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小林氏梦呓般的低语着什么。
院子里,沈头儿一瘸一拐走来,看到金绣侧着耳朵蹲在窗户根儿下头,整个人几乎贴在墙上,不禁奇怪:“金绣姑娘,你干啥呢?”
金绣惊得浑身一哆嗦,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却已吵到了屋里面的人,但听姜蝉问:“谁在外面?”
金绣忙起身站好,隔着门帘应道:“是我,车准备好了。”
略停片刻,卫尧臣扶着小林氏挑帘出来。
沈头儿就是那天的瘸腿大个子,原是镖局里的趟子手,鞑子来了,镖局也散了,他就回了老家,这腿也是跟鞑子血拼的时候断的。
他一瘸一拐扶小林氏出了院门,“东家和掌柜的放心,我赶车赶得特别稳当,甭看腿不好使,可手上功夫没废,保准平平安安把老太太送回去。”
卫尧臣闷闷道了声谢,刚要上车,忽听姜蝉在背后喊他,“卫尧臣!”
他回身,姜蝉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笑吟吟的,眉梢眼角都荡漾着欢喜。
她说:“别忘了让你姨母来我家啊!
卫尧臣感到全身的血一波一波地往上涌,带着一种不能忍受的热辣,冲得每一处筋骨都往外胀,一颗心浸在了蜜水里,甜得他想笑,想喊,想乱蹦乱跳!
他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姜蝉捂着嘴直笑。
夜色笼罩了大地,林氏提着灯笼站在胡同口瞭望,焦躁不安。
马车停下,卫尧臣跳下马车,沈头儿赶紧放脚凳,帮着一起扶小林氏下车。
“总算是找到了!”林氏一拍大腿,“可吓死我喽!快家里歇着去。”
卫尧臣此时看上去已恢复如常,对沈头儿一拱手,“劳烦你再帮我个忙,去燕子胡同附近找栓子和我柜上的伙计,说今日辛苦大家了,改日请大家伙吃酒,还有咱们大杂院的人,一起热闹热闹。”
沈头儿急忙还礼:“顺带脚的事,客气啥?瞧您也累得够呛,早点回去歇着吧。”
家里还有个让人脑袋疼的表哥呢!卫尧臣叹了口气。
还没进门,就听见孙茂叫嚷的声音:“凭什么不行?她爹不是个东西,女儿就一定是坏蛋?什么道理!”
“放屁!你个龟儿子要断了一家子的好日子不成?”孙德旺拎着根棍子,撵得孙茂满院子跑。
“我就娶,还要赶在小九头里娶!”孙茂边跑边喊,“哪家当哥哥的没成亲,做弟弟的先娶上媳妇的?”
所有的好心情一瞬间没了,卫尧臣阴沉着脸进门。
林氏急得连连跺脚,“你们消停消停,小九回来啦!”
孙德旺立马站定,腆着脸微笑:“呦呵,找着了!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我就说肯定是虚惊一场,小九啊,信姨夫的,准没错。”
卫尧臣冷冷瞥着孙茂,话却是对孙德旺说的,“明天给姜家送拜帖,找个时间商量商量我的亲事。”
孙德旺大喜,“乖乖,你终于想通了……”
“赵霜霜又是怎么回事?赵家一家子坏到骨子里了!”卫尧臣打断他的话,面上满是怒气,“他们三番四次要害死东家,东家怎么可能和她做妯娌?”
孙茂不服:“你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害人的是赵华,霜霜一个没出阁的柔弱小姐,看着还不如姜娘子有力气呢,怎么害人?女孩子,免不了斤斤计较的,一句话两句话说得不对脾气,就觉得那人要害自己,也真是荒唐。”
孙德旺一棍子飞了出去,“闭上你的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西厢房,赵霜霜冒了下头,又飞快缩了回去。
卫尧臣瞧在眼里,怒气是噌蹭往上冒,强忍着道:“谁让她进来的?”
“我!”孙茂梗着脖子,“怎么着?”
“要么她滚,要么你和她一起滚!”
“你……我可是你哥,我们十八年……不对,十九年的兄弟情,你为了当有钱人家的女婿就什么都不顾了?”
卫尧臣冷笑:“这么说你是必须要娶赵霜霜?”
孙茂一瞪眼,“必……”
“住嘴!”孙德旺急了,一把揪住儿子的领口,“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就把这女的打发走!”
孙茂失望地说:“爹,怎么你也这样?”
孙德旺凑到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傻子,缓兵之计。”
孙茂眨眨眼睛,啥?
