深厚,我们……我们是踢到铁板了,可为什么?就因为我们不愿意替周太监做事?”
陆铎深深叹口气,“听说你们前阵子接收了一批宣府来的难民?”
姜蝉眼皮跳跳,“对,那边在打仗……”
陆铎示意她噤声,“你大概还不知道,那些人也被顺天府关起来了,所有人。”
“三十多口人,连小孩子也……”姜蝉倒吸口冷气,忽然明白了,“莫非和宣府战事有关?上头的人们不愿意走漏风声?”
陆铎道:“我猜和这事也有关系,当然,肯定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我试试求见老祖宗。”
“他们是不是想屈打成招,从中找出一两个‘奸细’,好把卫尧臣的罪名坐实了?”
“说不准,你们先回去,等我的消息。也别太着急了,周太监是厉害,也不能一手遮天。嗯……银子要多预备些。”
姜蝉已然萌生退意,“我只求人平平安安的,哪怕把昌盛布铺和通州织坊都给他们,只要他们肯放过卫尧臣,我们回真定,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铁条焊成的牢门死死关着,墙壁、地面都是用石头砌成的,阴森湿冷,到处都弥漫着腐烂的刺鼻味道。
地牢里没有灯,没有窗,只有一个高不可及的,小小的,拳头大的通气孔。
几缕的银辉从小孔里透进来,然而月光太弱了,还没照到卫尧臣身上,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卫尧臣立在这片黑中,几乎是有些贪婪地望着那丝微弱的亮光。
她肯定急坏了,肯定到处托人救他,又是铺子又是家里头的,可别把她累垮了。本来都能定亲了,结果……
卫尧臣苦笑一声,伸手摸了下胸前的玉佩,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山东的时候,直接在十三皇子一干人面前拿出来,一早定了是福是祸,也省得拖累她。
嘎吱吱,厚重的牢门从外缓缓打开,黑暗中一道灼目的光亮射进来,刺得卫尧臣眼睛一痛,好一会儿才把手从眼睛上放下来。
来人举着一个火把,狞笑着说:“卫掌柜,走吧,该你过堂了。”
卫尧臣掸掸袖子,脸上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坦然踏出牢门。
通过狭长逼仄的通道时,不时听到夜审的犯人们尖厉的惨叫声,那声音,活活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鬼号,听得人头皮发麻。
狱卒瞄了眼卫尧臣,见他仍旧面色不改,不由冷笑道:“在这里充硬骨头,哼,等会儿有你哭的。”
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仍旧没有窗户,四面墙壁上点着明晃晃的火把,靠墙是个十字形的木架子,旁边放着铁链、绳子、带倒刺的皮鞭,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刑具。架子前面是一个燃得正旺的火炉,里面的烙铁和火筷子烧得通红。
狱卒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眼神绿幽幽散着贼光,看卫尧臣就像在看一只老鼠。
卫尧臣微微眯了眯眼。
一个身穿大红曳撒的男人是屋里唯一坐着的人,大约五十上下,浑身散发着阴鸷之气。
他上下打量卫尧臣两眼,道:“我不喜欢折磨人,你只要在供状上签字画押,明儿个就能出去。”
卫尧臣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是谁?”
那男人低低笑了两声,一明一暗的灯光中,那张脸更显得可怖,“我姓夏,锦衣卫指挥使。”
卫尧臣接着问:“我明儿个出去,是横着出去呢,还是竖着出去?”
夏琨又笑:“你该问是囫囵个出去,还是零零散散的出去。”
卫尧臣歪头想了想,一伸手,“让我看看供状写的什么?”
夏荏抬了抬下巴,带卫尧臣进来的狱卒忙把供状拿了过去。
卫尧臣皱着眉头看了看:“勾结外贼,泄露京城舆图?原来我这么能耐……我说夏大人,这外贼是谁?要不我先和他对对供词?”
夏荏扯扯嘴角,似笑非笑说:“用不着,你认识,就是宣府过来的那个瘸子,姓……姓沈的那个!若是你不满意,换一个也成,三十多个人,随便挑。”
卫尧臣蓦地沉下脸,“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把他们放了!”
夏荏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大笑起来:“听听这口气,进了诏狱,还以为能有人救你?来呀,给他松快松快筋骨!”
狱卒们立刻上前,拧胳膊的拧胳膊,拿绳子的拿绳子,撕扯中只听一声脆响,那块龙纹玉佩落在了地上。
第63章 往事
地上那枚玉佩泛着莹润的光泽,便是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光,都无法掩盖这块美玉的光华。
狱卒早已把玉佩捡起来,屁颠屁颠捧到夏荏面前,谄笑道:“还好没摔坏,这好东西自然要孝敬老大。”
夏荏哼了一声,“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当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赏你……”
那狱卒手正要往回缩,忽见夏荏脸色大变,“拿回来!”吓得他一哆嗦,赶紧把玉佩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