林氏心疼儿子,却知儿子犯了外甥的大忌,也不好生劝,只哭着道:“小九娘好容易找回来,你们别闹腾了,当心吓得她再发病。”
这话颇为奏效,孙德旺立刻住了手,孙茂也不敢再闹腾,就连卫尧臣都不说话了。
“姨母,帮我母亲洗个澡。”
“好好,热水都是现成的。”林氏拉着妹妹往里屋走,想想不放心,干脆支开儿子,“茂子,把马喂了,马车擦干净,赶明儿去姜家,咱们也得体体面面的。”
孙茂嘀咕几句,扛着扫帚提着水桶去了马棚。
卫尧臣一脚踢开西厢房的门,眼神简直能杀人,“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此人软硬不吃,现在没了孙茂撑腰,赵霜霜根本不敢有二话,委委屈屈下了炕,顺着墙边溜了。
马棚里,孙茂擦了几下马车,忍不住开始骂街,从卫尧臣骂到赵华,又从赵华骂到顾一元,骂得最多的还是卫尧臣没良心,忘恩负义。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孙德旺从门后转过来,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骂人管用,我天天骂!”
孙茂把抹布一扔,抱着头蹲在地上,“我是真稀罕霜霜啊,那模样多俊,身上又软又香,摸着就跟没骨头一样,使劲一揉都能揉出水来。”
孙德旺瞪大了眼,“生米煮成熟饭了?”
“没有,后来她不让了。”孙茂耷拉着脑袋,“她说要成亲了才行。”
“切,就她,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拿你一把。”孙德旺满眼的不屑,“你怎么想起来找她了?”
“前些日子她托人给我捎了封信,唉,都是她爹拖累了她,她亲妹子傍上一个富商,也不说接济接济她,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的,可叫她怎么活?”
“那孩子模样的确不错,怪不得你喜欢。可你也瞧见了,小九根本容不得她,我打你那么狠,他连拦都不拦一下。”
孙茂气恼,“他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光顾着讨好姓姜的了。”
孙德旺哈哈一乐,“傻儿子,我是他我也顺着姜家来——那么大一份家私,扫扫地缝就够普通人吃了一辈子,傻子才不哄着她家。”
孙茂冷哼道:“您甭乐,他今天不认我这个哥哥,明天就能不认你这个姨丈。”
“不就一个女人,看把你急的。”孙德旺拿着旱烟杆子用力往地上磕了两下,“你也够笨的,知道他脾气硬还和他拧着来,买个小院把人一放,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谁还管你了!”
孙茂呆了呆,“这不成养小老婆了?”
“一文钱嫁妆都拿不出来,能做你的小老婆也是她祖上烧高香了。”
孙德旺叮嘱道,“但要等小九入赘以后,那时候离也离不了,姜娘子就是生气,还能把手伸进大伯子房里?你爹你娘往她跟前一跪,准臊得她没脸。”
孙茂这下心里彻底痛快了,“爹,还是您老有办法,需要我做什么您说。”
孙德旺斜他一眼,“你老实给我待在家里就行了。”
已是亥正时分,姜家正房暖阁的灯还亮着。
姜如玉捧着女儿的手,心疼得直流眼泪,“这是使了多大力气挠的啊,可疼死我了!只听说他娘有点痴傻,怎么还打人呢?当初谁去他家打听的,怎么也没看出来?”
去的人是袁嬷嬷的亲戚,一时脸上有点讪讪的。
姜蝉忙道:“犯疯病的人,最怕有生人刺激,可能我们说话声音太大,吓到她了。也怪我,当时我太莽撞了,瞅着她安安静静的,只是坐着发呆,就没防备着她。”
姜如玉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给大杂院送年货,派个管事去就可以了,你还定要去?去就去吧,旁人见了疯子躲都来不及,你偏给她捡回家去,叫我怎么说你好。”
金绣笑着打岔,“谁成想就捡到卫掌柜的娘?照我说,这就是两个人的缘法!”
“可他娘这个样子到底不妥当,谁知道哪天又发疯,再伤了你。”姜如玉开始犯愁。
姜蝉噗嗤一笑:“当初是谁说多派几个人伺候着也就罢了?娘,我是招赘又不是出嫁,往后又不跟他娘在一个院子里头住,即便过去看看,也有一大群婆子丫鬟跟着,怕什么?”
袁嬷嬷看出姜如玉的犹豫,“不如这样,我再去他家瞅瞅,看看他娘平时是个什么样子。”
第61章 打探
转天一大早,林氏就去了姜家,晌午吃过饭才回来,进门时喜气洋洋的,一望便知谈得不错。
孙德旺比卫尧臣还急,抢在前头问:“怎么样怎么样?姜家同意了吗?”
卫尧臣没说话,但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姨母。
林氏一拍手,乐得合不拢嘴,“妥了,全妥了!姜夫人对咱小九是满意得不得了,说是挑个好日子上门提亲。”
入赘做倒插门,一般是女方到男方家提亲。
孙德旺兴奋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成啦!哈哈,说多会儿来没有?”
林氏又道:“后天袁嬷嬷过来,这大户人家讲究多,说什么要提前合下八字,省得出岔子。”
“随方就圆,这时候得听人家的,小九,快写庚帖!”孙德旺重新坐下,发号施令,“茂子娘,把咱家好好收拾收拾,多置办点吃的用的。也别等过年了,咱合家每人做两套新衣服,别穿得上不了台面,慢待了人家——也是给小九挣脸面。”
林氏答应着,就要去拿银子。
“姨母,我的亲事怎好让你们破费?”卫尧臣拦住她,回屋拿了个匣子塞到林氏手里,“这里面是五百两银票,短什么您看着添置。”
“哪儿用得了那么多。”林氏往回推。
孙德旺瞪她:“你个傻娘们懂个屁,什么时候都能省,只有说亲的时候不能省!小九你去忙吧,家里有我盯着,绝不会给你丢面子。”
结果等卫尧臣一走,他立刻从匣子里拿了四百两银子,林氏气得打他,“你说那么多漂亮话,显得多关心孩子似的,合着只为了从孩子手里拿银子!”
孙德旺不情不愿放回去一张,嘀嘀咕咕:“姜家看上的是小九这个人,又不是家境,别说五百两,就是五千两,姜家也不见得看得上眼。”
林氏道:“你得让小九脸面上过得去。”
“行行行,反正等咱小九当了姜家的家,他们都得管我叫姨老爷!”孙德旺又放回去一张,“我去街上溜达溜达,茂子,伺候你爹来!”
出了门,孙德旺递给孙茂一张银票,“知道你馋一天了,去看看你的小相好吧,别一口气给她,换成零散银子,得点甜头给点银子,得你吊着她,不能她牵着你的鼻子走。”
孙茂挠挠头,不大明白,“怎么吊着她?我不会,这也不太地道,我一个男人,应该对她负责。”
孙德旺照他后脑勺来了下,“那你还不如直接去花楼吃酒!记住了,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不准答应,否则你爹再也不管你的破事。”
说罢嘬着旱烟,溜溜达达走了。
林氏是个能干的,和二丫花了两天功夫,漆了门窗,重新糊了窗户,坐垫棉帘被褥幔子等等一应换成新的,添置了几样家具和摆件,一通忙活下来,等袁嬷嬷登门的时候,卫尧臣那过于冷清的小院也有了喜庆劲。
钱掌柜也来了,见了卫尧臣就打趣道:“我可没少在夫人面前说你好话,你小子打算怎么谢我?”
卫尧臣长长一揖:“当初是钱叔手把手教我认账本、做生意,要不是您,我就是到了京城,也做不稳这个掌柜。我和东家能成,您是大媒人!”
钱掌柜托住他的胳膊,笑着说:“我是看着小东家长大的,说句托大的话,和我半个女儿也差不多了,你好好待她,如果让她受委屈,我老钱带着真定铺子的弟兄们非把你揍个满脸花不可。”
“瞧您说的,他敢对姜娘子不好,我第一个揍他!”孙德旺哈哈笑着,把钱掌柜二人往屋里让。
一干人落座,寒暄过后,袁嬷嬷环视一圈,“怎么不见卫掌柜的母亲?”
林氏答道:“他娘身体不好,吃了药歇着呢。”
“这才几时?太阳还没到树梢。”袁嬷嬷讶然,“来时我们夫人让我给她带好,还有几句话要和她说……”
卫尧臣知道这是姜夫人不放心,让袁嬷嬷探听来了,因道:“我去请母亲。”
孙德旺眼珠一转,马上附和道:“就是,哪有商议儿子终身大事,当娘的不在场的道理?林氏,你去伺候你妹子起来。”
说罢给她使了个眼色。
林氏依言而去,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挽着小林氏从里屋出来了。
袁嬷嬷仔细打量,那小林氏穿着很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若不是眼神呆滞,神情麻木,浑身带着股浓重的药味,看上去和正常人也差不多。
林氏跟教小孩子一样,“这是钱掌柜,这是袁嬷嬷。”
小林氏呆头呆脑地发出几声模糊的声音,随后挨着林氏坐在长凳上,低着头,不一会儿竟然发出阵阵鼾声。
卫尧臣心头一动,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有点不大好看。
袁嬷嬷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吃了安神的药,也不点破,只拿着卫尧臣的八字,笑呵呵道:“我们夫人的意思,若是八字相合,就在年前下定,等开春再办喜事。说是入赘,可咱也不是那等轻狂人家,作践赘婿……”